谈书话
听人说起“藏书纪事诗”,虽然“耳熟”,实未“能详”,因为缘督庐读书楼的诗半首都记不得;徐明祥君把“诗”字去掉,将“藏书纪事”拿来做一本书话的书名,我却以为合适,且能副其实。
关于书话,有人说是一种新的文体,而始于唐弢,理由是《晦庵书话》一九六二年出版之后,世间才有名叫书话的书。记得清朝有位古文家的文集里收有一篇寿序,开头一句便是“寿序非古也”,《花月痕》小说里韩荷生也写过这一句,不知道谁是原创。如果唐弢始作书话之说属实,那么我们也可以依样画葫芦来一句“书话非古也”,过一过做古文的瘾——只可惜这句话恐怕不大好说。
事实上,书话之名出现虽晚,书话却是早已有之的,这和诗话、词话差不多。第一部以诗话为名的书,是欧阳修的《六一诗话》,清人编《历代诗话》却以前于欧公五百多年的钟嵘《诗品》冠首。周作人《夜读抄·颜氏家训》文中,极赏颜之推对王籍《过若耶溪》诗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评论。颜氏曰:
《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云“言不喧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意也。
周作人指出:
此是很古的诗话之一,可谓要言不烦,抑又何其有情致耶。后来作者卷册益多,言辞愈富,而妙语更不易得,岂真今不如古,亦因人情物理难能会解,故不免常有所蔽也。
这里明明将颜之推的话称为“很古的诗话之一”,既是之一,即非唯一了。
诗话有“很古的”,那么书话呢?几年前抄短篇古文,分类存之,用以课孙,抄稿中归于书话一类的便有二三十篇,现只选出陆放翁所作数篇如下,请看看能不能算是书话:
《历代陵名》,三荣守送来。近世士大夫,所至喜刻书版,而略不校雠,错本书散满天下,更误学者,不如不刻之愈也,可以一叹。
吾年十三四时,侍先少傅居城南小隐,偶见藤床上有《渊明诗》,因取读之,欣然会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读诗方乐,至夜,卒不就食。今思之,如数日前事也。
承平无事之日,故都节物及中州风俗,人人知之,若不必记。自丧乱来七十年,遗老凋落无在者,然后知此书(《岁时杂记》)之不可阙。吕公论著,实崇宁大观间,岂前辈达识,固已知有后日耶?然年运而往,士大夫安于江左,求新亭对泣者正未易得,抚卷屡欷。
《花间集》皆唐末五代时人作,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叹也哉,或者亦出于无聊故耶?
以上作品,不知比唐弢的如何?我并不薄唐弢之文,也相信他无意以自己的《书话》“为天下法”,但即以“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定范围,一千四百多年前颜之推和八百八十年前陆游的这些文字,至少总是可以入围的吧。当然,如果有人硬要说,颜陆当时并未自称为书话的呀,那我也没有办法,因为我从来就是没有勇气也没有兴趣与人争辩的。
好像有这么一个记述清末民初文化名人的故事,是夏曾佑还是谁呢,在编本国古代史讲义时拟过一道题,问男女私通始于何时,答案是女歧,结果大为钱玄同们所笑。因为有男女便会有“通”的,公通私通都是那么回事,只有“私通”这个词语始于何时也许还能成为一个问题,但答案也不一定就是女歧吧。
济南徐明祥君命我为他的《潜庐藏书纪事》作序,我却谈到男女私通始于何时上头去了,所谓东扯葫芦西扯叶,其是之谓乎。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