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马家浜》玲珑诗芸散文赏析

田间小道,菜畦凹沟。安静的田野里,除了风声、鸟鸣和劳作的农人外,还有九根图腾柱矗立着,无声无息。

马家浜文化遗址,散落在田间荒野。如果不是刻意而来,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历史的根基在此默默。距今天六七千年、上承余姚河姆渡文化、下启崧泽文化和良渚文化的马家浜文化,不显山,不露水,自我如风,安静如尘。

寻找古代遗址的脚步蹒跚,长久走在平坦路上的双脚,已不适合崎岖蜿蜒、坑坑洼洼的羊肠土路。不经意间,泥土的味道,荒野的轻风,根植于内心的情绪,不约而至。一位农人告诉我们行走的方向,他可能见得多了,知道我们是为寻遗址而来,便毫不犹豫地指点着,以防我们走冤枉路。

马家浜文化遗址中间的图腾柱,似顶着一叶小舟。或许这舟载过夫妻恩爱,同为生存大计,共战自然风雨;或许这舟行过江河无数,水上留痕点点,迎送日出日落。小舟载的是人间烟火,行的是世道沧桑。从柱底抬头望舟,舟如巨帽。远观,柱上顶舟,像是一把巨大的榔头。就是这样的榔头,敲击着尘封的历史,叩响了七千年前的文明。

长江东去,翻滚而流。远处,荒草、野滩、泥淖,偶见人烟。近处,人语,圈畜,稻花飘香。种植、打猎、捕鱼,一天的劳作,只为果腹。稻作农业,已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农用工具、渔猎工具,在反复的打磨中锻造而成。生命的诞生与延续,总是在磨难中实现,他们坚持着,期待着,也希望着。

现代人的脑瓜无法想像六七千年前的生活,只能借助于有限的知识,把古人的生活定格在原始部落、母系氏族的场景里,定格在美好的想象中,并把画面想成了唯美的山水风情。

走近图腾柱,细看柱身,皲裂缕缕,饱经沧桑,历尽风雨蚕食。柱上花纹清晰,如大海汹涌,掀起了涛涛巨浪,又如祥云朵朵,阐述着云卷云舒。这些花纹,记载了日月的深远,人间的千辛万苦。

图腾柱的不远处,是一堵石墙,墙上刻有金庸书写的“江南文化之源”六个大字。石墙的正上方,是一头野兽像。猪鼻孔上,眼如磨盘,或许这就是当年部落的图腾吧。以兽为神,因神而敬。

遗址周围是一片农家的田地。地上,点了豆,种了萝卜,植了玉米等作物。在田地里见缝插针,不荒废每一寸土地,是农民一如既往的习惯。秋意渐起,野草倒伏,豆荚已枯,芦花翻飞。翻垦过的土地里还见几个红薯,散落在边角处。古与今,区别再大,都不过是为了生活而奔波,本是同根、同源。

我们在枯草田垄间寻找遗址,追寻过往的岁月,是在捡拾失落在我们背后的文明,更是在探寻长江流域始祖的生活点滴。

风起,云走。时光流转,历史过往,荣耀与否、卑微与否,都会消失在尘埃里。即便是孕育了生命的中华文明,亦隐没于此,在这人间烟火中落寞。

兴冲冲而来,落寞而去。

偶一回头,见部落族人,正穿粗麻着草裙,或打猎,或种植,或捕鱼,为生活而尽着自己的职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单,质朴。

人生,如此而已。

1959年初春,某天清晨,寒风凛冽,嘉兴城南的南湖乡天带桥村,一片名为马家浜的田野上,人民公社的社员们正热火朝天地干活。春天将至,备战春耕是他们融入大跃进最好的表现。他们挖坑、沤肥、挥铲、抡锄,那些弯腰曲背的身影,响应号召,不顾天寒地冻,不念艰难辛苦。虽然天冷,但他们内心火热,埋下头,专心完成手里的活。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今天的举动,将打开江南文明的扉页,掀开尘封六七千年的历史。

一个刨地的农民停了下来,他蹲下身来,用手把泥土轻轻刨开,捡起一样东西。他疑惑地盯着手里的物件,有些迷茫不解:这是何物?一把打开秘密的钥匙,已经现身,历史在此时停下脚步,试着引导人类的智慧。如果这把钥匙被错过了,还将有另一把或另一串钥匙被发现。

还好,这位农民除了体力的优势外,并不缺乏智慧的优势,他隐约感觉到了这把钥匙的意义。这把钥匙,是一块兽骨,是一块拥有几千年历史的兽骨,是一把打开马家浜文化的钥匙。从此,长江流域的远古文明便打开了闸门,一连串的历史遗迹被翻阅、被解读。

同年3月,浙江省文物考古委员会、浙江省博物馆、杭州大学历史系、杭州师范学院历史系等6家单位,组成考古队,开进马家浜,发掘、收集,开始了令人瞩目的发现之旅。

厚重的泥土掩盖不了远古的文明。在213平方米的遗址中,出土了骨器、石器、玉器、陶器、兽骨若干,发现了南北7米、东西3米的长方形房屋遗迹;墓葬中,30具人骨架,其中6具身旁有随葬品。这些发现,足以说明长江流域也是古代文明的摇篮之一。

长江、黄河,中国两大河流。但长久以来,“黄河流域是中华民族的源头”的一元论认识,一直占着主导地位。此认识,存在着局限性,严重影响了历史的客观性。马家浜文化遗址的现身,破解了“黄河文化一枝独放”的咒语,突破了考古的瓶颈,让人们眺望历史的眼光超越常规,变得更广阔、更深远,让长江流域的远古记录浮出水面,打开了一个可读、可视、可触摸的史前文明空间。

思想的开放、思路的开阔,让考古的成果更为丰硕。

长江,一条孕育生命的河流。在吴越古战场之前,这里的人们就已经掌握了种植水稻、饲养猪羊、打捞鱼虾的生活技能。出土的稻谷等实物,记载了远古渔农业的兴旺,记载了远古文明的点滴。河边,捕鱼的男人,坚强的臂膀挡风遮雨;茅屋内,能干的女人,坚韧的品性撑起部落兴衰;旷野上,飘香的稻花,生命的延续源远流长。

也许他们人口不多、浪迹萍踪,也许他们生活简单、糊口度日,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成为中华历史的践行者、中华文明的创造者。他们不清楚自己能走多远、不了解生活的含义,但他们的存在,让我们有了古代文明的挖掘证据、历史的探寻证明。这就是他们的价值,也是马家浜文化遗址的价值。

凿有圆洞的石头横卧在脚下,掩映在枯草间,俨然已作为一条路,引导游客走到遗址前。图腾柱前,芦花白,草叶黄,夕阳西下。江南文化的发源地,柱静,石碑重,游客寥寥。

寂静的午后,古人的鼓点似在耳畔响起,那是原始的激情。游荡的灵魂敲起的鼓声,即将演绎一场生死祭祀、文明洗礼。

历史,尘烟,风萧萧……

历史向前的进程中,总要留下些许的蛛丝马迹,以便供人查询、让人探寻。马家浜文化遗址的问世,就是历史留给当代的点墨,不多,点滴而已。

荒野中,芦苇长得一人多高,芦花在秋风里摇曳,那点头弯腰、左右摇摆的模样,像极了仕女在君王前的舞蹈。马家浜文化遗址,隐于芦花丛后,岿然不动。遗址的图腾柱,以君王的眼光,注视着天地的萧瑟。如若不是1959年那个清晨,马家浜文化将继续隐匿于泥土之中,让长江流域的历史兀自空缺、兀自缺憾。

遗址重见天日之初,当地农民心存畏惧,怕出土的骨架作祟、千年的阴气还魂,夜不能寐。他们恐惧,担心古人尸骨化为梦中的鬼魅,遏其咽喉。他们也对未知生惧,生怕日后有灾难降临,而自身的不幸就是这些尸骨的晦气所致。在害怕、愤怒、惊厥中,茫茫的夜色下,这些六七千年前的“马家浜人”被捣毁,被弃骨于河,被弃史于愚。历史,被愚昧放逐,被无知拦截。

纵观历史长河,所有的进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那些被遗忘、被失落、被扭曲、被丢弃的文明,若干年后,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就像灰尘掩盖不了金子的光辉一样。

五十年后,马家浜文化二度挖掘,史前文明再次从荒野中走来。马家浜文化遗址内,椭圆形凹坑、碳化圆角菱、长方形房屋遗迹等物件,给这段历史正名,让断代的历史重新连接。

遗址上,图腾柱巍峨,花岗岩石条铺路。站在历史的石条上行走,走向的不仅仅是物态的遗迹,更是走向史前的文明。

夕阳下,飞扬的芦花披上金色的光晕,犹如被历史的光圈包围。

那是一丛幸福的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