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紫《与众不同的王方晨》

方晨微信里说让我给他写篇印象记。写印象记,得有深刻的印象,有深入的接触,能抵达心灵层面的了解,才能不把人写走样儿。认识方晨十几年,甚至还同学过四个月,但我俩就像两棵隔着马路的树,偶尔在会场听到对方枝叶摇摆的声音,却从没走近过,更没私话过。这样的情况,如何敢去言说他。

我对方晨说,我对你了解太少。方晨说,了解多少写多少,了解多了反而不好写。我说,印象深刻的事几乎不记得。方晨回,呵呵,看怎么写。

这“呵呵”让人紧张,仿佛他就扒着你脑袋的裂缝瞅着里面关于他的记忆,抓贼一样拖长声音说,这不是在这里吗,这是个态度问题。

好在,方晨开始就说了怎么写都行。那我也就在他“呵呵”的驱赶下,扒拉扒拉自己的记忆。

最初的记忆是2007年的秋天。那时候股市迅猛,在大海边的文学班里,文友们之间谈论的是股票。毕竟沪市一路狂飙到六千多点。但,被请去讲课的老师们,还是掏心掏肺地讲文学。其中一老师是我和方晨共同的主编,一起去主编老师的房间坐。老师严肃地指出我小说的后半部分在精神上没有起来,说这个世界虽然不完美,但我们依然要爱它。我虔诚地诺诺点头。挨到方晨的作品,老师在沙发上往下出溜一下身子,吸口烟说,方晨你得让你作品里的人物像脱衣舞女一样,一件件地脱,而不是洗澡式的,一股脑儿地脱。我以为方晨也会像我一样诺诺。想不到他老人家,敢犟嘴!说的啥不记得了,总之是阐释自己的写法。那么严肃的老师,那么权威,他敢不服!我低头瞅着自己的鞋,惊讶着方晨的自我和勇敢,方晨真牛。

三年后,2010年,一个老师来到山东作协主办的会议上,餐厅里相熟的文友们集聚到老师身边吃边谈笑。有人建议老师会后在济南玩几天。老师幽幽地说,济南,还真没觉出有什么好玩的。大家纷纷响应,数落济南的堵,济南的热,济南的霾,济南的土等。总之,济南在众人嘴里成为一无是处之地。

就在众口一词的时候,刚调至济南的王方晨开口了。他说,我就觉得济南好,济南多好呀!我虽然刚来济南,可我觉得它很好!这反调唱得不但有勇气,还有情有义,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方晨脸上,纷纷让他说济南哪里好。方晨讷讷两声说,就是好呀。稍后又说起一件事,我同事一个朋友,人家外面有了小三,他家里人不哭不闹,和平处理,孩子这个周末去爸爸的新家,下个周末去妈妈的新家,多好呀。说的内容比较婉转,我一时不能复述得太确切,出入难免。反正似乎记得大家哄堂,这是济南的好?纷纷诘问方晨,你自己孤身一人在济南是不是有问题了?是不是打算也效仿一下呀?方晨讷讷地笑着解释不清。

2015年秋,我和方晨都进入鲁院28届高研班“回炉”深造。鲁院院长生怕文人聚首搞出些风流韵事来影响社会安定团结,于是召集了班委组委开会,苦口婆心,谆谆教诲,告诉我们在鲁院掉根针,在全国文坛就是倒地的定海神针,会搅扰得家庭不安,社会不宁,个人形象受损。虽有同学第一个跳出来说,文人没点风花雪月就没法成为好文人,并列举一批创作成绩斐然的前辈作家进行佐证,惹得大家窃笑不止,但后面发言的同学,从院长阴沉的面孔上看出威严,不敢跟风,纷纷表态,请院长放心,一定安分守己,努力学习。众口一词过后,方晨发言,小故意似的,半开玩笑似的,是表明不必为此担忧,他是这样一个一点绯闻没有的人。这闷棒一下子打倒两个性别的人,我们猜那潜台词在说:一、那些搞出风流韵事的男人,都怪你们去招惹女人;二、我王方晨要是有风流韵事,那是女人们来招惹的我。一时间,方晨成为同学,尤其是女同学白眼相向的人。

时间到了2018年秋,和方晨同桌吃饭。桌上有领导,有师长。轮到方晨敬酒,他说他很感谢领导和师长的帮助,感谢文学。因看到有个人跟他的故交是同乡(甚至没搞清人家的名字),不由得触动了久远的记忆,一下子跳到他童年吃不饱、穿不暖的忆苦上,转到少年求学、辍学的无助无奈,再到青年求职的迷茫,对相助者、点拨者的感念,对济南的喜爱……如此一路深情讲来,全然不顾大家端着酒杯凝望他的辛苦,足足七八分钟之久。有人把酒杯放下再端起,有人忍不住抗议说祝酒词太长了。方晨在抗议声里一丝不苟、稳稳当当、面不改色心不跳,执着地回顾了他的小半生,让那杯酒成功地远离了被端起的初衷和任务。也就在此时,我突然意识到方晨的单纯——竟是个不会刻意逢迎的人,一个“不识时务”的人,也是敢于坚持的人,情动即为得了天地之中正,便任随雨打风吹,玩得起就玩,玩不起就罢。意识到他的单纯,也就理解了他的“云山堆积”,理解了他“答非所问”的深层。有了这份理解,联想到让他大红大紫的《老实街》,联想到他的高产,联想到有人冠他“文学狂徒”的称号,总括起来也就窥见了他的根底。

一切的根源在于,方晨是与众不同的言说者,回答者。他不像别人,上来就言简意赅地表明自己的观点,说明问题的主旨。似乎传说中也是个敢直说的人,渐渐就不直说了。他只用小说的方式回答问题,用小说言说他对世界的理解。他的回答或言说,需要听众捧一杯热茶,在阴雨弥漫的深秋下午,慢慢啜饮,慢慢续茶,听他慢慢道来。

一切的根源还在于,别人的大脑是分频道的,一个用来俗世的应酬,一个用来关乎文学。而方晨,他只有一个频道,文学的频道。

只有一个频道的方晨,给出的答案仅仅是他言说的开头,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他所有的回答和言说都像是不完整的,听众得到的信息少得就像锅盖上升起的蒸汽,里面煮的啥要等他给你揭了锅盖才知道。但一般情况下,沒有足够的时间让方晨揭锅盖。

好在有小说,方晨用小说给我们揭开他的锅盖。等你看了,品味了,才知道他给你炖出的是上乘之品,让你咂舌称赞。就像他2010年回答的爱济南的理由,那个没有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式解决夫妻感情裂痕的家庭,那个孩子的家由一个变两个的结局,都是那缕锅上幽幽而飘的蒸汽,锅里炖着的是济南人对待婚姻家庭、对待子女抚养的理性和文明,也炖着方晨记忆里人们处理这类事情时的仇恨甚至惨烈,更炖着方晨对待情感、对待婚姻、对待子女教育的思考和美好愿望。

别的不多说,这已足够透露出理解方晨的途径,至于其他的冒蒸汽的锅里炖着啥,比如他从未主动招惹女人,比如他为什么不服气“一股脑儿地脱”,肯定都大有故事。谁想知道谁就去约他喝茶,或去读他的作品。

方晨偶尔也会有言简意赅的时候。这样的时候他表现出的是更加与众不同。比如,在大家都批评我们这代写作者存在问题时,在我们这代写作者被拐带着自我反省、自我惭愧时,方晨会站出来自信满满地为这个庞大的群体代言,我觉得这个观点不对,我认为我们这代人已经写得足够好!不但声音洪亮,还把眉头拧起来,用双眼皮的大眼睛幽怨地盯着你,让你觉得不信他的话就等于背叛了他,那满眼的忧伤会水一样把你给淹没。比如,小说月报公众号的访谈里问他《老实街》里哪一篇是他最满意的作品,方晨霸气十足、言简意赅地回答,每一篇都是——不是吗?诸如此类。

或许有人会觉得方晨太自傲(我过去也曾这么认为过)。现在,在获取了理解他的密码时,我认为,这是份纯粹的爱,对文学深沉专一的爱,就如同一心一意孕育生命的女人,无法不爱自己和自己的孩子。

只有一个频道的人,是不可估量的,因为不管什么只要入了他的眼、入了他的心,就等于入了他的创作。只要他眼前的世界有事有物地在运转,他的创作就永远不会枯竭。方晨是这样的。我期待着看方晨继续他的单频道,期待着三十年后再为方晨写印象记,用同一个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