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中有许多词汇就像是孪生兄弟,比如说年与岁,既可以说年年岁岁,又可以说岁岁年年。看上去并列比肩,难分伯仲,其实往细里一瞅,彼此却各自担当着不同的意义。
年关照的是宇宙万物,无尽;岁触摸的是生者冷暖,有涯。
在年的目光中,岁迈着不同的步履在轮回里穿越,春发秋藏,夏长冬灭,年延展着,岁温煦着。天地洪荒,亘古汪洋,年陪伴着岁结下的该是怎样的一种情分啊!
年关之一:乡下年
乡下的年,仿佛是从旧时代走过来的一位老祖母,被时光打磨得只剩下了满肚子的老理儿。她尽职尽责地守在那儿,你看不看,想不想,她都在。她以地老天荒的姿态俯视着人们辞旧迎新。
年关近,腊月里的每一天乡下人都过得虔诚而肃穆: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炸油食;二十八,胡拾掇;二十九,家家门口花溜溜;三十儿,捏嘴儿。
终于熬到了初一!
天还黑洞洞的,远处就响起了不太安分的鞭炮声,稀稀拉拉的,像是试探。夜不禁试,紧接着便有了回应,声音越来越大,一会儿工夫,全世界仿佛都不存在了,整个村庄被裹挟在冲天的爆炸声里。
院子里的火堆明明灭灭,柏树枝被烤得噼噼啪啪作响,火光一去,旧年里的那些烦恼、疾病、大灾小难就统统化为灰烬了。
穿新衣,吃饺子,放鞭炮。直到走街串巷相互拜年之后,剩下的就是充分自由的项目了。乡村里无处可去,只有新媳妇家里会挤满了人。新媳妇也没有多新,从旧年腊月往回数,数到正月的都算数。当然,生了孩子的例外。
新媳妇懂得乡村的规矩,知道自己家就是年节里免费的娱乐场所,早早就备好了喜糖、花生、瓜子,笑脸相迎。难得的是她们那份耐心,喜欢听的、不喜欢听的都得听着,任由半大小子开过分的玩笑,任由床单起皱,枕巾、毛巾乱飞,纸屑、皮屑撒满一地。从始至终,新媳妇摆好了一个表情,不急,不恼。
不能错过的还有一家,位置在三面开放的生产队大院,东厢房靠边有一间镶格子窗的屋子。每到过年,那里就有一个俏拔的身影闪进闪出,勾得人们总想从那儿路过。其实,我们说去呀,去的,谁都不敢进屋,只会堆在人家门前叽叽喳喳,引得人家出门。每逢这时,屋里的女人便放下手里的活儿,很知趣地撩开门帘儿,但从来不让我们进屋,也许觉得屋里太小太寒酸了。只是在手里抓着一把糖,一边说着吃糖,一边指认着谁是谁谁家的孩子。
大家就乘机打量:方头高跟黑皮鞋,黑白细格子裤,奶白色的大翻领西服,淡青色的衬衫尖领翻在西服外面。当时有出样板戏《龙江颂》演得正火,里面的主角是大众偶像,名叫江水英。因与她的头型、身段都像,我们背地里都喊她这个名儿。至于她真名叫啥,谁都懒得问,管它呢。
她跟江水英还有个地方像,就是满口的京腔京韵。是的,她就是北京人。平时忙着在祖国的心脏里上班,只有休年假时才能到此与丈夫一聚。
她多数时间总是拆拆洗洗,偶尔也串串门儿,说些客客气气的套话。她喊我娘“婶儿”,听上去轻松婉转,不像当地用后鼻韵母发出的“婶婶”那么生硬。有一次她跟我娘悄悄說话,绕来绕去一直说不明白,我看着都费劲。要说还是我娘聪敏,推她一下说,放心,群众眼睛雪亮,他除了爱喝酒的臭毛病,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概没有!不知为啥她红着脸娇羞地笑了。
年晚上无处可去,喜欢热闹的都涌向学校去追捧海哥的戏,整本的《西厢记》京剧版的,是他自己从越剧中套过来的。戏从初二唱到初五。整晚上只有他一个人在演,没有幕布,没有乐队,没有化妆,素颜,素演。羞怯的崔莺莺、泼辣的红娘、多情的张生、古板的老夫人惟妙惟肖,有板有眼,纹丝不乱。吸引观众的全凭着真功夫。
江水英站在台下,人群本能地与她拉开些距离。人们盯着台上,偶尔也瞟她一眼。都朝着台上喝彩时她不喝彩,都笑的时候她不笑。
她笑不出来,台上的海哥就是她丈夫。
她心里应该是有落差的。当年的海哥简直就是金凤凰,高枝就搭在北京城。当过中央首长的警卫员,当过汽车制造厂厂长。连唱京剧的工夫都是私下里跟袁世海偷学的。可命运无常啊,谁料想一个大跟头又让他栽回了千里之外的泥土里。他被遣送回乡的时候家里早就没人没房了,队里念乡党之情给他腾出一间破仓库,盘了一个土炕就算是他的安身之所了。在村里,他成了典型的光棍汉,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有一口没一口的,就迷上了喝酒,醉了唱,醒了也唱。干农活的间隙,他喜欢人家点戏,土老帽们眼界不宽,只有点不出来的,没有他唱不出来的。大概只有在那一刻,他才能找到过去的一丝得意。
村里的男人、女人常常在背后议论:这个女人真傻,一辈子就白瞎这儿了。
我娘以她见多识广的口吻感慨:北京是哪儿啊,首都啊,高楼,汽车,五湖四海的人。这个媳妇真够意思!
也许是碍于丈夫的身份,也许是碍于小破房的破旧,这个光光鲜鲜的女人,神情中自有一种落地凤凰般的落魄。但这也阻挡不了她每个年迈向低处的脚步。
好多好多年,她成了乡下年的一道风景。直到海哥肝病去世。
后来我长大了,也在城里安居了,每逢年节都没得商量,必须跟着爱人回村小住,因为他的父母在乡下。有时虽恋着城里的舒适,去意勉强,但想到夫唱妇随的古训,也就入乡随俗去了。
那时候的冬天还特像冬天,冷得出奇,我们有时冒着大雪,有时踏着寒冰,说是骑自行车,往往推的时候比骑的时候多。心疼孩子脸冻得铁青,手脚冰冷,便占了理似的一边走一边抱怨,爱人也就耐着性子接着话茬,输了理似的一边走一边哄。直走得浑身发热眉发皆霜,还未到村口,只见兄弟姊妹早就喊着叫着扑过来迎接了,路上的种种怨气也就被眼前的感动弄得稀里糊涂烟消云散了。
一进院子,看玻璃门窗哪儿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心里也就透亮透亮的,便顾不上休息,帮着家里和面,蒸馒头,包饺子,在热气腾腾的屋子里穿来穿去很有些喜气洋洋的感觉。
后来,市场经济的繁荣改变了许多事物,也更新了许多观念。随着弟妹们一个个成家,多半也是冲着过年少受一份罪,我们也像其他人那样,用一把大锁锁住了院落,把婆婆接到城里住了。再后来,那条街上的几户人家都陆陆续续迁到了城里,杂草、野菜、藤蔓漫过了长长的街道,隔着门缝张望,各家的院子都长出了一片热闹的丛林。
我们就开始想年,乡下的年。
我们想年的时候,迁出去的乡亲们也在想,于是,回家盖房又成为时尚,铲草种花,铺砖砌墙。农家院打理得一家比一家美。过年时成群结队地走门串户,相互间嘻嘻哈哈开着玩笑,觉得乡下的年味渐渐找回来了。可是,静下来细观,人面桃花,好多人家的媳妇都非故人。问之,答曰:不是离家的旧的勾回了新的,就是守家的旧的被新的勾走了。
忽然就想起了江水英。
年关之二:平顺年
娘被突如其来的疾病重重地轭在床上。
她全身瘫痪,不能说话,也不能吞咽。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们谁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娘是多么风趣伶俐的人啊,几天前她还独自走街串巷,看望她的同龄人们,感叹来日不多,要好好爱惜身体,尽量不要给儿女制造麻烦。想不到,眨眼工夫她的麻烦就赶着追来了。
一开始,娘的状况还没有这么严重,我们将她送到医院,医生说要进急救室,要用最好的药,我们忙不迭地答应着。急救的时候,她咬破舌头,拉扯输液管。医生不得不把她的胳膊拴在床栏上,口里塞上纱布。我说,娘,您躺着我们就有娘叫,您走了我们这辈子就没娘了。她不再挣扎,由着一瓶接一瓶的液体源源不断地输入体内。几天下来,病没减轻反倒越来越严重了。我们问医生,医生说,这病本来就是没准儿的事,或者好了,或者更严重了,个人体质的事。我们不懂医道,也不会闹事,就问下一步怎么办。医生又说,开颅吧。我们说,开颅一定能好不?医生说,还是体质的事,或者好,或者更糟。娘已经八十多了,有了前面的教训,我们不敢再拿老人家做实验了。医生就开了张病危通知单,说没有多少日子了,回家准备后事吧。就让出院了。
躺在老家的床铺上,明显地感觉到娘的情绪放松,病情似乎平稳了一些。我和哥哥便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我负责每日的擦洗,哥哥负责将每一顿饭菜打碎,用针管推进通向娘食道的鼻孔插管内。乡亲们不断到家中探望,天生自尊的娘神色中显现出一种悲戚和羞涩。她一定觉得命运在戏弄她,让她跌进了自己的话里,她拖累孩子了。为了安慰娘,我就给她开起了玩笑:真是精明啊,瞧您病得多巧,我们忙上班的时候顾不上您,您不病。我们都退休了,正闲得无聊难受呢,您就给我们找了个守着您的机会,您是在成全我们孝顺的名声呢!娘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她释然了。
周围的人事渐渐淡出了,我们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娘。晚上,我紧贴着冰冷的北墙,与娘挤在一张小床上,时光回到了生命最初时的状态。我暖着她,就像小时候她暖着我。这是我们都需要的一种依偎方式。因为,母女的情分只有此生,而且刻不容缓,下辈子,我们不管怎样寻觅也再也找不到认不出对方了。
我们家原来只有五口人,父亲走了,姐姐走了,家里只剩下了我们仨。旧院子,旧房子,旧家具,犄角旮旯里残存的记忆,拽着慢悠悠的旧时光荡啊蕩,我觉得我们幸福极了。
其乐融融过了几个月的光景,娘的状况显得有些不好了。开始是双脚冰凉,然后是双腿冰凉,医生说,即将走的人都是这样的特征:血脉渐渐不通,直至全身。老人家撑不到过年了。
我每天为娘刷牙,也挡不住她呼出的异味,不停地为她擦洗,但由于躺的时间太长,血脉流通不畅,她的腿上还是开始出现小片的溃疡,我们为她抹药,烤电,好了这里又出现在那里。娘这一辈子自尊自爱极为讲究,她绝对忌讳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她拒绝进水进食,她铁了心地要在年前自我了断。我们一边暗暗为娘准备后事,一边央求她再陪我们过个年。我们说,家里只有咱娘仨了,挺过了眼前这个团圆年,以后的年过啥样就谁也不知道了。
娘只留一口气在喘,整日处于昏睡状态,很少睁眼。大概是在节省体能吧,因为她浑身消瘦得几乎摸不到肌肉了。初一那天,娘破例大睁着双眼,一上午都在接受一拨拨后生的拜年,消瘦的脸上荡漾着喜气。串门的直夸我们孝顺,说伺候得好还是真见好,过了年说不定就真能起床了。只有我们知道娘是在强撑,撑我们的面子。十五之内都算年,过了年,又担心娘过不了十五,我们家平时很少麻烦别人,欢欢喜喜的日子我们怎能给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添堵呢?我们又在娘的面前念叨,娘果然配合我们顺利度过了十五。娘不停地呕吐,下泻,高烧,昏迷。当天,娘的老闺蜜们摸着娘的手说,你十九那天再走吧,十八你娘家村闹红火,让后代们高兴完了再来哭你。
娘在正月十九晚上十点走了,享年八十六岁。
村里人都觉得奇怪,怎么说让十九走,就等不到二十呢?老闺蜜说,这有啥奇怪的,她早就跟俺们约定好了,说临走的人有哪个不留恋人世的?牵挂的事情太多了。真要是哪天她熬到了活受罪的份上,又恋着家人不肯走,让俺们记着去劝走,不给孩子们添负累。
娘是个明白人,她天性决绝,绝对不是苟且贪生之人。她能够强忍病痛磨着性子陪我们走过每一个节日,实实在在是为成全我们的孝道。娘十七岁结婚当媳妇,苦啊难啊的经历了很多。从年轻到年迈,整整一生的奉献和付出将娘掏空了,娘实在没有能力再为孩子们奉献什么了。而维持一个和和顺顺的平安年,是娘对这个家的最后奉献,也是她唯一能做的奉献了。
这是一个母亲熬干身躯烛照后人的最后一丝光亮。
年关之三:年的那扇门
年仿佛被谁埋在了岁月的深处,在人生的一条条必经之路上存留。人们向着前方走啊走,走一程,翻出一个,再走一程,又翻出一个……红尘中的行走因此便多出了格外的惊喜。
小时候跟老师学着认识长度单位,拿着直尺在作业本的一条条直线上比来比去,一厘米,两厘米……几点标注,就让没有准备的线条承载了某种明显的意义。
我想,年也如此吧。混沌苍茫的时光里,年忠于职守,勤勉认真地挽系着一个个映照岁月的漂亮结绳扣,那些完满美好的标志性注释让时光灿然,让记忆清晰可触。
人,固然有无尽的潜能和耐力,不然,怎么会比赛似的把一个个年远远抛在了身后?但年确实也很牢靠,走不老,走不丢,不像人。人这一生简直是白驹过隙,倏然而已。不禁走。要是比赛,人再怎么走都走不过年。你瞧,一个人走完一生需要几十年,懵懂的少年,青涩的青年,沉重的中年,无奈的老年,转瞬间,一生过去了,年还在。很多时候我们掰着指头像模像样地在数年,实际上年在数着我们,我们却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是谁?我们是被命运抛在人世间的一茬茬拥挤的过客,搭乘着年的马车,在哒哒的蹄花声里追云逐月。在年的身上,我们闻到了花的香气,草的香气,禾的香气,还有,阳光的香气。日复一日,年始终忠心耿耿地驮着我们过不好不坏的生活。前赴后继的,只要我们不放弃,年就从来不放弃。所以,重要的时刻,我们拜天地,拜父母,还不能忘记拜拜年。
许多文人墨客对年情有独钟,也多有描述,清朝的孔尚任就专门写了一首关于新年的诗,曰:萧疏白发不盈颠,守岁围炉竟废眠。剪烛催干消夜酒,倾囊分遍买春钱。听烧爆竹童心在,看换桃符老兴偏。鼓角梅花添一部,五更欢笑拜新年。那叫一个癫狂!年的粉丝啊!白发老翁都见年颜开,失态如发烧友,何况小儿乎?
教人如何不想年!
每年每年,也会有许多人被搁浅在年的门外,大人、儿童,健康人、变态人,天灾、人祸……不一而论。
那一年,父亲早早就满心希望地向着年进发,却最终因车祸与几步之遥的年失之交臂。面对悲恸得生不如死的母亲,我们束手无策。那一年,母亲68岁。我们说,坚持一年,看看重孙,第二年又说,再坚持一年,看看重外孙。每一年,我们都拿一个预定目标诱导她,母亲便孩子似的直盯目标,心无旁骛,调动各个器官参与盼望。流年易逝,母亲身后早已堆叠起厚厚的86年光阴。直到去世前,居然耳不聋,眼不花,思维清晰。我知道,母亲最后这十八个年头过得尤其艰难,能撑下来,全靠着我们递过去的信心的拐杖。她将自己漫天的孤独全部安顿在这个小小的支点上。每次鼓励母亲的时候,我常常会联想起儿时一个与其极其相似的 画面:年轻的母亲一边给我喂饭,一边说,吃一口,长大个儿,再吃一口,就长大了。一口一口,年倏忽而过,年轻的母親音容犹在,我长大了,变老了,母亲便显得更老了,最后变没了。
岁把一切都托付给了年,年严守着岁月的秘密,秘而不宣。不是吗,你知道草尖几时绿,花叶何时凋?你知道前方是谁的驿站,又是谁的归途?
年是物质的,热气腾腾地飘散着千家万户锅灶旁的香气;年也是精神的,浓浓地牵扯着千里万里血脉间的情思,从而衍生为一个家庭乃至一个民族的精神图腾和文化符号。
年到了,旧的背影正在远去,新的憧憬正在赶来的路上。背景、心境,调试着人们看年的眼光,但不管你看到的是朱门,还是柴扉,那都是年,年为每个想家的人都留着家门。
也许,人生中的好多东西都是虚无的,但是,年在虚无中真实着。我们跋涉在四季的风中,朝暮之间,一路欢笑;苍茫之处,一路悲歌。收拾收拾,让我们将萤光之火融入日月之辉,将酸甜苦辣的心绪融入各种命运的交响曲,向着年进发!
年到了,抖一抖身上的尘土,轻轻举起手指,来,小扣门扉吧。
温暖就在开门的刹那。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