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我得感谢粗粮。在我的骨子里,流淌着父母的基因和骨血,吃着母亲并不丰盈的乳汁,跟同龄的孩子一样,吃着粗粮长大。没有这牌子那牌子的奶粉,没有这样那样的零食。我那可怜的零食诸如爆玉米花、红薯干、豆豉等来自粗粮。粗粮,名字里带有卑贱的基因,跟养尊处优的细粮无法平起平坐。但正是这些同乡亲一样有着质朴外貌的粗粮们,为我提供了成长必需的热量和能量来源,尽管我的身材不怎么身高马大,甚至文弱瘦小,甚至并无缚鸡之力,但我依然打心底里感谢那些粗粮兄弟。
那个叫做三槐的地方,是生我养我的家乡。四面环山,山高峻陡峭,土地零星,人均占有量极少。靠河边像个小小的盆地,土地平整,庄稼长势好,可是分到每家每户的耕地更是少得可怜。我记得,我的六口之家分到不足一亩的河滩地,尽管少,极金贵,那上面生长着五谷杂粮。我记事的时候,水田起旱,不再种稻子,除了一季冬小麦,其余都是粗粮:包谷两茬,土豆、地瓜、豆类,就像一个临时搭建的乡村小舞台,粉墨登场的尽是灰头土脸的“土包子”小角色,没有明星大腕,上演的不外乎乡间地头的家常里短。从种洋芋开始,算是拉开一年农事的序幕。父亲书教得好,种庄稼也是行家里手。碰上节气来得早的时候,立春刚过(其实立春只是一个季节转换的标志,并不是天气转暖,仍然还是冬天),父亲就开始在不到一亩的河滩地上点洋芋,还得留下种玉米的地方,一行土豆一行玉米,当地叫做行行田,其实正规的叫法是“套种”。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年的仲夏,洋芋即将收获,没成想下起连阴雨,淋淋漓漓,根本上不了地。河边那块地,洋芋长势好得很,有些成熟的洋芋早已急不可耐地探出了身子。经验告诉我们,长足了的洋芋久泡在潮湿的地方,不及时挖回来就会烂掉。等天晴已经来不及了,母亲索性带着我们姐弟,干脆脱了鞋子,用手当锄子挖,洋芋个头大,沙质土地松散绵软,从土里找到并不难。硬是没用农具把洋芋抢了回来,虽然手上起了很多倒刺,心里还是很舒畅,丰收的洋芋是我们的养命之物,怎能怠慢?
同样是那块地,土地承包到户的第二年,玉米出奇地取得丰收。成熟的玉米棒子足有一尺多长,粗粗壮壮的。我那时小,跟着母亲掰棒子。我用挎篮往回运送,每次装不下几个就够我背了。土地就像人一样,卸下了身上的束缚,生命力和爆发力一起迸发。人勤地不懒,分到土地的乡亲,对土地倾注满腔心血。玉米田里还点有黄豆、四季豆,反正见缝插针都种上了五谷杂粮。什么都长,土地真是神奇。人们不会偷懒,更不会磨洋工,家家都甩开膀子,汗珠子滚太阳。土地对得起人的付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地边坎沿,点的是南瓜黄瓜,拉着绿油油的瓜蔓,自由前行,有的从高高的石坎垂下翠绿的藤蔓,一路开出一朵朵金黄的花朵,花谢蒂落,小小的南瓜黄瓜就潜伏在蓬松松的绿荫里,几天不见,翡翠绿玉般的果实就透出了眉眼,对着人笑。种瓜需要施肥,用猪圈里的猪粪做基肥,苗出来再浇上大粪水,然后静等收摘。坎沿土层薄,水分涵养差,肥分不足,栽上葱、种下葵花,葱一茬茬地飘香着小日子,葵花先是开出金黄闪亮的花,也算乡间美丽的风景,起码看了像是对着太阳,心里灿灿烂烂的。
粗粮中还有一种叫做荞麦的庄稼。我们那儿,荞麦种在最贫瘠的瘦地上,不长别的庄稼,种了没有收成等于浪费土地资源。荞麦却不择土壤肥分,长得水灵灵,苗秀秀气气的,开花了,细碎的花飘了满地,真像冬天的薄雪。一捆捆割回来,用连枷脱粒,三棱形的种子也是果实,晒干磨面,脱皮的荞麦壳填充枕头,母亲用荞面包角角儿,做火镰刀(一种食物),味道别致,吃了还耐饥饿。用荞麦做成的凉粉,浇上葱姜蒜辣,还有小茴香叶、藿香叶,那滋味真的美极了。一直是家乡过大事摆大席的一道菜,嫩滑爽口,大人小孩都非常喜欢。当时的乡场逢集就有人摆小摊卖凉粉。白生生的凉粉,切成条的,浸泡在清水里,盛在小黑碗里,浇上调料水水,两毛钱一碗,坐在小木凳上或者小竹椅上,吸吸溜溜的享用,好不惬意!那时路过小摊,口水不知咽了多少回,经济拮据,一毛钱吃碗凉粉简直是一种奢望。那句“不吃凉粉腾板凳”是多么有趣的俗语。
正是许许多多的粗粮,养育了一座村庄。母亲的智慧尤其是厨艺,也通过粗粮大放异彩。土地上长出的五谷杂粮,在母亲的精心制作中,变成了一道道美味,虽说土得掉渣,但从养生的角度来讲,丰富的膳食纤维、多样性食材既美味又营养。就连滤粉过后的红薯渣,母亲也能做成口味不赖的炒红薯渣馍,使一家人吃起来有滋有味。夏天,母亲常用粗粮做杂粮蒸饭,包括玉米、洋芋、青豆角、干萝卜丝、地软,佐餐的菜是猪油炒干霉菜,口感软软和和,特别有幸福感。有时候,母亲大方地从梁上风干的腊肉上割下一块,加上萝卜干、干豆角添水炖煮。重头戏是一道腊肉炒香椿的农家土菜,有了肉香,饭就格外可口,简直跟过年一样的待遇。
粗粮时代,什么都简单。素面朝天,简衣缩食,礼尚往来,重情重义,而人情并不因此而淡薄,也许这正是人们念念不忘过去那苦日子的原因。
(作者单位:陕西省山阳县天竺山镇初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