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千年谁与再招魂》随笔

千年谁与再招魂

几千年前的情诗传世的并不少,有如《诗经·国风》和《旧约·雅歌》里的那些,情书却很罕见,尤其是像“实寄封”那样的原件,就更加罕见了。

我却可以介绍一件出来,先将全文抄录如下(当事人已故去二千馀年,应已无侵犯隐私之嫌了吧):

奉谨以琅玕一致问春君幸毋相忘

作者乃是汉朝的一位征人,原来的字是写在竹简上的。那时还没通用纸,字写在竹木削成的薄片上,叫做简牍,后世研究书法的人称之为汉简。这一枚汉简,系民国十九年在西北沙漠中汉代居延境内出土,最初摄影发表在《流沙坠简》书中,原件现藏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当时出土的“居延汉简”有一万多枚,七十年代又继续发掘采集到近二万枚,都是汉武帝末年(公元前一世纪)到东汉中期(公元二世纪初)的军政公文、钱粮簿籍、法律文书、买卖契约等,也杂有一些私人的信件。这些都是研究汉代历史的第一手资料,十分珍贵。但绝大多数的文字简古,内容繁琐雷同,各有固定格式,普通人看起来会觉得枯燥。

《致问春君》这一件却异乎寻常,它具有强烈的个人感情色彩,字也写得特别好。春君显然是女性的名字,琅玕则是用青色玉石雕琢成的饰物(曹植《美女篇》句云“腰佩翠琅玕”),据说产于昆仑也就是西北地方。此简是因赠琅玕而写,中心意思则是“幸毋相忘”,所以是一通情书。

这位戍守在居延烽燧中的征人,苦苦思念着万里外的春君,特地为她觅得珍贵的饰物,想托付返回内地的信使带给她,写下了这件简牍也就是书信,衷心希望她不要淡忘了对自己的感情。不知为何写好的书信却未能发出,就此流落在荒寒大漠中了……

时光流逝了二十个世纪,两千年前的烽燧早已夷为沙土。当时那位在如霜的月光下倚着雉堞,默望着似雪的沙原,静听着悲凉的芦管,为了情人而深夜不眠的男子,他的身子骨已经在大自然中不知轮回转化了多少回。可是这一片用十四个字(是墨写的还是血写的呢)热烈恳求“春君幸毋相忘”的情书,历经两千年的烈日严霜、飞沙走石,却仍能以美的形态和内涵,表现出那番血纷纷白刃也割断不了、如刀的风头也无法吹冷的感情,使得百世之后的我们的心仍不能不为之悸动,从中领受到一份伟大的美和庄严。

有实物为证,这枚汉简,真可以称之为不朽的情书了。

周作人六十年前翻阅《流沙坠简》时,见到这件摄影,有诗云:

琅玕珍重付春君,

绝塞荒寒寄此身。

竹简未枯心未烂,

千年谁与再招魂。

我觉得,在他的七绝中,这是写得最好的一首,因为它传达出了超越时空的感情,也就是永恒的人性。

长沙近年新出土了一批吴简,因为偶然的机会也看到过一些,却绝未发现有像《致问春君》这样有意思的。看来那时候我们长沙人即已鄙视浪漫注重实际,懒得隔上万把里路来说什么“幸毋相忘”之类的空话,心思和笔墨都用在问候长官或者记明细账上了。

(一九九九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