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自来水之初》随笔

自来水之初

“人之初”耳熟能详,其实所有事物都有“之初”,下面便来谈谈中国的自来水之初。

抗战前长沙城里没有自来水,井水咸苦,饮用得买河水,也就是卖水夫从湘江里挑上来的水,须以明矾净化。若是买“沙水”(南门外回龙山下白沙井的水),那就贵得多。

北京人过去买“甜水”饮用,也须付出高昂的代价。王渔洋中写道:“京师土脉少甘泉,顾渚春芽枉费煎,只有天坛石甃好,清波一勺买千钱”,可以为证。但即使是用“甜水”泡茶,茶杯“三日不拭,则积满水碱”。难怪已故的邓云乡先生要在《北京乡土记》中感叹:“当年吃口好水是多么不容易啊!”

北京的自来水到光绪三十四年(一九零八)才开始筹办。上海因为有租界,市政建设走在前头,光绪六年(一八八零)即有英商组织自来水公司,三年后静安寺到小东门一线便开始供自来水了。后来,人们便将这看成中国的自来水之初。

最近翻看清人欧阳昱的《见闻琐记》,才知道同治末年(一八七零至一八七三)南京便办过“转江水入城,分数百小管遍达”的自来水。虽然这只是为了解决“江南贡院”一万一千多间“号舍”的饮水问题,仍可视为中国城市中的自来水之初。

贡院是当时各省逢“子午卯酉”(三年一次)举行乡试(考举人)的地方。每试三场,每场三日,入场后即封门,内外交通隔断,一人一间号舍,食宿均在其中,食物是装入“考篮”带进场的,饮水却不能不就地解决。

《见闻琐录》的作者是江西人,他说,江西贡院位于东湖旁边,“湖水不流,一城污秽皆聚其中。闱中井皆湖水渗入者,以其水烹茶,入碗中,碗面有黄油一层,其味咸,饮之令人腹痛”。士子入闱,在沉重的考篮之外,还得带上一个满盛河水的竹筒,但此水“一日即尽”,第二天第三天还得喝井水,三场下来,很少有人不生病的。

江南贡院比江西贡院规模大得多,情况同样是“井水秽极,士饮多病”。《见闻琐录》说,梅启照(小岩)到南京当藩台(主管全省民政财政)后,下决心改善贡院饮水条件,办法是“转江水入城,院墙外设东西两台(水塔),安两锡管,分灌入墙内,复分数百小管,遍达号舍,自是士不饮井水,颇便之”。这里叙述得简略了一些,但江水先“转”到“东西两台”上,再通过“锡管”直送到每个号舍,供给上万名士子饮用,已经是自来水的雏形了。江南贡院遗址如今乃是南京一处旅游热点,听说那里陈列有科场考试的史料,自来水之初其实也可露露脸。

梅启照在南京做了几年藩台,光绪三年(一八七六)升任浙江抚台,旋即入京任兵部侍郎,光绪七年又出任东河河道总督(制台),提升之快,说明他是有治绩的。在江南贡院首创自来水设施,也可算是他的一桩治绩。他后来因王树汶案办理不善被革职,回南昌后,还建议当地照南京的法子“转水入闱”,但下台后的话没有人听,“当道托以无费辞,遂无如之何矣”,这却是后话了。

(二零零六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