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泪祝福》秦景棉散文赏析

那天,是个月圆无霾的日子,心情便朗朗的。他一时兴起,想去饭店用餐。

路过一个包间,我无意间看到一桌人,欢声笑语,举杯畅饮,那一张张面孔,再熟悉不过了。我心跳骤然加速,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外走。他不解其意。我说,别问了,出去再说。

那一桌,共八人,四对夫妇,以往都是十人,五对夫妇。这些人,姑娘小伙子的时候,一起进厂,一个单身宿舍楼住着,一个食堂吃喝,彼此看着,一个个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一对对,从单身宿舍搬往家属区,风雨兼程,一路同行,逐渐成为各个专业的领军人物。然后,又一家家,先后调离541,离开那个拥有六万名职工的军工单位,回到北京。

屈指算来,整整46年了。46年,对于一个人来说,绝对是个令人震撼的数字。最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莫言几句话,他说:“朋友或是情人,能走过三个月的已不容易,能坚持六个月的值得珍惜,能相守一年的堪称奇迹,能熬过两年的才叫知己,超过三年的值得记忆,五年后还在的,应该请进生命里。十年后依然在的,那就不是朋友了,已经是亲人,是生命的一部分了!”那么,46年呢?46年是什么?

那个包间里,是同我俩一起走过46年的同事、朋友,套用莫言的话,应该是很亲的亲人了。如今,他们不带我俩玩了。

我们在541军工厂的时候,前后脚搞对象,前后脚结婚生子。孩子们是发小,是一个幼儿园的小伙伴,是一个学校的同学。他们天天一起玩耍,甚至结伴跑到田野打麦场上,在麦秸垛上追逐嬉戏,天黑了,仍不思回家。当他们被大人接回家,满头大汗,小脸花瓜似的,头上、身上沾满了麦秸屑。那一年,我们带儿子回京探亲,同院的孩子,炫耀北京有这个有那个。我儿子不服气地问:北京有麦秸垛吗?顿时,几个孩子被问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鸦雀无声。在北京二环之内生活的孩子,他们哪里知道,麦秸垛为何物。

1987年,我们调回北京,儿子天天嚷着要回541军工厂,要去探亲,要看望那里的小伙伴、老师和叔叔阿姨。我们之间,我们的孩子之间,在那个特殊而封闭的环境里,日久生情,情深意浓。

端午节,他出差在外,我和孩子,收到各家送来的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香甜粽子。彼此之间,楼挨着楼,平日里做了什么好吃的,都要支使孩子相互送去,好东西,共分享,有困难,互帮忙。

陆续调回北京后,彼此之间一直保持着联系。后来,各位混得都很好,全都当上一官半职,只有我们夫妇,依然是凭技术吃饭的工人。厂子不景气,加上儿子酷爱电脑,当时一台386就六千多元,几乎每年甚至不到一年,就需要更新换代,完善配置。为此,我们几乎倾尽所有,孩子大人时常穿亲朋给的旧衣服,日子过得很拮据。每次聚会见面,我俩由衷地祝福各位,升迁了,涨薪了。我们没有别的能耐,他会修理家电,儿子已是获得全国青少年计算机奥林匹克竞赛一等奖的电脑高手,父子俩乐意用手艺为各位提供服务。有人把坏电视机送来了,有人的电脑出现故障,把他爷俩约到家中修理。彼此走动起来,如同串亲戚。有两家的女儿,亲切地叫我干妈。

有人说,走出国门,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爱国。我想补充说,在悉尼儿子家生活一年,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念北京,想念亲朋好友。回京后,我们五对夫妇,受调往合肥的老九之邀,到其家乡聚会。我十分高兴,一旦相聚,被调往其他城市的亲人,全都见面了。

我万万没有料到,在北京站集合,一年多没见,气场不对劲儿了,没有了以往的亲热。话,明显少了;脸,明显凉了。尤其负责这次聚会的联络人H,让我感到诧异。轮关系,我们不仅是46年的亲人,还有另一层关系,他的内弟,曾经拜我公公为师,学习画芦雁。无端的,怎么就凉了,冷了?凉得让我无法适应,冷得使我不知所措。叫我干妈的漂亮姑娘,送她爸妈到车站,也在有意躲着我俩。

我真的不知道,究竟在什么事情上,惹几位亲人不高兴了。只记得最后一次聚会,我说,Z已经退休,不当总经理了,不能再让他请客了。并提议,从那一次开始,实行AA制。当时,大家毫无异议,并当即照此做了。我很欣赏自己的建议。我做错什么了吗?

脸一冷,心就疏远了。心一远,做起事情来,就疙疙瘩瘩的,不对劲儿。对于这一点,我只是感觉到了异样,并未多想什么,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想,对于H,信任依旧。

出发前,H电话传达老九的意思,说聚会的费用,老九要买单。我俩立刻表示:对老九的盛情,深表感谢。花销,决不能让老九来承担。你说个数,我们该准备多少钱。H告知:大家基本都是这个意思,每人拿6000元吧。我们说,好的。这次出行,你是负责人,什么事,该怎么做,多多提醒。他说,没问题,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了。

见了面,才感觉,H的言与行对接不上。别说提醒,追问时,都不肯说实话。在合肥,通知每人交3000元后,没再收钱。我不安地询问:怎么还不收钱?H回答:放心,何时收,会通知的。

直到那天离开合肥,我才忍不住问一位比较和气的人,为何还不收钱?她回答:不再收钱了,我们每个人都用红包或礼品,对老九表示谢意了。

原來,很多费用,老九坚持己见,说服联络人,坚决地承担了。而我俩,一门心思天天时时等待通知交钱,对老九的盛情款待,对老九精力上经济上的付出,没有表示一分钱的感激。双双被晒在吝啬、不懂人情的傻瓜位置上,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要多懊恼有多懊恼,要多愧疚有多愧疚。

离开合肥到达杭州,被蒙过一次的我,好像被不友好的气场点了穴,依然榆木疙瘩不开窍,又不敢多问。认为这一次,也是由H负责核算账目,通知每人交多少钱。我问过几次,什么时候收钱?H说,还没有报出账。对H的冷脸,我虽然不悦,但对H的话,照样深信不疑。直到我俩提前离开杭州,给H钱,他坚决不收,理由是,还没报出账,交多少钱还不知道呢。

回北京后继续追问,H依旧说,还没报出账。直到我俩执意要找H交钱,才被告知:不想管这事了。

实际上,H在杭州,送了杭州同事一条项链,就不打算统一收钱了,一天的费用,由杭州的两位同事接待。其他人,从H那里得知,不再统一收钱,也悄悄给那家孩子塞了红包。只有我俩,不知实情,一直傻等着。这行为,无疑又成为大家耻笑、指责、唾弃的绝好素材。

回到北京,H同杭州那对夫妇联系,只字不提我俩多次催促收钱的事,反而告诉对方:他俩对你们的接待,没有丝毫表示,还说不欠你们的情!杭州那对夫妇,尤其老板娘,一听火了,即刻发我一条短信:“听H说,你家他说,不欠我们的情。错!你不但欠情!而且欠钱!”我举着手机,委屈地哭了。

原本,这就是个陷阱?或者说,是H为我俩挖好的又一个坑?两位没在官场混过的大傻瓜,准确无误地跳下去了。

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我必须从速弥补过失。我是相当看重尊严的,身为破产企业的职工,我的尊严,不比任何人差。由于不明真相,自己的所为,在大家眼里,完全丧失了尊严。有人说,这事先放放吧。有人劝,不用急,来日方长,有你弥补的机会。没有人愿意向我提供合肥、杭州同事的详细地址,我只有含着眼泪自己想办法。几经周折,终于把钱补交上了。交钱之前,被骂成吝啬鬼,交钱之后,被指责成想和朋友绝交。我把朋友看得那么重,把朋友之间的情谊看得那么重,认为理应获得善意和友谊的地方,却遭受到伤害。我的心,哆嗦了。

46年的交情,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我做不到。一日,得知Z当爷爷了,我由衷地为Z高兴,为表示恭喜和一点心意,送给孩子一个千元红包。那次见面,我才得知,Z不喜欢AA制。不喜欢,你当时说呀,这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题。当提到那次结伴出行,我向Z解释误会时,Z说,与己无关的事情,人都是愿意随声附和,听信负责人H的。

我无言。当不被信任的时候,当谎言重复数遍、变成真话、盘踞在几个亲人心里的时候,我唯有背转身,独自伤心流泪。我知道总经理Z属于富人,千元红包对于他,太微不足道了。可生活当中,并不都是富人,穷人还是大多数。富人非正眼瞧的数目,乃是本人月工资的几近一半。Z离开工厂太久了,不知道还存在工厂已经倒闭的低收入者。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我们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们了,在官场混久的人,进入富人行列的人,已经理解不了我等了。甚至,我还不太友好地想,当官、当老板的亲人们,是否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氛围中待久了,不适应退下来的安静生活,没有了争斗对象,是否感觉寂寞无聊,是否想在我俩身上,小试并证明一下自己与人斗的高术,依旧宝刀不老。

但愿不是的。

既然亲人们不想带我俩玩了,或者说,既然负责人不想带我俩玩了,那好吧,我努力在各位的生活中隐身。遇见了,赶紧逃离。我在另一个饭馆里,眼含热泪,默默地祝福亲人们,吃好喝好,聚得开心。假如哪一天,亲人们家中的电器坏了,还想修理,我的另一半,依然愿意提供優质无偿服务。原谅我又在自作多情,我知道,如今的富人,家电坏了,扔了买新的,不再需要修理家电的他了。

在我内心深处,储存着太多的温暖,太多的美好。尽管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有些人的做法,为什么要用假话糊弄人,使其出丑,看其笑话,津津乐道地去非议,去诋毁。每每想起,鼻酸泪流,但,每一次抹掉眼泪后,我还会像往常一样,为亲人们的喜事,而高兴,为亲人们的幸福,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