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放牛娃》田兆祥散文赏析

农谚云:“秧是宽心草,栽下去好拉倒。”当牛倌耕完麦茬田、沤田上水、耘好最后一块白茫茫待插秧苗的水田时,秧草既备已然是端午前后的事了。这时,洗脚上埂的牛倌牛绳一撂,剩下的就是我们放牛娃“看闲牛”的美妙时光了。

夏插一结束,正值半工半读的学校放暑假。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当队长兼牛倌的父亲便让我看起了闲牛。看闲牛,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放牛。一如黄梅戏《小放牛》中的小放牛,早上天刚蒙蒙亮睡眼惺忪的我就被母亲从被窝里轰醒,去到几箭远的生产队场头边的牛汪塘中,将浑身沾满泥浆的水牛从臭泥浆里生拉硬拽地牵到河里,或用穰草把搓擦牛全身或用水舀子浇洗。反正一定得给牛洗干净,若洗不干净的话,毒太阳一晒牛皮生疼,那样我也会受到小队干部的责备。给牛洗好后,接着的活计就是牵牛吃那带露珠的青草了。听父亲说牛吃了带露珠的草,不仅养膘且耕田有洪荒之力。待牛吃了一晌草后,这才轮到我们放牛娃回家吃早饭。早餐无非是那麦面糊糊、面疙瘩、大麦苋子之类,很少吃上籼米粥。虽难以下咽,但别无选择,那年头能稍微填饱肚子就算过的是好日子了。

吃罢早饭后,我们放牛娃便会乘小木船渡过河去看闲牛。有时候渡口没船我们便脱得赤条条像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游过河去。及至到得场头,我背起草夹子,拿起牛草刀,给牛剐中饭草去了。剐牛草,有时独自剐,有时几个放牛娃结伴去,有时也像雁翎队似的划着船摇着橹去远处剐。一个会放闲牛剐牛草的放牛娃除了要掌握自己所放牛的脾性体能状况外,生产队的角角落落、沟沟坎坎、拾边隙地、田埂地头哪儿有无牛草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数。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所放的牛吃饱养好,须知当年一头牛就是一个生产队生产力的全部指望。“砧草刀刀有,扳罾网网空”,找牛草是要用脑子的。

有的放牛娃在剐牛草时使坏,时不时用障眼法欺骗同伴。也就是将长满青草的稻田田埂两顶头的草剐去,田埂深处的草留着由自己以后慢慢剐,而且剐时先到外生产队或外大队去剐,即先剐别人家领地的草。在剐牛草的过程中,放牛娃们有时也为剐草发生争吵,甚至打架斗殴。但更多的时候通过剐牛草放牛娃们之间寻找到了种种共同的乐趣。“撂窖草”就是放牛娃们的游戏之一。这种游戏至少由两人以上来玩。比赛输赢的战利品为一堆堆刚剐的牛草。撂的方式是用手抓住剐牛草的鲫鱼刀刀尖,在临河的不硬不软的二道坝河泥渣塘上进行。“撂窖草”共分六个等级,分别是“登六”——刀柄朝下直立,通“吃”;“登五”——刀背朝下,刀口向上,通“吃”其余;“登四”——刀尖入土;“登三”——刀尖刀柄入土,悬定如拱桥;“登二”——刀平落仰地;“登一”——刀伏地。如出现并列第一,便要重新进行决赛,直至分出高下方才罢休。此种游戏具有一定的危险性。会撂刀的放牛娃能讓牛草刀在空中翻飞并高速旋转产生较强的俯冲力,最后达到“登六”的最高级别。而不会撂的生手,搞不好会酿成刀撂自己头顶上或伤到近旁放牛娃的事故发生也未可知。听说邻村有个看热闹的小姑娘的肩膀当年就是被落刀割断了血筋,以致终身残疾。有时放牛娃们也为牛草堆头大小、质量好差而吵闹,但小孩的脸如夏日的天说变就变,才还打闹争吵的,一会儿就又疯到一块儿了。

撂完了窖草去放牛。放牛娃们并不像画家笔下“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倒骑牛背把笛吹那般浪漫。然头戴斗笠坐在牛背上甩钩钓鲦鱼倒是挥洒自如。饵料就地取材。牛身上的牛蜢、苍蝇恰是鲦鱼的最爱。钓上来的鲦鱼当场用手一掐,挤掉肠子等污物,将其穿到一个一头有眼一头尖的篾制鱼串上,再插至斗笠上让太阳晒干,带回家放灶膛里烤饭粥锅里炖均可。记得有一次炖鱼,一不小心粥锅潽了,鱼盆沉了,妈妈气得将一锅鱼腥粥倒掉后,我的小屁股上立时多了几条黄瓜印记……

鲦鱼钓累了,我们放牛娃将鱼钩一扔,便躺在牛背上睡起觉来。牛儿左晃右摇,很快人就进入了梦乡……在梦里,放牛娃们开始飚牛赛跑,一路奔突在水乡的田埂大道上。如此奔牛运动叫“颠缰”,或坐姿或站姿或跪姿或侧姿,根据风险系数最终看谁又快又稳冲到终点下得河去。这令我想起宋朝林升《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如果将诗最后一句改成“直把水牛当马骑”,大约是再贴切不过了。至于泅渡,今天的孩童们也许不曾见过骑牛泅渡的场景。只见放牛娃们见河就脱掉衣裳,左手如托塔天王举衣于斗笠中,右手紧握缰绳,若大将军策牛前行。我们泅渡到了一处鲜花盛开、蜂飞蝶舞的芳草地。我往草地上一躺,斗笠遮住半张脸,意念中牛儿悠然地啃吃着茵茵芳草,我也如牛儿咀嚼盐巴草茎。梦中的我获得了牛赛第一名,生产队奖励了我一顶斗笠、一条裩子、一条毛巾、一把牛草刀。倏忽,我从一个梦乡又跌到了另一个长满香瓜、水瓜、奶奶哼、西瓜、烧瓜的瓜圃里,趁着看瓜人午睡,我将裤子两腿偷满瓜扎好后游回对岸。放牛娃们直吃得小肚当鼓敲,打着饱嗝,俨然电影《举起手来》口中含蛙的潘长江……

至此,看了一夏天的闲牛待到金黄稻谷登场归仓后,牛儿又开始了艰辛的劳作——耕翻稻茬田。只见一大片黑乎乎的泥垡于犁刀起伏间,从长长的田这头延伸到田那头,然后,社员们采用人工筑耙与牛拉铁耙相结合的方法,将晒成钢瓦般结实的大泥垡头破成一块块小泥垡头种上冬小麦。一场大雨,放牛娃们一边放牛一边捡拾那泥垡头上暴凸的野马蒂,收获满满。待到数九寒冬泥垡头被冻絮,社员们将已经干涸了大半个冬天的泥渣塘里的泥渣,在一片“哎嗨呀嗬哎嗨唷”的挑担号子声中,上埂如鲫鱼涉水,下坡似大雁成阵,麦垄上一滩一滩的,放渣的妇孺很快地将泥渣布放均匀。再经冻絮后,社员们打排趟用麦耙敲碎泥渣,这样既肥田又对麦苗起到雍根的作用,俨如给麦苗盖上了一层防冻被子。其时,牛早已进入牛屋舍过冬了,放牛娃们也结束了往日游戏的快乐日子。

冬日的傍晚,每当听到从田野牛屋舍传来“牛昂牛昂”那旷远的牛叫声时,我知道那是牛在叫我的“风语”,意思是外头冷,它要我解开桩绳牵它进屋,放学后的我背着书包直奔场头。

晚上,我和父亲围着牛屎饼点燃的茶炉,就着牛屋舍马灯昏黄的灯光,一边晚自修,一边听父亲讲那养牛用牛的种种牛经。什么“人歇清明牛歇夏”。说的是农人无论农活再多再忙,清明这天也得歇息祭祖,并悄悄地躲开大小队干部为逝去的亲人焚化纸钱。而立夏当日同样得让牛歇口气,因为接下来牛要耕耙沤制秧池,繁重的农事还在后头等着它呢。什么“夏至之前不下汪”。夏至之前,蚊虫已有,牛倌常用稻稳子点烟驱蚊。如让牛下汪沾泥虽能防蚊叮咬,可那会导致牛脚掌被泡软,之后牛耕麦茬田时,牛脚易被尖刺的麦桩戳破,因此影响三夏大忙甚至整个农事。什么“霜降以后不下汪”。自然是节气已冷的缘故。什么“立冬以下不下河”。立冬后牛若要过河作业,必须用船装运且在船舱铺一层穰草,既防滑又保暖,还可让牛卧下解乏。还有什么“吃过端午粽,劳田不该种”、“吃过中秋饼,能种几千顷”,凡此种种,不胜枚举。而牛整个冬天都是在穰草堆前晒太阳吃穰草,一俟傍晚鸟归林时,惹得寻觅穰草上残留谷粒的麻雀不停地在它面前唧唧喳喳跳来飞去。其实,冬天牛吃的不光是穰草,为了壮膘,生产队所产黄豆榨油过后的黄豆饼、菜籽饼刨成豆花状成为牛育肥的上好饲料。那黄豆饼经火烤后喷香喷香的,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委实是放牛娃们的绝佳零食。最令我诧异的莫过于夜里为不使牛屋舍变成牛尿场,每天下半夜父亲都会给牛用粪桶接尿,口中不停地嘟噜着催促牛儿“少尿少尿”,大意是叫牛儿快点屙尿,主人要困觉呢,果然灵验。牛尿尿与牛饮一样,一泡尿有小半桶多呢。在牛屋舍的日子里,父亲还对我神秘地说过,牛将死时不作兴望天,必须用坏衣服遮住牛的眼晴。不知何故牛也看不得红衣裳,否则会追着人叼,怪不得西班牙斗牛士斗牛时总用一件红披风挑逗牛呢。记得那年,生产队一老墩牛死了,所分解的牛肉由生产队代表在本大队及周边大队去卖,只几毛钱一斤,早就瘦得前心靠后背的社员们嫌牛肉没得猪肉肥,加上也没钱,结果剩下几十斤没卖掉,除了大小队干部白吃一点外,剩余的本生产队愣是煮了一大锅,广大社员美滋滋地碰了一回牛肉头。

事后,有公社干部追究老墩牛哪去了?父亲如实相告。但公社干部还是将他批评了一番。因为在当时,如果牛死了或老了淘汰,需要生产队申请,大队打报告,兽医站鉴定,公社签字盖章,由县里备案。父亲识字不多,哪管得了这么多。为此,他被公社免掉了生产队队长职务。多年后,只要有人提起老墩牛,父亲总是叹息,或许他想到自己也老了……今天,如同消逝了的平原鹰一样,水乡的水牛也一同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