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从清浅的恭河堤岸漫过来,像曼妙女子脖颈上那一缕薄纱,温婉,飘逸,空灵,静谧,悄无声息拂过原野、屋舍,将葱绿拥覆的千年书院隐在神秘的氤氲里。这是雪峰山重峦深处最纯净的水雾,远望朦胧绰约,如幽邃的神仙洞府,近看却几近于无,蓦然又重返烟火人间。只是能闻得出它前世的芬芳:恭河照得出惊鸿倩影的水流,或者罗蒙山上缠绕香樟翠竹的浮云;甚至能听得出水里游鱼张翕的欢愉,或者林中斑鸠、竹鸡窜跃的轻盈。
我像一只倔强的穿山甲,从遥远的湘楚东部寻寻觅觅,穿过雪峰山重重隧道而来,静默在这个水雾张扬的清晨,听任书院青石台阶挤出的些许野草与苔藓,默然抚慰一双依旧不知疲乏的脚板,犹如一个跋涉的远行者坦然接受主人的寒暄。此刻,我对脚板叩击青石台阶的声音一无所闻,却似乎听见了门楣上“恭城书院”四个端楷大字,重重叩击心脏的剧烈声响。
书院背倚晨雾间若有若无的罗蒙山,雄踞一座不高的土台,裹在门前两株桂树漫涌的清香里兀然而立。黝黑的两层木墙青瓦与飞檐翘角,仿佛一幅色彩平淡的素描,结构精简却勾画了了。楼宇沉淀着岁月淘漉的痕迹,古朴而典雅,像沦落村野多年却仍然掩饰不住姿色的贵族女子,弥漫着千百年的风韵,似乎每一扇门窗与每一根立柱,都漫溢着一种大宋的神韵与大清的风采。门楼、斋舍、讲堂与通廊,随着我讶异而踟蹰的脚步一一展开,幽寂、空敞,像当年学子们散学归去后一个黄昏的场景。
许多年前的1105年,大宋那位崇尚清净无为的“道君皇帝”宋徽宗,深宫庙堂沉湎于自己的书画世界,将笔下鲜活如生的花鸟虫鱼与瘦劲俊丽的“瘦金体”,构筑成一座傲视古今的书画万里江山。他的文化品味与追求像一股清雅柔媚的东风,穿山度岭,也浸染到了雪峰山深处的这片“南楚极地”“百越襟喉”。刚由罗蒙改名而来的通道县几位官绅与侗族族老,围着一张暗红色的榉木八仙桌凛然而坐,高谈阔论。手中青花瓷盖碗里升腾着一缕缕幽雅的茶香,像多年后眼前这片弥漫的袅袅水雾。他们热议的主题是,在罗蒙山下修建一座抛却蛮荒的书院,让通道子弟走上一条接近文明、通往仕途的通达之道。从此,琅琅书声带着稚嫩而憧憬无限的童音,穿透罗蒙山上的层层林木与云霞,与晨出或者晚归的鸟雀时相应和。
多年后,我踩着褶皱如乡野父老额头的青石板,置身于空荡的讲堂间,似乎还能依稀听见一阵阵与家事国事天下事紧紧相连的读书声,那是恬然静默的木质墙壁与窗棂沉淀多年的回响。晨雾渐渐散尽,一缕阳光从窗棂间水一般滑过来,将墙壁幽暗的黧黑染成明丽的金黄。许多年前,它也用这种沉静而温馨的姿势,将一张张桌上的书卷染成生动的颜色,铺展开学子们一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家国蓝图。
这一蓝图像罗蒙山顶树梢上悬浮的晶莹星月,从大宋一直延续到民国,即便风雨沧桑,战火频仍,书院几遭变故,也未曾稍稍改变。那一年,书院集资重建完工,陈旧容颜像再做新娘的女子,簇然一新。民国通道县长翁信浮踏着莹莹草色乘兴而来,忽然意兴遄飞,饱蘸浓黑的墨汁,在书院前厅伫立多年的圆柱上题下一副对联。上联为“小学毕业的一定要升中学,中学毕业的一定要上大学”,下联是“家境富裕的固然要升学,家境贫困的也要想方设法升学”。他用一种近乎乡野俚俗的语言,将学子们云霓般烂漫的蓝图诠释得清楚明了。文化的日夜浸染与熏陶,通道也便像一条淌过荒野的河流,从贫瘠荒蛮的湍急、焦躁,逐渐走进了温文尔雅、谦恭有序的从容与淡定。
我不知道书院回荡的浪涛般的琅琅书声,涌出了多少吟诗作赋的秀才、举人,抑或涌出了多少高车驷马踏上京城通衢的进士。一乡一县的文明,终究也非几个峨冠博带、面色清癯的秀才举人所能浓缩、概括。不过,窄窄书院回荡的另一些人的声音,却令一群有着火红信仰的人走上了通达之道,从荆棘丛生的荒野乡间踏进了通敞平整的北京,也使整个民族的车轮发出一声山崩地裂般的沉闷巨响,拐了一个急促而醒目的大弯。
1934年那个雨雪肆虐的冬天,是一群年轻的共产党领袖们最煎熬的岁月。八万从江西瑞金迤逦前行、顶着布制红星的官兵,被蒋介石集结的重兵围追堵截,已损失过半,殷红的血染红了原野无尽的荒草。他们衣衫褴褛,满脸倦容,一路向西,总算冲开蒋介石和他的智囊们构筑的密集罗网,匆匆开入湘西的通道境内。这时候的通道,冬云如石,飞雪漫天,冰凌悬挂在松树、杉树、樟树和竹子黯淡的枝叶间,像一柄柄锋利的刺刀,漠然打量着这支步履蹒跚的队伍。
按照最高负责人博古、李德等人地图上一卡一卡、随手敲定的计划,这支队伍要开往湘北的桑植一带,与另一支顶着红星的贺龙、萧克部队会师,合兵一处后再图打开窘迫的局面。蒋介石也是一世枭雄,像一个窜伏山中多年的阴鸷猎手,就着南京城内总部的一盏盏雪亮吊灯,与智囊们日夜筹谋,早又在通道与湘北间的崎岖山路上构筑了一张张巨网,单等“猎物”茫然钻过去。
徘徊在书院阒寂的通廊上,我倏忽间屏住了呼吸,似乎看到了历史深处蒋介石那张冰雪般阴冷的笑脸。如果没有书院里那次召开的紧急会议,没有那个突兀而尖锐的湖南口音发出的睿智声音,我想,这个瘦高的浙江男人竹叶般浮动的笑脸,必定是一张笑到最后的脸庞,也是足以刻进民族记忆的一张烂漫浸淫的臉庞。
然而,这张阴气漫溢的笑脸很快呆滞,漫漶,消失,进而病猪一般惨然寡白。12月12日,风雪依旧,冷风刺入骨髓,像前线一道道急奔而来的不利消息。共产党七位憔悴的领袖们匆匆步入书院,齐聚一间师生散尽的空旷讲堂,商讨这支队伍的行军方向。其中便有冷板凳上呆了多年、操着一口湖南湘潭土话的毛泽东。一张老旧的八仙桌,七把失去原色的斑驳靠背木椅或者条凳,让阴沉的空气更为凝重,犹如窗外屋檐吊挂的冰凌一般凝固起来。幸而火盆上的木炭吱吱作响,将丝丝温暖嵌入一件件破旧的土布军衣。喝了一口热茶,主持人博古打开了议题,与他的军事顾问李德一道主张继续向北,务期与贺龙、萧克会合。
心底的愤怒、焦虑如同火盆上吐着舌头的蓝色火苗,多年被迫失声的毛泽东敞开打了好些补丁的衣衫,陡然插话。尖锐的声音像冲决堤岸的恭河洪流,穿透这座千年书院的楼板、瓦楞,积年的尘灰一阵阵颤落。他的中心意思是改变计划,转向蒋介石不曾防备的贵州。多年后,我轻轻摩挲这些沧桑的板壁,似乎还能听见他急促声音的回响,犹如一阵金石叩击般的秋风疾驰而过,铮铮有声。毛泽东独排众议的声音最终胜出,被会议采纳,这支队伍火速转兵向西,也转危为安。通道如同一片福地,重新开启了共产党人的通天大道,书院则是这一大道的起点,前方,是千里外巍峨的天安门城楼。
步出书院,飘渺水雾早已消散,云霞满天,阳光像娇媚女子的手,缓缓抚过开始喧闹的原野、屋舍,以及街巷村道上沐浴那支红色队伍最终所带而来和平的人们,也久久抚摸着这座成为民族历史坐标的千年书院。我蓦地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凝望阳光里静谧依旧的书院,想再次聆听一番那些深深勒进了历史册页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