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太行山的笑话》随笔

太行山的笑话

中国山多,人也多。若问全国多少亿人最熟知的是哪座山,那一定是太行山。因为“天天读”过“老三篇”,都知道有一座太行山挡路,自己的任务就是“每天挖山不止”,以期“感动上帝”来把山搬走。虽然太行山至今仍巍然不动,山名却早已“深入人心”,加之《我们在太行山上》一唱好多年,谁还能说太行山的知名度不高呢。

现在我再锦上添花,来讲一个太行山的笑话,却是从前人笔记中看来的。为了讲它,先还得讲一讲汉字。汉字的特点之一便是多音多义。比如说“大”字,它既可以读“瘩”(大小),又可以读“代”(大夫),又可以读“泰”(大极)。又比如说“行”字,它既可以读“形”(进行),又可以读“杏”(品行),又可以读“杭”(银行)。这在口头上谁都分得清,望文生义时却不免夹缠。尤其是读“泰”的“大”,后来都写成“太”了,在古时却“大太不分”,更容易混淆。于是便引出了这个太行山的笑话。

说的是有主仆二人出外旅行,行至大山前,见一座石碑,上面刻着“大行山”三个字。主人十分高兴,大声道:

“今天见到太行(杭)山啦!”

“老爷您认白字了。”仆人说:“这碑上刻的明明是大行(形)山,您怎么认成太行(杭)山了啊?”

主人见仆人无知,便告诉他,这里本来是太行(杭)山,碑上的“大行”二字应该读“泰杭”。仆人却坚持说是“大行”(形),认为主人认了白字不服输。后来主人有点生气了,仆人便说:

“何不干脆找个本地人问一问,如果真是太行(杭)山,我宁愿老爷扣掉我一吊钱工钱,算是认罚;如果是大行(形)山呢,您便奖给我一吊钱去喝酒,好不好?”

主人见仆人又蠢又倔到了这样的程度,反而转怒为笑,便答应了他。正好路边有一处学堂,主人心想找读书人问问更好,便带了仆人进去,见到一位教书的老先生,便要求在学堂里稍事休息,随即向老先生说明原委,请他裁判。老先生听后,笑呵呵地指着仆人,对主人说:

“您就赏一吊钱给他吧。”

“如何,我说的不错吧!”仆人快活地叫了起来,立刻向主人讨了一吊钱,兴致冲冲地买酒喝去了。仆人一走,主人便埋怨老先生道:

“您是读书识字的人,怎么也跟着蠢奴才说话呢?”老先生一直在笑着,听主人这样一说,笑得更厉害了,回答道:

“您也真是的,输一吊钱算什么,让这蠢东西一世不认得太行山,岂不好么。”

这则笑话,我所见最早的文本,在宋人李之彦《东谷所见》中。明人赵梦白《笑赞》,清人金埴《不下带编》,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均有记述。清人重考据,对笑话也要来认真,《不下带编》引《资暇录》云:

太行(杭)本俗称,当以太行(形)为正。《山海经》:“太行(形)山,一名五行(形)山。”《列子》直作“太形”,则形乃本音也,知之者鲜矣。

《两般秋雨庵随笔》文笔颇佳,也举《山海经》《列子》为证,说:“此仆之考核,胜乃主多多矣。”

此类考据文字,读来均不免有买椟还珠之感。到底是行还是形,专门家也许可以去讨论。使我这种不搞学问的普通人觉得有趣味的,却是学堂老先生最后说的那句话,而以赵梦白的文本最为隽永:

你输他一次东道不要紧,让他一世不识太行山。

梁绍壬的按语也很妙:

老儒之言,甚有意味;盖有真是非遇无识者,正不必与辨也。

在我们一生中,硬要将太行山叫做大形山的情形,恐怕也见到过不少回吧。将遍地碉堡的小叫化国称为“社会主义明灯”,将考场交白卷的考生称为“学习模范”,如今拍了去夺奥斯卡奖的影片,又将焚书坑儒杀人万千的暴君称为“护国护民”的“英雄”了。当一阵风压倒一切时,吾侪小民还敢“与之辨”吗,也只能“让他一世不识太行山”,去他妈的算了。

好在太行山仍巍然不动地屹立在中国大地上,上帝却如尼采说的那样“死掉了”。山本来是移不开挖不动的,移山填海,无非梦呓,何况并没有什么愚公真去挖过一锄头。

(二零零三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