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丁大娃一再催促下,六手指用王棉花的手机小心翼翼地拨通了丑狗的电话。“嘟——”通了!六手指把准备好的话开始往手机里吐。刚说了一句“喂!是丑狗叔吗?”那边回了一句“你乱叫什么”,就挂了。六手指说,我不打了,他现在这么大的官,哪还会理睬我六手指呢。丁大娃说,你这个死六手指,你喂什么喂,你直接告诉他,说你爹死了。六手指回了丁大娃一句:“你爹死了。”高高瘦瘦的丁大娃,张合着嘴巴,无话可说。六手指还是不愿继续打这个电话,他把手机还给了王棉花。丁大娃说,棉花,你在外面见过世面,你说话标准一些,你打吧。王棉花用眼睛扫了一下六手指,慢腾腾地拨通电话,她说,喂,罗局长吗,我是盘山村的棉花。那边轻声说,我在开会。王棉花见缝插针地说,你爹走了,等你马上回来。那边很平静地说,知道哪。
丁大娃对王棉花说,通了吗?王棉花说,通了。丁大娃不放心地说,他知道他爹死了吗?王棉花说,知道了。丁大娃说,那为什么没听见里面有哭声?王棉花有点瞧不起丁大娃,瞟了一眼,说,他在开会,他能哭吗?丁大娃像泄了气的球,骂了一句:“狗日的。”
留守在盘山村的十几个村民,个个忙得晕头转向。老村长麻子哥走过来了。麻子哥目前是这个村岁数较大的,长了一脸麻子,但当过好多年村长,说话本来就有分量,再加上他前年得了头摆症,站在谁面前都像抽耳光一样,因此威望就更大了。麻子哥说,丁大娃,你还站在这弄什么?丑狗的电话打通了没有?丁大娃说,通是通了,他在开会。丁大娃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在这里帮忙,又补了一句说,不过,电话里没听到哭声。麻子哥扇着脑袋、铁着脸说,你和六手指两个马上去扎灵堂,下午到青风镇的马路上接丑狗。安排好这里的事以后,麻子哥又来到堂屋那边,他摇摆着脑袋说,扁桶,你到禾田、溪口、板炉、号吉坪报丧了吗?扁桶正在撕丧布,他应着说,全都报了,这几个村的人,差不多都要来唱丧歌,他们说终于等到一回大丧了,儿子当这么大的官,唱歌钱肯定不少。
太阳依旧不改昨日,照得对面的山坡亮闪闪的。鼓声开始从这里“咚咚”而出,穿过丛林,沿着山脉,飞向四面八方。没多久,唢呐也响起来了,是那种很悲沉的欢快声。女人的哭声也开始了。这是山村丧事的基本模样。几个老人也跟着那个女人在流泪,但是没有哭,他们哭不出来。有人倒觉得,这个长庚活着倒不如死去,打了四五十年单身,盘了一对儿女,辛辛苦苦把女儿嫁到板山,把儿子送到高中、大学,供他读研,供他读博,帮他在城里买房子,帮他完了婚。刚有一点点想头,身体又不行了,半死不活的,连人都认不出来。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不如走了好。更多的人觉得长庚可怜,付出的太多,没命,唯一感到风光的,却是现在的死,儿子当了这么大的官,方圆几百里出名,死得肯定要比过年热闹好几倍。大家现在就等着长庚那个当大官的儿子回来,他们要亲眼目睹他怎么哭得五体投地,怎么哭得不能自已,怎么哭得荡气回肠。他应该这样哭,长庚为他付出得太多了,如果换成是喜欢打老子的卷毛,他也要这样做的。人心和天理现在都摆在这,想起来,都好哭。
越来越多的人涌进了这个曾经无比安详的村庄,他们默默等待着那个大人物的到来。麻子哥已经做好了充分的预测和准备。他要打鼓的和那个吹唢呐的注意看他的手势行事,只要丑狗一出现,马上就得把鼓捶响一点,把唢呐吹叫一点。他还要卷毛和大背两个负责招呼即将到来的丑狗,以免他伤心过度,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傻事来。同时又要贵珍婶打理好房间,准备好开水、茶叶、干净的脸盆、新毛巾,为丑狗夫妇做歇家准备。
太阳刚刚落进狗斗坡,村口那边响起了一阵激烈的鞭炮声。人们透过一层层青烟,看到了一队人马,走在最前面的是六手指,他咧着嘴,有模有样地朝大家走来。但是,人们的目光很快就从六手指身上溜过,他们在努力寻找那个响当当的丑狗。都五六年没见了,这个在长沙城里呼风唤雨的丑狗到底长成啥样了?麻子哥扒开一些人头,挤到人群前面考古一般地注视着。他看到了,夹在队伍第三位的那个肥肥胖胖的男人就是丑狗,后面那个穿裙子的年轻女子应该是丑狗的第二个婆娘了。麻子哥迅速转过身,来到灵堂口,扇着白脑袋,使劲地打手势。打鼓的六瞎子似乎看到了,他“咚咚”地擂响了丧鼓。吹唢呐的还在抽烟。麻子哥说,还在熏什么烟呀?吹呀!呜里哇呜里哇地吹!鼓声唢呐声交织在一起,淹没了长庚女儿的痛哭声。
人们屏住气,用目光丈量着丑狗一步一步逼近。人群开始为这位长沙来的大人物让路了,自觉地散出一条道,直通长庚的灵堂。卷毛和大背两个随时都准备着,他们要冷静地捕捉丑狗不一样的反应,比如说一头倒地痛哭,比如说扑向没合盖的棺材,猛地把头伸进去等。就在丑狗快要逼近灵堂时,他弯了一下腰,卷毛和大背两个马上就跟上去,他们两个一人搀着丑狗的一条手臂。丑狗甩了甩手,严肃地说,干什么?卷毛和大背沉痛地松开手,他们继续预防着接下来可能出现的不测。
然而,盘山村的罗丑狗、长沙城里的罗局长并没有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不测,人们倒是惊讶地察觉到,罗局长的脸上似乎露了一丝笑。罗局长脸上的确不该有这种与悲痛相违的表情的。罗局长自己心里也清楚。但是,罗局长还是忍不住。就在离灵堂只有四步之遥时,罗局长大声说,静一静,你们静一静!人们莫名其妙地停下来。罗局长接通了他的手机。罗局长说,是的,昨天晚上死的,嗯,嗯,嗯……罗局长收起手机,脸上的笑意愈加明显了。麻子哥表现出一脸的震惊,他向捶鼓的和吹唢呐的打了一下手势。悲痛的气氛再次营造起来了。
局里工会的人要来,28个处室的人要来,旺发科技的戴总要来,欣欣公司的马总要来,桃花宾馆的赵总要来,海岛歌舞厅的刘总要来,辣得叫的段总要来,铁鞋足浴的蒲总要来,38家保险公司的要来,全省各分局的同志们要来……罗局长在鼓声和唢呐声中移着小步,心里盘算着来人的数目,不经意地,罗局长“噗”的一声笑开了。
人们大吃一惊。
还是罗丑狗那个年轻婆娘发现得及时,她一把搀起肥肥胖胖的罗丑狗,一起跪在长庚的棺木前。磕了几个头,站起来的罗局长却是满面笑容,他走近棺材边,把手伸进父亲的棺木,抓起父亲的手,握了握,笑得更加露牙了。
六手指在人群里说,丑狗这是怎么了?像是在笑呢。大背轻声地说,应该不会是笑,当官的人真正要笑时,往往都会翻着肚子。正说着,丑狗扬着那张充满微笑的脸,翻起了他的肚子。卷毛說,你们懂个卵,听说有些当官的现在流行正话反说,好就是不好,不好就是好,他现在表面上是在笑,说明他内心里是在哭。
这时,罗丑狗那个年轻婆娘拿着手机从外面挤进来,她对着丑狗的耳根子,轻声地说,刚才毛秘书打电话来,说你被免职了,文件才下来的。
这时,人们看到罗局长在嚎啕大哭。
这惨烈的哭声,令所有在场的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因为,人死为大。应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