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寻啥呢?
寻蛐蛐,寻蚰蜒,寻跳蚤呢。
寻着了没有?
寻着了,寻着了。
打死了没有?
打死了,打死了!
——我没打死,张家的花马儿过来踏死了。
稚嫩的童声,一遍又一遍,穿过纷然飘扬的大雪,梵音似的,回荡在陇中的农家小院。奶奶坐在厨房椅子上,指导大姑揉和荞麦面,相互津津乐道元宵节的话题。烨儿改不了城市孩子的好奇,再次提灯笼闯进来,“奶奶,‘花马儿’究竟是什么啊?为什么这‘花马儿’是‘张家的’?”
奶奶想了想,摇头,头发跟纷飞的大雪一样白。
“小时候你奶奶没告诉你?”烨儿小嘴嘟得像一朵花。
“对啊,你奶奶咋啥都不告诉你!”蓉蓉、凯凯和旋旋随声附和,模仿烨儿的作派,把各自的灯笼高高打起。
大姑忍不住噗嗤笑了,爱怜地盯瞅小家伙们,不知如何替奶奶解围。奶奶也笑,和蔼而慈祥。奶奶无法回答烨儿,她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确信自己的奶奶真没告诉过啥叫“花马儿”,且为啥“花马儿”是“张家的”。奶奶自己也从没思考过这类问题;这首儿歌,奶奶跟烨儿这般大时已经吟得滚瓜烂熟了。她想,自己的奶奶小时候也一定很早就会唱了吧?
“大姑应该知道吧,你是奶奶乖女呢?”烨儿突然调转矛头。
另几个小家伙也立即将目光移向大姑。
大姑无奈地摇头,鬓发大半斑白,“奶奶都不知道,大姑咋知道呢!”
密集的锣鼓,冷不丁闯进了奶奶的耳孔,咚嚓咚嚓……奶奶轻轻拂拭一下如雪的额发。她因无法给孙儿们满意的答复而惭愧,不好意思地示意烨儿注意大姑揉和的荞麦面团,她自己鼻孔轻轻翕张,陶醉于面团特有的幽香似的。
失望和不满写在烨儿脸上。他是从遥远的城市专门回老家过元宵的,有充足理由知道节日里发生的一切。可奶奶明摆着没办法解决这难题,他只好带几个小跟班请教五姐了。五姐是四伯的女儿,大学生,这问题应该难不住的。烨儿在小团伙中辈分高,又是城市来的,自然而然成领导者了,边走边倡议吟唱儿歌。
梵音般的稚嫩童声,伴随咚嚓咚嚓的隐约锣鼓,夹杂元宵独有的气息,响彻在奶奶的耳孔。
五姐哪有功夫搭理烨儿们呀!她脱了长靴,歪在正屋沙发里乱玩手机,微信,QQ,新闻……五姐不像奶奶,也不像大姑,烨儿自有对付的招儿。他悄悄将灯笼放茶几上,伸两只雪也似冰冷的手进五姐衣服,拐弯抹角直抵肌肤。五姐尖叫高跳,“干什么,坏烨儿!”
烨儿们大笑,“快说,‘花马儿’是什么?”
“什么‘花马儿’?”五姐黑发如瀑,美如妖女。
烨儿们高声吟唱儿歌,要立即解释其中“花马儿”的含义。
“老掉牙的事,五姐哪知道?去问奶奶和大姑吧!”
“已经问了,她们说不清。”
“她们说不清,我更没辙了!”
大尺幅液晶电视直播中央台精彩纷呈的元宵晚会,没人看,更没人听。
“你‘百度’一下嘛!”烨儿说。
“对,求你了……还有‘花马儿’为啥是‘张家的’?”众伙伴聒噪。
五姐不好拒绝了。可“百度”的结果,根本不见烨儿所求的内容。五姐得意大笑,“自己看吧,别怨咱欺负小孩子!”
烨儿无奈,眼睛转来转去不服气,要领伙伴转庄子问。大姑出厨房阻拦,说汤圆马上煮好了,让吃了再去。烨儿大摇其头。大姑知拗不过,只得叮咛她自己的孙子蓉蓉、凯凯和旋旋,让绝对别往远处带,左邻右舍转转便回。
大雪固执地纷然飘扬。亮在檐头的球形灯笼,凭借内在灯泡的热量,尽力融化栖落其上的积雪;可朵朵雪花前赴后继,热冷狭路相逢,在灯笼外壁结了冰雪壳子,自上而下裹了小半球体。烨儿还算听话,不久真回转小院了,尽管仍没问得期望的答案,却意外邀了两个玩伴,由性子四处叫嚷蹦 ,便一头扎进厨房。本想尝汤圆过过节日瘾的,无意间朝案板上瞥一眼,顿时忘乎所以了,“您捏什么啊,奶奶?”
“你最想见的面灯啊。”奶奶手工不停。
烨儿不止一次听奶奶讲过元宵面灯,可耳听虚眼见实,他欣喜地审视案板的杰作——面灯被整齐地放成两组,烨儿手指状如窝头的那组:“这是什么灯?”
“月份灯。”大姑回答。
月份灯的沿儿上,被捏了数量不等的尖突,指尖大小,有一个的,有两个的,有多个的,尖突越多尖突个儿越小。大姑自觉地担当秘书,解释说一个尖突的是正月灯,两个尖突的是二月灯,顺顺往下数,几个尖突是几月灯了。烨儿急急点过,尖突最多者为九个,“为什么九月后没灯了?”
“九月一过,山洼里粮食收光了,地土打耱好了,天不下雨不打紧了。”奶奶边捏弄面灯边回答。
“啊,这灯……能预报天气啊?”
“烨儿聪明。”大姑夸奖。
“怎么预报?”
“等会儿面灯蒸出锅,看灯窝窝水多少。”大姑说。
“这……准确吗——电视有天气预报的。”
“以前没电视的年月,庄农人就靠它预知雨水的。”
烨儿之外,在场的小孩全土生土长,包括新入伙的两个,可荞麦面团预知雨水,却是前所未闻的,无不神秘且疑惑了。只因更多面灯吸引,暂时将疑惑搁置了——另一组面灯形状不一,有高有矮,或胖或瘦,被大姑命名为“垛垛灯”’:倒立的圆台上加个小盖帽的,是豆豆垛;同样倒立的圆台上耸个大尖顶,尖顶被剪刀剪无数细梭梭的,是麦麦垛;个头稍矮体形稍瘦模样各有变化的,是谷谷垛、菽菽垛、胡麻垛、苦荞垛……不容烨儿对“垛垛灯”说三道四,案板又出现新成员了:一只胖墩墩的小老鼠,尖嘴猴腮,滑稽可爱,像四处找食物;另一头同样胖墩墩的小猪,昂首翘尾,栩栩如生,似哼然有声……八十多岁的奶奶,躬腰驼背,老态龙钟,脸面多皱纹,横七竖八,多斑点,洋洋洒洒,可奶奶很开心,瘪咧少牙的嘴巴,孩子似的傻笑,又抓一疙瘩面,在案板细细揉搓,揉搓,三转两捏,面团呈现马的雏形,又转捏几下,奶奶手拿剪刀,修肢体,掏五官,剪鬃毛,一匹肉嘟嘟的骏马奔腾啸叫了……烨儿突然想起什么,拧身朝正屋跑,转眼将五姐拽了来。
五姐一看案板的盛况,再看奶奶神情举止,“为什么不早通知我?咱不约定好的吗,坏烨儿……”打开相机对准了奶奶。
奶奶手中又有小动物诞生了:一只小雄鸡,冠高腿健,羽丰翼满,仪态威武,像昂首致意,似引吭高歌。奶奶浑浊的双眼亮亮的,什么话不说,只微微笑,沉湎于得心应手的创造,或醉心于与这创造有关的回忆,又毫不懈怠地抓面团揉搓了,只动作稍有减缓,目光回敛,神情凝重,分明进行新的构思了。
“这该不是属相灯吧?”烨儿灵机一动。
“对对。”大姑一直见缝插针替奶奶打下手,“奶奶啊,今年要为所有儿孙亮盏灯呢。”
“奶奶八个儿女,外加儿媳、女婿、孙子和重孙,四五十多人呢,亮得过来吗?”五姐忙碌中质疑。
“人再多,属相有定数的。”大姑说。
奶奶将面团揉成四寸见长的棒状,缠绕左掌梢头,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抻了抻,若有似无地抻了抻,轻拢慢捻小心捏拿。奶奶腕臂上戴了白玉镯,越发衬得皮肉松弛青筋暴起。奶奶一辈子不容易,尤其爷爷早逝后,泥里水里什么苦都吃过,十指骨节突凸,屈曲变形,平日握攥成拳都有难度,却能随心所欲地团面团捏弄各种小动物,真有点不可思议。众人屏息观察老人的创造。仍是烨儿眼尖,“啊,是条小龙吧,我爸跟我的属相呢!”
奶奶瞟一眼孙儿,满含疼爱和赞许。烨儿爸在众兄妹中最小,结婚晚,生孩子迟,烨儿被稀罕得什么似的。奶奶操起案边剪刀,在龙头龙尾小心戳拢几下,着手剪龙须,剪龙尾,剪龙鳞,动作如蜻蜓点水,简洁明快。剪完之后重新修正几下整体姿态,一条昂首盘屈的小龙完成了,形神俱备,惟妙惟肖,可腾云驾雾似的。小家伙们看呆了,乱声赞叹,烨儿忍不住想摸一摸,立即被大姑阻止:“现在一碰变样子,蒸硬强了再摸吧。”
烨儿刮目相看奶奶,“这手艺跟谁学的?”
“跟谁学?跟我奶奶和妈吧。”奶奶说。
大姑无法掩饰自豪了,“奶奶的面灯,在这方圆捏得最好了。姑娘时出了名,后来嫁进咱家,年年正月十五忙不过来,除了自家的,左邻右舍抢着请,有荞面捏荞面,没荞面了其他杂面代替,前前后后捏了几十年呢!”
“现在为什么不捏了?”烨儿说。
奶奶笑了,“这些年奶奶进了城,城里不兴时这个啊。”
“你会捏吗,大姑?乡下肯定还‘兴时’吧?”
“我咋能跟奶奶比。”大姑说,“现如今,乡下也不兴时面灯了。”
说话间,属相灯全部完成。案板被各种各样的面团挤得满当当的。奶奶不放心似的,鼠大牛二如此这般点一遍,才满意地坐到椅子上,示意大姑可以装屉笼进锅了。
五姐尖嗓子阻拦:“等等,我还没拍完呢!”
奶奶摇晃脑袋问大姑:“咱庄真没办社火?”
“没有啊”大姑说,“如今的年轻人,谁有心思受那累呢!”
“可我耳朵里为啥咚嚓咚嚓响锣鼓呢。”奶奶不无难为情。
五姐终于完成拍摄,说立即往网上发,给全世界一个惊喜。
大姑不以为然,“世界的事海着去了,会惊喜几个面疙瘩?”
“别看这面疙瘩,不定成高级别非物质文化遗产呢。”五姐说。
烨儿和小伙伴听了,虽不全懂五姐的意思,却欢呼跳跃起来。
冷艳的雪花也喜欢美女吧,赶阵儿朝五姐领豁豁里钻。鲜嫩尖锐的冰冷,让五姐无法抑制地娇声尖叫,急忙将羽绒服拉拉紧。五姐完全从网游者变回现实人,又挨个儿为檐头灯笼拍照了。
烨儿呢,领小伙伴由性子疯,反复吟唱那首儿歌,偶尔杀气腾腾跑来,向五姐提古里怪道的要求。五姐嘴上应答,行动却顾不得落实。五姐顾不得的还有她的微信和QQ,几十张面灯照片亮相网络,点赞、评论如潮而至。五姐的“好友”数以千计,认识不认识的,五姐自己没能耐答复,想等阵儿奶奶有了空,请教清楚后逐条处理。五姐现在恋上了檐头雪灯笼。按设想,奶奶准备亲自扎糊元宵灯笼的,奶奶娘家人代代擅长纸扎,鸡呀羊呀的各式灯笼无不精彩,奶奶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只可惜回家路上遭遇大雪,误了行程,无法见证奶奶的纸扎手艺了。小爸只得上集市买红绒绣球灯笼,且一撸子买了八只。眼下,八只灯笼高挂檐头,几乎全让冰雪给壳住了——上小半多雪,毛绒绒厚墩墩的,除了颜色,有几分像满清王朝的官帽;下大半多冰,熔岩一般,从四下朝底端包拢:乍看冰雪壳裹的灯笼,笨沉,凝重,沧桑,阴冷,甚至凄凉;可细观内部,明光照耀,腔体红艳,春意涌动,生机盎然:整个儿红中凝白,白里泛红,仿佛昭示某种人生境界似的……
面灯早已入屉上锅,白色蒸汽可厨房翻涌,奔门而出,与漫天雪景混为一体,大姑身子隐在蒸汽中喊:“烨儿,快叫你爸,立马要点灯了!”
“叫N次了——我爸在邻家打牌。”
“叫点了灯再打吧。”
“不行——爸让老乡们看住了,输牌喝酒,一醉方休!”
“可点灯非你爸不行的!”大姑为难。
“烨儿爸不得来?”奶奶蒸汽深处问。
“嗯。烨儿都叫几遍了。”大姑说。
“真不得来……”奶奶像自言自语。
“多年难见的乡亲,实在不好强走的。”大姑解释。
这个屋舍齐整的小院,沉淀了奶奶大半生的汗水和记忆。奶奶的儿女先后考上大学,挤进城市生活,将奶奶接了去,小院便归出嫁在庄里的大姑居住经管,大姑是奶奶唯一没考上大学坚守“根基”的亲人。如今大姑的儿女也成家立业,满世界闯荡生活,只留大姑带孙子在小院过。今年奶奶瞅空子带烨儿回来,想尽量照老样儿度元宵,应有男人主持点灯的……没办法,大姑与奶奶商量,只好决定由烨儿支差了,烨儿小,毕竟是奶奶儿孙呢。
面灯火候蒸足了。大姑敏捷地除了锅盖,滚烫的蒸汽浩荡漫散,抢先审视月份灯——正月灯汪了大半窝窝水,恰好印证了眼下的连日大雪,另外三月、五月、六月的灯窝窝汪水稍多,其他各月汪水较少,甚至没有。大姑跟奶奶嘀咕,从面灯推测,今年至少麦子和豆子收成不错——转视垛垛灯,麦麦灯和豆豆灯,果然姿态端正,无塌陷,无歪斜,而谷谷灯、荞麦灯受外力拉扭似的,不同程度变形颓废了。
“这……灵验吗?”烨儿眼睛眨巴。
大姑慌忙摆手,示意烨儿闭嘴,“灵得很呢——快看属相灯吧。”
烨儿意识到大约不该乱说的,急忙噤声,将注意力转向属相灯。属相灯没一盏不经蒸的,全有模有样挺立屉床之内,玲珑可爱,颜色一律由青白转为灰褐,胶冻凝成似的,表面清亮亮像刷过油漆。尤其那条小龙,似乎更具呼风唤雨的神韵了。烨儿轻轻试摸,柔柔的,硬硬的,滑滑的,手感实在棒极了。
奶奶明显放心不下,纪检委似的坐看大姑移灯,一盏一盏,移入洗净的木盘里。每移一盏,烨儿们欢呼一声。五姐全副武装,长发被高高挽起,双枪侠女似的,右手摄影,左手拍照——热蒸现卖贪婪地将一组组照片发进微信和QQ。这个元宵,在人类微信圈子和QQ空间,五姐注定是最耀眼的明星了,点击量海量翻新,评论铺天盖地。五姐担心自己太忙慢待了朋友,补发高拱双手的“表情”和宣言:“亲们,谢谢啦!精彩持续中……”
一小捆四寸见长的麦秸杆,上面都缠了棉絮,早在胡麻油碗里浸饱了。等面灯悉数移入木盘,一盏灯上插一支,旗帜似的插个遍。大姑才搀扶奶奶到正屋,玩笑说让老人家坐火炕上,稳稳地把阵脚压住,她才敢扶助烨儿点灯的。
雪依旧飘得相当任性。
院子正中摆了小方桌,面灯盘供在方桌上,为防雪朵打面灯,一把伞隔空罩了。大姑指点,先由烨儿燃三炷香,端端正正植入香炉。烨儿领了蓉蓉、凯凯和旋旋,还有其他小伙伴,一例在厚厚的雪被上跪下,依照大姑提示,虔诚磕头,作揖,然后接过燃火的长油签,开始庄严的点灯仪式。
雪灯笼高挂檐头,神灵在空中游走,奶奶在正屋坐镇,都亮眼观看烨儿,使调皮的烨儿不免慌乱了,双手微微有点抖。一盏面灯被点亮,火焰如豆,吱剥剥颤响,缓缓壮大。又一盏被点亮,仍吱剥剥顽强壮大。三盏、四盏……所有面灯陆续点亮了,在桌上,在伞下,在茫茫雪天,火把阵似的闪烁摇曳,与麻油燃烧的烟味,与整个小院,营造古老节日的神秘和温馨。
“这点灯有什么说头呢?”五姐偷偷请教大姑。
大姑笑了,想一想说:“点了灯,明了心——老辈人一直这样做。”
五姐愣然,若有所悟,默默点头。
面灯伴香火在小方桌上供了几分钟,大姑示意可以自由活动了。烨儿遇赦一般,呐喊蹦跳上前,抢了小龙灯,抢了雄鸡灯(妈妈的属相)。小伙伴紧随其后,选了各自喜欢的,只恨天生两只手,不能多拿几盏呢。剩在木盘中的,由大姑负责托举,移到正屋里面。点灯之后该绕灯了,完全由孩子们唱主角。首先从奶奶开始绕,烨儿们鞋也顾不得脱,纯粹跪在炕头,揪奶奶耳朵,摸奶奶眼睛、鼻子和嘴巴,抚奶奶手臂,掀奶奶衣襟,在老人慈祥而爱怜的笑声里,将面灯平托掌中,划圈儿吟唱:“寻、寻,寻啥呢?寻蛐蛐,寻蚰蜒,寻跳蚤呢……”
绕完奶奶绕大姑,绕过大姑相互绕,小家伙那个乐,恨不能将彼此身体所有部位多绕几遍。接着辗转各屋子绕,先骑门槛之上,挤坐成排,手拈面灯,划圈儿吟唱,再绕屋子角角落落;最后拈灯满院子绕,东南西北,墙根檐下,连洋芋窖窝都不放过。大姑终于得了空儿,上炕坐到奶奶旁,在孩子绕灯的欢声里,重温和享受久违的节日气氛。只可怜了五姐,纯粹沦落成烨儿的跟班了,高举相机,或蹲可站,或爬或卧,如影随形,俨然专业摄影师似的。
其实从烨儿点灯那刻起,奶奶的脑中便闹翻天了。坐在小院火炕上,与城市高楼里的感觉绝然不同,亲切、踏实、温馨,爽入骨髓。伴随面灯吱剥剥点亮,咚嚓咚嚓的锣鼓灌满了耳孔,眼里晃动各式灯笼,方的,圆的,菱形的……红绿黄彩纸裱糊的笼格,幕布一般,元宵往事皮影戏似的浮现了——
扎白羊肚手巾的小伙是谁呢?灯笼光线里看不真切,只见他舞弄冒烟的草绳,啊、啊叫着,喝令一头威猛的长毛狮子,摇头晃脑伏在庄口,几个穿破旧皮袄的的老汉,手提灯笼跪地迎接,嗓子涩葫芦般可劲儿唱:
此庄全是居家宅
暂作了灯鼓宣坛
社火有幸来此间
人祈福庄保平安
狮子腾挪跃起,跳入人群,小伙更厉声地啊、啊大喊,挥舞草绳,火星乱溅,引领狮子左冲右冲,硬生生在人群里挤了一片表演场地。奶奶瞅机会拔了一捋狮毛,团攥在手心里,准备给烨儿编织吉祥项圈……幕布转换,一位头戴草帽,身穿长衫,银须飘飘的老艄公,撑划旱船上场了,边撑划边高拱双手唱客套:
胡麻开花蓝花花
船姑娘是娃娃家
不会玩来不会耍
各位亲亲别笑话
莲花剪纸的船窗里,淡了胭脂的姑娘多俊气啊,踩踏咚嚓咚嚓的响器跑场子,跑着跑着船搁浅了,不动了;艄公挽裤捋袖,跳船撬推,使浑身解数,重新将船推入了深水;鼓点催行,船裙飘摆,越跑越疾,越跑越快,却又不幸误入漩涡,连连打转;老艄公手忙脚乱,船姑娘惊慌失态……紧张间,幕布再次转换,手举花花灯笼的旦娃上场了。奶奶一眼认出了二女儿——那明显肥大的碎花红袄儿,是借的大女子的嫁妆。奶奶赶紧领烨儿往前挤,人太多太乱,一时半会挤不动。奶奶急得什么似的,二女儿竟毫无觉察,背对奶奶,跟其他旦娃一起,紧随鼓点跳呀扭的,脑后刷刷辫忽忽晃弹,可爱得不行。鼓点骤然停歇,旦娃托举花花灯笼聚一起,组成闪亮的大花朵,齐声唱赞:
进得门来一盆花
二门响炮把旗插
龙虎狮子进院爬
辈辈儿孙享荣华
“皮影戏”被孩子的绕灯打断了。奶奶怅然若失,可又深谙绕灯的规矩,该伸脑袋伸脑袋,该抬胳膊抬胳膊,积极配合。这次回老家过元宵,缘于烨儿强烈的要求,更缘于奶奶久藏的心愿;奶奶答应过烨儿,要尽量照老样儿行事的。
绕灯之后,按理轮到倒灯了——所有油签燃尽,将面灯藏在正屋门墩或院门顶,明天早晨切成片,炒热乎了全家分吃……倒灯,意味着元宵跑了,也意味着整个“年”跑了:庄里社火要散了——狮子、旱船和灯笼上糊的纸,都将被剥掉,在庄外十字路焚烧,只保留那骨架儿,明年重新装扮……目送烨儿们绕灯出了正屋,奶奶恍惚看见悬在檐头的,不是雪壳的红绒大绣球,而是方形的手扎灯笼,也不是多只,而是孤零零一只,内里更没装电灯泡,仅放玻璃瓶煤油灯,那笼格上被撕掉的彩纸,像徐徐落下的幕布,各种彩色或黑白的人事浮现其上了:一头张口大狮子,伏在院门晃脑袋,左一下右一下,极度饥饿疲乏的样子。大儿子知道如何应对,拿了面灯喂入狮子口,又斟白酒奉进狮子口,其实全部给舞狮人享用了。舞狮人吃喝满意了,让狮子重新威风八面起来。威猛狮子的背后,人影赶阵儿般来回走动,有娘家奶奶、母亲和哥哥,有烨儿爷爷、叔伯和姑舅,有庄里亡故的亲友……只一例不搭理奶奶,闪闪面便自顾自走路了。
五姐跟踪拍摄烨儿们绕灯,对那儿歌也耳熟能详了。听的过程渐渐悟出,歌中所谓“蛐蛐”“ 蚰蜒”“ 跳蚤”,无非都是某种象征,“花马儿”也是,质朴而直接地表达庄户人驱除虫害、避邪免灾的美好心愿(至于“花马儿”为何是“张家的”肯定有典可查),这与大姑说的,元宵“点了灯,明了心”的传统一脉相承吧。
面灯的油签尚未燃尽,烨儿当然不听劝,仍领小家伙在院子里野。五姐懒得奉陪了。网友那么多问题,需要她向奶奶请教。五姐还有更切的想法,捏面灯的近半工序,如何和面,如何揉面,以及月份灯、垛垛灯和部分属相灯,如何被捏出来的,她很遗憾没拍到。就像精彩文章硬生生缺了前半部分,必得设法讨好奶奶,选日子补充完整的。持续数日的罕见大雪,不知不觉停歇了,串挂檐头的雪灯笼,失了新鲜雪花的后援,冷热逐渐失衡,冰壳悄然融化,似乎清瘦红艳了许多。
大姑收拾厨房去了。奶奶独自斜倚在正屋炕角叠放的被子上,笑眯眯迎视五姐。满头银发的奶奶,脸色那般红润,红润里泛露微微光泽,颇有鹤发童颜的风格,连老年斑都似乎少见了。五姐大为惊奇,亲昵地叫奶奶,连叫数声,奶奶不应,只一味和霭地微笑。五姐无端感到紧张,急奔厨房找大姑。大姑不等听完,直扑正屋,呼天喊地跳上炕,脸贴脸心贴心将奶奶抱住了,纹丝不动抱一会,才抖着身子徐徐松开,泪如泉涌转向五姐,“快,叫你小爸回家!”
“啊,奶奶怎么了?”
“奶奶……老了……”
“老了?……”
“对……老百年了……”
泪水顿时迷住了五姐的双眼,“奶奶……不还在笑吗!”
姑姑盯着奶奶,泣难成声,“快……叫……你小爸啊!”
高挂檐头的雪灯笼,座底穗缨上参差垂了长长的冰柱,像季节苍老凝重的胡须,像小院惊愕悲伤的泪痕。小孩稚嫩的童声,梵音般四处回荡:
寻、寻,寻啥呢?
寻蛐蛐,寻蚰蜒,寻跳蚤呢。
寻着了没有?
寻着了,寻着了。
打死了没有?
打死了,打死了!
——我没打死,张家的花马儿过来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