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子《出逃》

二月十七日那一天,大渊的泉源都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四十昼夜降大雨在地上,洪水淹没了最高的山,在陆地上的生物全部死亡,只有诺亚一家人与方舟中的生命得以存活。

——《创世纪》

那是云姨的最后一封信,之后便音讯全无,包括她的孩子,没错,她有一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我母亲说,她曾萌生过去那边走一趟的想法,但终未成行。她说,那时我正吃奶,又是汽车又是火车还得摆渡,她又晕车且晕船,着实经受不起长途跋涉。她捏着一张信纸,薄而脆,色暗黄,抬头是一行暗红色的宋体字,“某某地某某农场专用信笺”,一行行栏杆似的暗红色线条之间拦着云姨娟秀小巧的钢笔字,应该是,还有泪痕。我母亲常夸赞云姨的字,尤其是钢笔字。那时候我正在描摹庞中华钢笔字帖,母亲看了两眼,撇撇嘴说,这谁写得比你云姨可差远了。

这么多年,母亲对未能成行悔恨不已,常在阴雨绵绵的时刻,鼻梁上架一副花镜(她还不到四十岁眼就花了),端坐窗前,捏着云姨的信发呆。窗外木槿,缀两朵桃色花,知更鸟叫起来,调子凄清悠长。夜在悄无声息间伸出了紫色的手,母亲的话便在那紫色的五指间飘起来,终究是翻不过山的猴子。

我母亲说,她这辈子谁都不欠,唯独只欠云姨。就算那时我正吃奶,她既晕车又晕船,还有一点儿产后风湿病,假如咬咬牙挺一挺坚持坚持,去那边走一趟的话……母亲的话总是在这个地方卡壳,眼睛里有了些叫人可怖的东西。

事实上母亲在收到云姨最后一封信的十年后去过那边一趟。但这次旅行丝毫未平复她心中的歉疚,她回来后,更加郁郁寡欢起来。

那天晚上村里的狗咬得特别凶狠,它们敏锐地觉察到一股陌生气息悄悄潜入。对这深埋大山的村子来说,那股气息如同锈迹斑斑的生铁敲进带着新鲜汁液的树干里,有水火不容的味道。那股气息甚至是非常微弱,风扯乱的烟岚似的,又或者给谁撕碎的丝绵,薄薄的,透着光。菟丝子一样的气息,伸出尖细的舌头,悄无声息的蔓上来,就像毒药渗入你的身体,浑然不觉中尤叫人毛骨悚然。

那股气息是从南边的路口溜进来的,它微弱、疲惫、不堪一击,有着长久流浪的风尘仆仆,对一贯平静的村子来说显得惊心动魄。

狗群疯了似的,一只跟着一只,最先传达了那股气息到来的讯息。我母亲刚好又在讲述云姨,长年重复一个话题本应驾轻就熟,但母亲的讲述依旧磕绊,常常中断而陷入某种遐思,良久的沉默,倾听的人原本就没耐心。这天晚上,衔接母亲叙述的便是狗吠,一只接着一只连成汪洋,紫色夜幕,被一只愤怒的手撕成碎片。

很快街上有了骚动,敲着脸盆,边跑边叫,地震了!地震了!地震了!喑哑苍凉的男低音,使狗群惊恐万状,它们一起将这不祥之夜的惊惧推进高潮。

人们呼叫着洪流般涌向村北的高地,脚下是汹涌澎湃的狗吠和如同开了锅的米粥般的村落,一股隐隐的隆隆声从地壳深处传来,似乎有一台青石磨盘在地心深处缓慢转动。人们听到了那股声音,感到了一股震颤,嗅到了浓浓的潮气,一定有水自天而降,大地也将裂开,肆意的洪流从地心涌上来,淹没整个世界。我听到邻居家的女人断断哭泣,伴着哭声历数她那罪过,就像教堂里忏悔的圣徒,尽管没有双手合一,她跪在地上呈一种慵懒状,衬衣披在身上,脚上是慌乱中踩错的一只拖鞋和一只布鞋。如果你仔细去听,就会发现原来她竟这般恶毒,在过往的岁月里,做了多少令人发指的恶事。比如有那么一回,她骗走一个叫花子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积蓄,又在给他的施舍里加了一剂毒鼠强,担心别人报复,就得斩草除根。你似乎可以看到她那尖利的獠牙,忏悔却似魔鬼的狞笑。蹲在旁边的丈夫摸着他那刮得青光的下巴颏,像一截喘气的木桩。

又有女人加入懺悔的行列,低低的哭诉声此起彼伏。那些不为人知的罪恶,一桩连着一桩,河面上涌动的浪花似的没有穷尽。有人已经听到死神有力的脚步声了,似乎还拎着一条生锈的铁链,铁链被抛起来,变成漫天的网,人们像鱼一样被网进去,绝望的眼神和张大的嘴巴。

男人也开始忏悔了。

罪恶连着罪恶,是一座罪恶搭建的桥,沉落在细密的日子之下。

有个孩子悄悄地抬起脑袋,看到了密布头顶的满天繁星。又悄悄地跑到避人处,脚下的狗吠已经住了,村子安睡在大山中间,像个婴孩。孩子懵懂地走进人群,茫然地说,可是,你们到底在哭什么?没人理他,或者还是因为他的音量太小,这个人来疯的孩子,突然就扯开了嗓门,大叫起来,可是,你们到底在哭什么呀?

最先收住哭声的还是我们那个女邻居,她也鬼使神差地抬起了头,看到了密布的星星,确定这是个晴和的夜晚。她就突然站起身来,依旧是那略显夸张的抬头挺胸的姿态。人们就沿着她的脖颈,纷纷抬起头来。

声音像齐茬切断的稻草。

头顶的天空没有罅隙。依旧是缀满着星,脚下大地并没裂开,依旧完整而沉实,狗声早就住了,村子阒寂。

可是,你们到底在哭什么呀?所有人的心里压上这句问话。

人们破涕为笑,带着不要脸的意思,我听到邻家女人笑得尤其欢快,咯咯咯咯,四个节拍,老母鸡下蛋似的。她边笑边说,咱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大家就应和道,就是!就是!邻家女人站在人群中央,有些大义凛然,似乎已经成了众人之首,如果有火光的话,你可以想象火光中她的形象一定高大。她的欢快的笑声感染了众人,她又仰头看着细密的星星说,真是吉星高照啊!你看你们,刚才还哭得那么厉害。我说没有事情罢了!咯咯咯咯!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

第二天就有三户人家传出被盗的消息。据说有户人家当夜就发现了被盗,但是被盗窃的物品实在是太小了,不过是小孩子玩的八音盒和玩具熊。况且八音盒是没电的,响不了了,玩具熊早已褪色,还掉了一只眼。如果不是窗子上明显有被撬的痕迹他们还真没注意到。第二户人家是吃早饭的时候发现的,他们家丢失了一串烧饼,但他家女人坚持声称昨天晚饭后将剩余的两串烧饼用笼布包好放进了篮子,又因为害怕老鼠偷食还特意将篮子挂在梁下的钩子上。第三户人家是早饭后发现的,他们家丢失了十五块钱,而和那十五块钱放在一起的一张一千元存折却没有丢。这让他们喜忧参半,不知道是不是贼故意耍的花招。那时候银行还不实行密码制,拿着身份证就能取现,而他们家的身份证就放在隔壁的抽屉中。

但是三户人家在对外宣传的时候明显进行了夸张,尤其那户丢了一串烧饼的人家,他们没说这串烧饼却说丢失的是一串黄金项链,还是祖传的,大概价值在一个天文数字。其余两户也是各自撒谎虚夸,但他们和丢失烧饼的人家不同,他们不敢炫富,只说丢了一些钱,至于到底多少人们不得而知。总之那天早饭后,全村人都知道了,昨天晚上,村子在那一陣骚动之中发生了百年不遇的盗窃事件。

这使得村子又一度陷入恐慌,人们将昨夜的骚动和虚拟中的灾难以及现实中的盗窃联系在一起,使事情更加扑朔迷离。

当天下午有人在村东的河边遇到了一个陌生孩子,那孩子光着屁股泡在水里,那人就站住了吆喝道,快出来,水里有蛇!那孩子居然看也不看他一眼。那人就以为孩子没听真,于是又重复道,快出来吧,水里有蛇!说完又进一步夸张道,是一条十米长的扁担蛇,像扁担那么粗!那孩子就朝他看了一眼,据说那孩子脸上流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像是笑又像是哭,在那人后来的追述中称,自己在那个奇怪的表情中愣了一会,好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样。浑身动弹不得,意识却很清醒,他看到那个孩子像泥鳅一样玩水,然后哗啦一声钻到水里就消失了。那个人在陈述的时候面上依旧保留着当初的惊惧之色,那个人说,我遇到鬼了!说完又立刻纠正道,不对,是蛇妖,没错,他在水里的样子就像是蛇,一条十几米长的扁担蛇。这时候他仿佛刚刚意识到当初那近在咫尺的灭顶之灾,他终于像一团烂泥巴瘫软下来,将手捂在脸上呜呜地哭了。

一天后,有人在村西的山上遇到了那个孩子,那孩子光着屁股爬在一棵枫杨树上,但是等他靠近那棵枫杨树的时候孩子却不见了,那人说孩子消失之后他却听到空中有一阵笑声。那人说话的时候手里握了一把镰刀,那人说,老子不是吓大的,他要不是跑得快,狗腿就给他砍下来了。

又一天后,砍柴的樵夫在山洞里发现了一堆冷柴灰和一只啃了一半的烤玉米,又走几步,竟然捡到了一只红色的八音盒。这让他惊喜万状,因为三天后就是他孩子的八岁生日,他实在想不到该送点什么礼物。当然,八音盒这一节他没乱说,却杜撰出拿柴刀追赶妖孽的场景,妖孽是个光着屁股的小孩子。

这天晚上,我母亲做了一个梦。我母亲梦到在某个晴朗的日子,她和父亲在田里干活,干着干着我父亲就口渴了,口渴的父亲让母亲回家取一罐茶水回来,父亲笑眯眯地说,这是个好差事,你可以趁机休息休息再回来。可见我多么心疼你啊。于是母亲就戴起一顶草帽回家了,母亲说那顶草帽是苇蔑的,就像挂在我家山墙上的那顶一模一样。母亲用钥匙开了大门,走进院子才发现我家的灶房里冒着炊烟,堂屋的收音机里飘出一首金嗓子周旋的歌。母亲看到一个女人忙碌的背影,似乎在蒸萝卜猪肉馅的包子,母亲甚至连香味都闻到了。那个背影有条不紊地揉面,擀面,蒸包子,母亲说虽然那个背影一直不转身,但是她却知道那就是云姨。母亲说完就哭了,梦中的情形让她痛彻心扉,母亲说,如果梦中看到你云姨头破血流我还不觉得难过,可梦中居然看到那么家常的片段,由此可见你云姨在那边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母亲因此更加痛恨自己当年的犹豫不决,如果在收到最后一封信的时候她能毅然登车而去,那么结果呢?母亲依旧说不上来。哦!对了,母亲说,你云姨在最后一封信中夹了一张相片。母亲说着就翻箱倒柜地找,母亲之所以将那张相片藏起来是因为害怕看到云姨的那双眼睛,那眼睛带着审判的力量。母亲说盯着看久了我会疯的。母亲说那眼神里充满了恨意,是对于自己一生的无法宽恕。母亲最后在柜子的最底层找到了那张相片,那张相片被一块大红色的油纸包裹着,上面缠绕了一圈红绳,母亲说那是因为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她晚上睡觉不踏实,一合眼就看到神奇古怪的场景,她觉得那大概是来自照片上的诅咒,于是就拿红油纸和红线包了,结果睡眠就踏实了。母亲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拆开红线和红油纸,在照片裸露出来的那刻我看到母亲的手颤抖起来,她好像没有力量将照片完全拿出来似的,但她依旧拒绝了我的帮忙,努力几次之后终于将那张照片拿了出来,母亲捏着照片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母亲说,你看看吧!

我接过那张照片,那是一张五寸的黑白照片,一个面庞秀丽却清瘦的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她有着一双逼人的黑色眸子,深不见底如同两潭碧水。头上戴着当时流行的无沿军帽,穿着军装,在她两肩垂着两只粗黑的麻花辫,辫梢整齐,如同铡刀铡出来的,捆着白色橡皮筋。她抿了双唇,但平面静止的画面上却因此显出一种欲说还休的张力,一种难言之隐,痛彻心扉就物极必反的那种感觉,由于太多话想说,索性就闭嘴吧,空白是最大的满。这个满让母亲唠叨了一辈子。

母亲说,既然拿出来了,就放在相框里吧!最大的梨木相框里全是母亲和云姨的知青旧友,母亲说,把云姨的照片放在中间,让大家伙绕着她吧!

村子里接二连三有人家丢失东西,尽管动静很大,但丢失的东西都不大,大多都是小儿玩物和食物,当然也有少数人家丢钱,并且丢钱的数目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村里人由此断定,贼一定就是那个神出鬼没的孩子,与此同时又有人频频看到那个孩子,一会儿在东河一会儿在西山,一会儿在北陵,一会儿又在村口。但是每次都是人还没靠近,他就溜走不见了。

我们家被贼光顾就是在母亲梦到云姨的第二天中午。我们从田里回来,母亲拿钥匙开了大门,立刻觉得异常,院子里有隐约的歌声,是堂屋那只老式木壳收音机里传出来的,当年我父母结婚,云姨将它送给他们作为新婚贺礼。这时候我突然就看到了被撬的玻璃窗,贼就是从这个破口里钻进去的,根据破口的大小知道那贼身量不大。母亲慌张地开了房门,一只脚站在门槛里面一只脚站在门槛外面,大叫一声。我们跑过去才发现地板上躺着一个熟睡的孩子,他甚至还流出了口水,一只硕大的绿豆蝇围着口水盘旋不止。孩子怀里抱着我们家的梨木相框,睡得异常深沉,以至于我们的到来并没惊扰他的美梦。那孩子的眼角里有干涸的泪痕,那孩子的嘴角却是上挑着,似乎有些得意。由于本能我急于冲上去踹那贼一脚,母亲一把将我拦住了,说,我明白了!母亲说着笑着,笑着说着,母亲说说笑笑又突然哭了,母亲说,昨天晚上是你云姨托梦来的,你云姨是来报告的,这个孩子就是你云姨的儿子!你看他的眉眼多么像你们云姨啊!

我这才仔细打量那个孩子的眉眼,但,我实在没感觉到他和云姨的相似之处。

母亲说完就飞跑进卧室取了一床毯子给那孩子盖在身上,母亲将毯子盖严实后又觉得不妥,害怕地板上凉,又让我们帮忙将孩子抬到客厅的沙发上,那孩子依旧没被扰醒,睡得深沉。母亲心里更酸涩了,慌忙让父亲去买猪肉,自己洗萝卜做馅子,让我去和面蒸大包子,母親说这是云姨的吩咐,你弟弟(这时候母亲已经称呼那孩子为“你弟弟”了),一定饿坏了吧!我的老天,你弟弟走了多少路啊,从那边到这边,要走多少天哪!你弟弟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少爹没娘的可怜,往后你要把他当成亲弟弟看待哇!谁要欺负你弟弟我跟谁拼命哩!哎呀这个小毛孩子啊,多可怜哩!

大包子蒸好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那孩子也许是被包子香醒过来的,他从沙发上弹射起来,动作机警又迅疾,他的目光仇恨地盯着我,一边却好像在寻找逃跑的路线和机会,正在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适时出现了我母亲。那孩子看到母亲后目光一下子和软下来,就像倒塌的某种坚实,那种属于金属的冰冷瞬间温柔,而换成一种小鸟依人的信赖。他盯着我的母亲,激动不已,嘴巴张了半天,终于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哭泣。那孩子只哭了一声就咽住了,眼泪从孩子眼里吧嗒吧嗒掉下来,那孩子哭了一会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母亲结婚那天和云姨的合影。那孩子一把扑进母亲怀里喊了一声“花姨”,我母亲的名字叫“花”。这没错!母亲扔掉手里的盆子一把抱住那孩子呜呜哭了。

后来母亲对我说,这么多年那天是最痛快的!是啊,蕴积在母亲心中的块垒被今天这一场翻江倒海的哭全冲走了。母亲发誓要好好照顾那孩子,母亲说,我们要好好培养他出息,等你们都考上大学的时候,咱给你俩完婚!母亲一行说一行笑,当年我和你云姨做姑娘的时候就给你们定过亲了,只是那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瞎逛荡呢!哈哈哈!我生气又羞涩地低了头道,呸!谁要嫁给那个贼娃子!母亲的脸色立即变了,我从没见母亲如此严肃过,她向我抡起烧火棍恫吓道,你听好了,往后再敢说一个“贼”字,小心你的腿!母亲的样子着实把我吓坏了,并且从此之后母亲对于我的爱减少了很多,将大部分的爱给了那孩子。

由于知道那孩子是我未来的夫婿,所以我和那孩子总不黏糊,并且还在有意识地躲着他,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远走高飞,永远离开这个村子,那样就不用给他当媳妇了。

前两天,那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确实是累坏了,第三天或者第四天的时候稍微有了一些精神,那孩子披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边吃着盒子里的桃酥一边捏了碎渣子喂麻雀。我蹲在石台上洗衣服,母亲在灶房里烧饭。突然有个男人来找我父亲,他和蹲在石台上的我笑着招呼,妹妹洗衣服啊,你爹呢?我朝堂屋扬扬头示意父亲在堂屋里。那人就笑着朝堂屋瞧去,这时候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啊的一声尖叫指着坐在门前的那孩子说,没错!没错!就是他!妖啊!如果当时我母亲及时从灶房里跑出来也许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而那会儿锅里的肉汤刚好沸了,母亲揭开盖子拿勺子撑了一会,又续了一碗冷水放了桂皮和八角,再撑了底子,盖好盖子,这才想起应该出来看看,母亲出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逃跑了。母亲看到空荡荡的院子问我发生了什么,如果我说了实话也许事情还来得及挽回,但,我因为母亲对那孩子的热爱耿耿于怀就没好气地道,我怎么知道!母亲瞪了我一眼又看看坐在门前的那孩子,那孩子捧着桃酥盒子正在看我母亲,母亲就笑了说,再等一会,肉汤就好了,乖乖的哦!母亲说完就又回到灶房继续炖她的肉汤。

人们是二十分钟后拥进我们家院子来的,人们抡着铁锹、锄头、镰刀、镐头,甚至烧火棍,七嘴八舌嘁嘁喳喳围满了我们家的院子。人们喊着我父母的名字说,出来!出来!我蹲在石台上看傻了。那孩子刚巧在前一刻进了堂屋。我母亲忙从灶房里跑出来,这时候她根本不知道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我母亲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说,老少爷们们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刚才来过的那个男人就跳出来说,别装了,你就别装了,快把妖怪交出来吧!刚才明明还在这里,这会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我母亲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就笑得异常灿烂地说,爷们,那孩子不是妖怪,也不是贼,他是我云妹妹的儿子,是来投奔我们家的。

人们听了母亲这个解释先是沉默一会,接着不知道谁在人群里说,好哇!原来是你们家把这不祥之人招惹来的!众人听了这话终于恍然大悟,于是群情激昂起来,他们挥动着手里的农具,抻直了脖子道,交出来!交出来!交出来!

后来听我父亲说,那孩子在房间里听到这些吓坏了,紧紧贴在父亲的怀抱里颤抖不已。父亲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叫他别怕,然后就把他藏到衣柜里去了,父亲后来捶胸顿足地说,都怪我粗心大意啊,柜门没关严实,你弟弟的腰带露在外面一截。就是那一截腰带,泄露了那孩子的藏身之处,人们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他。

那时候我们三口被众人堵在外面,由几个青年把守了门口,我只听到屋里叮咚作响,瓷器破碎的声音。我父亲和母亲几次想冲进去都被那几个青年阻拦回去了。接着我听到了那孩子响亮的哭泣,那孩子的哭声异常哀绝,撕扯了我母亲的心,我看到母亲突然栽倒了。

人们在衣柜里找到了那个孩子,两个大胆的男人走上去将他拖出来,丢在众目睽睽之下,人们终于看清了那个孩子,不是泥鳅更不是十几米长的扁担蛇,而是一个身量瘦小面色菜黄的小孩。但,这是个不祥的人,他的到来引起了村子百年未有的恐慌,何况,他偷了那么多的人家,即便没偷多少东西,但偷窃这种行为原不在结果,行为本身就罪该万死,人们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原本要揍死他看看原形,但只抡起农具做了一个样子,那孩子就吓哭了,那孩子哭得鼻涕直流,是那种灭顶之灾袭来时的哀绝恸哭,人们突然觉得索然无味,预料中的对手如此不堪一击,觉得好像被狠狠地闪了一下。人们抡了半天农具却下不了手,于是放弃了打死妖孽的决定,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就暂时把那孩子关押在北陵的祠堂里。我蹲在石台上,像被施了定身法,我看着他们押着那孩子从我们家堂屋里走出来的情形,他们气势汹汹,带着胜利者的欣喜若狂,为首的两个男人反剪着那孩子的胳膊。后面的人们群情激昂。人们在离开之前踹了我父母一脚,还狠狠地摔破了我们家的木板门。

那两脚刚好踹在父母的腰上,那天晚上父母腰疼得起不来,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母亲在疼得呻吟不止的同时还在担心那孩子的命运。母亲对端茶倒水的我说,好孩子,去瞧瞧吧,瞧瞧你弟弟在那边受不受罪。再偷偷给他送一点吃的。快去啊,乖,娘的好孩子!

于是我从饭筐子里摸出两个猪肉包子包进包袱,捏着手电筒出了门。村子里安静异常,狗也不咬。我来到村后的祠堂,看守祠堂的是四个青年,他们在明亮的汽油灯下打扑克,看到我过来后,其中一个一下子离开座位走上来拉我,脸上带一种淫邪的笑,一边摸着我的胸一边对其他三个青年说,操!二奶奶还在泥巴里缩着没长出来。另外三个青年就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就说,个狗日的,少作孽吧!另一个却说,摸屁股吧,那里软和!那青年就在我屁股上掐了两把问,你干什么来?我吓坏了,不敢出声。他却看到我手里的包袱,忙夺过去打开来看,发现是两只包子,就取了一只掰开来,汽灯下也看不清什么馅子,放在舌头上舔了舔,突然像发现了什么奇闻逸事似地高呼道:奶奶的!肉包子!奶奶的!他们家居然吃肉包子!奶奶的!都说他们家有钱我还不信,今天趁抓那个贼娃子,总算去了一趟他们家,他们家居然还有沙发,天鹅绒的面子,好家伙!咱连椅子都坐不起,他们家居然有天鹅绒的沙发!典型的走资派嘛!一个青年就说,年代不同了,走资派现在可比贫农吃香。当年我爷爷引以为自豪的身份,现在我连媳妇都讨不上!我还恨他们不是走资派呢!要是走资派,老子也吃香喝辣了。说着就走上来夺了一只包子,张开血盆大嘴塞了进去,然后啧啧称赞一番道,香,嗯!香!走资派就是会吃!一边咂嘴一边乜斜着我说,你回去再给咱拿点来!其中一个青年就说,行了吧,你猪肚子吃不了细粮,再吃就撑死你个婊子日的!又转头看着我说,你快回去吧,那小贼犯了错误,罪该万死,不能吃饭的,你别送了,快回去!

我连包袱也没敢拿,一溜小跑着离开了祠堂。我踩着巨大的悲伤走在回村的路上,村口的石头垛子里,有只蟋蟀躲在里面唱歌,那么美妙动听,衬托出一个阒寂的夜晚,我站在那里听了一会,突然就哭了。从小到大,我第一次哭得那么伤心,即便在我母亲去世的当口,即便在之后的漫漫人生中遇到了更大的磨难,我也再没那样哭过。那感觉就好像是,那个夜晚,我将自己全部的悲伤全哭走了,哭空了。之后再有悲伤,也不过是一个悲伤的虚壳,一个悲伤的假象。有人说那是坚强,在我看来却是心如枯槁,其实两者之间仅是一步之遥。

次日晚上我们一家三口被几个青年从家里拖了出来,将我们拖到北陵前的场院,那里点起了一堆熊熊的火,村人围火而坐,主持会议的是我们邻家的女人,火光映照着她,威严异常,如果再多一块披风,再配一匹枣红骏马,俨然再世穆桂英了。邻家女人命令几个青年将我们三口送到场中央,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母亲笑道,他婶子,公是公私是私,今天大家推举我来主持,多少要得罪了,你也别记恨,我这是为村里几百号人的安全着想!你想想看,自打你来到咱这村子,什么时候发生过盗窃的事?我是土生土长的村子人,我爷爷的爷爷,奶奶的奶奶就告诉我,咱这村子,早前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现在呢?谁家不是大号锁头挂在门上还是防不胜防?这些贼娃子尤其讨厌,败坏了村风不说,还教得小孩子们不学好,我今天就听说,谁谁家的儿子也偷爹妈的钱去买糖,好在小卖店里觉得那钱蹊跷不肯收下,才以绝后患!更何况,那孩子身份不明,来得蹊跷,他来的当晚,全村的狗都朝外撵,咱还当是闹地震哩!现在请他婶子你说一说,他是怎么去了你家,怎么给你们全家施了迷魂术,让你们全家拿他当了亲人?

我母亲急切地分辩道,他是云妹的儿子,葛云啊!你们怎么不记得了?一笑起来有一对酒窝,就在咱们队里插队!你们都不记得了吗?

邻家女人低头想了想后摇头说,实在没什么印象了,他婶子你也不用乱编故事,你肯定是被那妖孽施了迷魂术还没醒来。爷们们,加木柴,把火吹旺,让大火烧起来,把一切邪祟烧光烧尽,你们派两个人,去祠堂把那孩子带来,是时候了!

这时候人群立刻骚动了,我们听到一旁的几个年轻人小声说,要烧死那孩子了,要烧死他!母亲一听这话急了,忙忙央求众人道,爷们们行行好,放那孩子一马吧,给他一条生路,让他远离咱们村子,永不再来。

邻家女人冷笑道,那可就后患无穷了,何况今日已经结仇,难道等他带领众妖来毁了咱们村子吗?他婶子你糊涂!下面的事情,你别管了,一边看着就行。

我母亲急切地辩解说,我保证,我保证劝他,永不来伤害村子,真的,那孩子听我的,他听我的话,我让他别来他就不会来。我保证,我保证!各位饶他一次,他还是个孩子啊!他因为父母双亡才小偷小摸,大家伙想想看,他偷了什么黄金万两来着?他不过是个小孩子啊!

母亲的祈求很快被淹没在人们的议论纷纷之中。这时候,两个青年押着那孩子来到现场,人们一看到那孩子就疯狂了,群情激昂,人们齐声高喊,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

这时候,母亲突然离开了我们,母亲的腰疼仿佛一下子就好了,她像没病没灾的人一样迅速跑到邻家女人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在对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下子蹿进了火里。在我后来的追忆中,母亲朝篝火奔跑的一刹那,时间似乎凝固了,整个世界都被迫静止,只有我母亲变成全世界唯一的动,我母亲用一种类似慢镜头的动作完成了她奔火赴死的画面,而那一刻,篝火突然轰的一声,朝周围扩散了一大圈,火苗子噼里啪啦地响着。人们被这一幕惊呆了,居然都站在那里不动,直到邻家女人大喊着救人,男人們才准备营救,但来不及了。邻家女人一边捶胸顿足一边高声叹息道,天哪!这个傻瓜怎么做出这样短见的事情哩!叫我怎么好!上帝啊,我不过是威逼一下那个孩子,谁真要烧死他了?

那时,父亲已经休克,我的灵魂却像被抽离了,身躯跪在场地中央看着熊熊烈火。那个孩子依旧被捆绑着,哀号着滚在场地中央,他准备朝那火堆滚去,却被两个女人拦住了,她们向他伸出慈母般的手,低声道,别去啊,孩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大雨,那雨一开始下就如同瓢泼,似乎女娲补天之前的形状,到处都是巨大且深不见底的窟窿,那后面似乎躲着一片汪洋,洪流发疯地从罅隙之间迸出,熊熊烈火马上被浇灭了,人们惊叫着四散而逃。大地却在人们的脚底下面开始震颤,渐渐地,也都裂开口子,像一张张焦渴的嘴巴,从那些嘴巴里,有洪水冒出来,关于村底藏有数条暗河的说法,此刻终于得到了证实。于是,村子很快变成一片汪洋。我和父亲以及那个孩子躲在北陵的祠堂里,电闪雷鸣,父亲似乎刚刚想起母亲的悲惨辞世,撕心裂肺,恸哭不已。而那孩子始终沉默,只有电闪的一刹那,我看到他的脸上满是泪痕。

雨越下越猛,北陵原本是村北的高地,也渐渐上了水,那洪水已经升到祠堂第三级台阶了,继续上涨的洪水随时可以将祠堂淹没。父亲终于止了悲恸,开始想办法让我们逃出祠堂,可是来不及了,出路已经被洪水淹没。正在父亲诅咒命运之时,突然想到了祠堂的门板,父亲二话不说卸下门板,将我和那孩子抱到平铺在水面的木板上,轻轻一推,木板载着我俩漂起来,一点一点远离祠堂。我大声喊着,爸爸,爸爸......父亲又落下泪来,挥舞着手,哽噎着说,走吧!离开这里!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父亲说话的样子,他站在那里,如同矗立的石雕,电闪雷鸣中,他的咽喉处如同在艰难地吞咽一只鸡卵。

父亲的话音刚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祠堂整个坍塌。

那个夜晚,漆黑的苍穹如同云姨那双深色的眸子注视着大山里藏匿的村子,那村子在瞬息间就被洪水淹没了,听不到狗吠,看不到光明。只有在如漆般黯色的水面上,飘着一块门板,那上面有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明白,从这一刻开始,他们要相依为命……

责任编辑 李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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