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走了水里的影子,水打落了风中的叶子。时间来得太安静,去时也没有声音。只剩下表针走动时寂寞的嗒嗒声。沉在水底的记忆慢慢洇开,青蛙是否也害怕这沉闷,只得潜藏在荷叶里窥探着梦的痕迹。夜深得见不到底,长得凝成了霜。唉,又是罩在黑暗中的一天。
我先前不住漠夜城,但那已是我4岁以前的事了。虽然我早已忘记,但我还是可以判断,那时,我是幸福的,起码比在漠夜城里好得多。漠夜城没有阳光,没有温暖,没有希望。这里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里,时间仿佛永远停在夜里。这里的人们没有表情,他们苍白的脸孔上生硬地刻着五官,一脸空洞和茫然。黯淡的眼睛中透出两个字——“绝望”。
我叫小莫,我的祖母也叫小莫。我们家的人从来就只干一份工作,听漠夜城里那些即将放弃挣扎的人,讲述一个他们想要记住的故事。因为一旦走进漠夜城,这一生就只能在黑暗里度过了,从未有人走出过这里,从未有过。走进漠夜城,就意味着与城外风景的诀别。他们把自己仅存的一点希望交付给我们,因为他们觉得再挣扎下去也是徒劳。再也无法出去,这就像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魔咒,使人慢慢融入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于外面的人来说,漠夜城是极具吸引力的;对于里面的人来说,他们会永远记得那城门关上的声音。这就是我们的坟墓,谁又能够保证自己心中仅存的光亮不会同自己一起葬身于漫漫黑夜呢。他们这样想着,然后迈入我们这儿,因为他们实在没有勇气继续守护心中的希望。然后他们转身离开,放弃清醒,投入绝望。就这样,我们听一个又一个故事,守护一个又一个希望。但实在太过困难,因为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幽灵,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如果保持清醒,心里的幽灵就会被现实的骨感击打得面目全非。但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没有选择生活的权利。我们的命运,上天早已描定好它的式样,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的一生都要受它的约束。自由早已失去,我在成長中当然也会于种种世间规则间,被称道,被赞扬,被期望,一步步远离了最初的混沌,也一步步远离了最初的无限选择权。生命的过程,原是一个被束缚而非解放的过程。不能自主的时空,无法放弃的责任,一经发生就无法改变的事情,都使生命丰盛,也使生命走向绝望。一不小心,你就被一张大网紧紧罩住,不得动弹,而漠夜城就是这种情况发生的起源地,也是聚焦点。
听这里的人用那冷若冰霜的语气讲故事,就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我到现在为止,已经听了很多故事。听故事时不许开口,因为你没有参与其中,你与此事无关,只管听就是了。故事不过是一个包袱,丢给你,你接住,然后他(她)走开,不再与你交往,两个不同的生命照样沿着两条不同的轨迹走下去,一如既往。
可我们毕竟不是木头人,毕竟是有感情的人类。越来越多的故事都是以悲剧结尾,使人的心灵越发沉重,最后承受不住过多的重量而崩溃。就像我那位同名的祖母,到了最后,整天都靠在窗边叹息着,说:“我们的工作,就是看着人们精疲力竭地放弃希望。”她身体越发虚弱,脸色越发苍白,去世时仍倚在窗边,真叫人扼腕叹息。我继承了她的名字,可我不想继承她窗边的位置。所以,我必须变得强大,变得内心强大。可我还是不明白,祖母倚在窗边时说的那句“我们的工作,就是看着人们精疲力竭地放弃希望”的话是否正确,因为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能够驳倒这句话,每当想到这里,我心里的幽灵就会疼痛起来,并产生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每一个故事身后,都会有一个无奈的背影,默默走向黑暗。可以说,这是他们精神的遗书,一个面带悲伤的人走进来,一个神情漠然的人走出去。而我却无能为力,他们自己要倒,别人再扶,也扶不起来。但即使我明白这不是我的错,还是不免会有一些自责,我知道,我必须把这一切弄明白。从那一刻起,我想我就和漠夜城的其他人不一样了,我住在这里,但我不属于这里,我在这里寻找我想要的答案。
一个清澈得透明的晚上,小屋门前的铃铛清脆地响了,我过去开门,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站在门前。她身着一件淡绿色的长裙,衣服上的图案甚是简单。一头深棕色卷发随意却优雅地披着,面容甜美,五官标致可人。一件雪白柔软的外搭似乎照耀了整个夜晚,一双鲜红艳丽的靴子好像踏碎了前方的黑暗,清亮的双眸仿佛能透穿一切罪恶,浑身上下一种清丽脱俗的气质更是惊艳了整个漠夜城,清纯烂漫,甜美动人。
我请她进屋坐下,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因屋里太黑,我便点了一盏红烛。谁也没有说话,我默默地想着,这个女孩一定不平凡,眼中充满了朝气与希望,以前的人带来的故事,没有笑容,没有快乐,只有一种令人压抑得喘不过气的稠密悲伤。我一边期待着,一边看着眼前的红烛,它红红的周身流淌着抑制不住的泪水,鲜红得像血一样,我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对血这样敏感,不禁收回目光。心想,这红烛倒也有自己的心事,不知是为自己垂泪,还是为他人泪垂。
窗外夜色如墨,屋中的烛光斜斜地在窗户上透着微弱的光晕,起风了,那屋外的夜幕,似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我把目光转回眼前的女孩,她面前的茶还未动,本人也尚未开口,她究竟在等些什么呢?
墙上的布谷鸟钟咕咕地叫了一声,此时已是深夜12点。虽然在漠夜城里永远都是黑暗,无须有时间概念,但我就是喜欢知道,时间现在停在哪里。
眼前的女孩终于开了口:“你好,我叫眉弯。”
就这样简单吗?我叹了一口气,敷洐地说:“我是小莫,你可以开始讲故事了。”
她淡淡一笑:“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在12点之前不想开口,因为我一直相信,12点是一个有魔法的时间,12点过后,一切都会发生改变,变成我想的模样。”
“哦?”我不禁笑了起来,“听起来倒是像在童话里。虚幻,缥缈。”
“这个夜晚本来就显得不那么真实。”眉弯脱口而出,皱了皱她那又细又长的眉毛,纤长的手指玩弄般绕着几条发丝,漫不经心地望向我身后的布谷鸟钟。“好吧,就现在,我要开始了。”
我有些不乐意,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客人。但当她悦耳动听的声音响起时,我便把一切都抛到脑后,把注意力放在了她的故事上。
“漠夜城。从城外看是美丽的,从城里看是黑暗的。从城外看是世外桃源,从城内看是孤立无援,逃不掉,躲不过。想必你也听说过。”
我点了点头,漠夜城有一种可怕的吸引力,就像海上的女妖用歌声迷惑水手使其触礁翻船一样。这件事我早有耳闻,这城里,不知有多少沉了的船儿。城外的人想冲进来,城内的人想冲出去。我心里的幽灵忽地又疼了。
“所以,城里的人几乎都是一时迷途,误打误撞地进了漠夜城。然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把一生最想要记住的事告诉你,为了这点希望不会和他(她)一起淹没在黑暗里。你们无论有多难都要走到最后,你们没理由轻易放弃。因为你们要对得起那些人的信任,你们要把希望守下去直至永远。因为这些希望还在,漠夜城就不会是绝对的黑暗,你们维持了漠夜城的生命,”她顿了顿,“我是说,不至于毁灭。”
“这份工作从开始到现在的时间不算太久,确切地说,是从你的祖母开始。你知道,她与你同名,小莫。上天选中了她,但她却不能把工作干好,消极地处世,最后凄惨地死去。”她停下来,望向了我,“希望我说的话不会伤了你。”
我勉强点了点头,事实便是这样,又不是秘密。我自己都明白这一点,又怎么会介意他人谈起。但我心里还是有些不满,甚至掺杂了些伤感。真是侥幸,我在心里暗暗地想。
“到了你的妈妈,瑶沐。”她烂漫地笑了笑。我心中一惊,她如何知道这些事,又是怎样得知我妈妈的名字?眉弯,你究竟是谁?
“你的妈妈把情感控制得很好,没有被它驾驭。于是上天就奖励了她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儿。”她笑笑,眨了下眼睛,“就是你,小莫。”
我不屑地看着她,尽管她知道这些鲜为人知的事情,可那又怎样呢?如今,她不是也一样,被困在这可怕的漠夜城。最后,还是要向命运妥协。现在,她到这里来,难道不是在做最后无谓的挣扎吗?她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向我证明她知道并了解我的家族?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可笑。我的眼睛从来都是向前看,不曾做失落的回眸,我是在等待未来,寻找答案。还不需要,也不至于,去听别人来讲自己的过去,从中寻找安慰。
我轻咳几声,凉凉的微风从窗隙间钻过来,使人感到微微的寒意。她的眼睛不经意地望向天花板,我却能感到,她一直在看着我,用那眼睛的余光,用那极具穿透力的余光。她是否在猜测我正在想什么?
我低低地说道:“这就结束了?”
“结束了?”她大笑着,一边笑一边用手轻轻拍打着桌面,眼睛弯成甜甜的月牙,似乎很开心。“不,不会的,永远都不会结束。”她停下来,幽幽地看着我。
“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恼火地看向她,手去碰了碰茶杯的杯壁,果然凉了。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应该明白才对!你这个家族的辉煌,需要你的续写,因为你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你的生命与漠夜城紧紧相连,因为你是漠夜城所有居民中最特别的一个,你是漠夜城的公主!”她的声调明显升高,脸颊微微涨红。
我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到地上摔碎了:“你说什么?”我的语气稍带些凌厉,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我是说你原来一直不明白呀,漠夜城的公主殿下。”她缓和些后告诉我,“你4岁以前之所以不住漠夜城,那是因为你的父母在极力躲闪,逃避上天已安排好的道路,可是最终不还是接受了现实,你也一样,小莫,没人可以逃避注定的命运,但是你可以创造未知的,”她叹了一口气,“你该庆幸你不属于漠夜城。”
我心中顿生希望,但却仍然困惑着:“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漠然一笑,说:“我是你天命的一部分,我注定了要来告诉你这件事,我知道所有人的前尘过往,”她自信地将长发一甩,“可是我无法预知将来,”她又沮丧地摇摇头,“我知道你的过去,信不信由你。我来这儿只是想要告诉你,漠夜城一直都不是拴住你的绳索。你是漠夜城的公主殿下,更不甘心在黑夜里度过一生吧,”她坚定地看着我迟疑不定的神色,“未来不是靠你等出来的,而是靠你去寻找,去发现,你身为公主,为何不当漠夜城漫漫长夜中一颗寂寥却灿烂的星星,给漠夜城的人们照个亮?你的故事将比你聽过的所有故事都要精彩。”
“如果你想好了,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出发,去寻找你想要的答案。这就是我要讲的故事,但还远远没有讲完。我和你的故事是连在一起的,没有你,我的故事就不完整了,所以我要来,所以我要告诉你你其实本来知道的事情,所以我现在就要问你,走吗?”
“眉弯,我明天早上告诉你我的决定,好吗?”我问道。此时我已心中大乱,极力保持镇静。
“可以,时间本就是你的。”她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匆匆地丢下一句话,“我觉得你已经懂了,但可千万不要晚了。”
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摔碎的茶杯,那些形状怪异的尖利碎片似乎在嘲笑我的迟钝。我使劲摇摇头,尽量把事情搞清楚。一天晚上,一个眼神清亮的女孩,一段离奇的故事,一个莫名其妙的公主身份,一种可以知晓过去的能力,等于一个未知的早晨和许多等待填写的空白。我站起来,快速走出屋门,头埋得低低的,离开了专门用来听故事的小房子。今天我不会再处理任何事情,一切由我的直觉来决定。临关门前,我扫了一眼我心爱的布谷鸟钟,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好一个魔法时刻,我在心中暗自想道,只是不知道,这之后的一切,是否会成为我想要的模样。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这是一个慵懒的早晨,我有点睡过了头。平日此时,我早应该到达听故事的小屋开始工作了。抬头望向窗外,这个早晨似乎比以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感到压抑。黑色的早晨,黑色的心情。
我下决定时没有犹豫,半点儿也没有。或许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就是漠夜城的公主,或许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过去,或许这样做太冲动了,但我相信并尊重我的直觉。没有任何可以讲的。我只是想,我在漠夜城里的小屋度过了很多很多个黑暗的日子,但我对小屋中的一切没有丝毫的留恋。它们拴不住我的,更不会成为我苍白的借口。我想走时,都可以把它们放下,包括我一直非常喜欢的布谷鸟钟。如果这是错误,那就让我错一次,我不怕有多么严重的后果。总之过错不是最可怕的,错过才真正叫人心痛。
去往小屋的路上,每一步都是坚定的。我看见了几个神情恍惚、双目呆滞的人,我记得他们,确切地说,是我记得他们讲过的故事。我还记得当时,心里的幽灵特别痛,可现在不会了。他们是这条路上唯一的风景。
我到达了小屋。打开门,就看到一地碎片。我叹口气,把它扫了起来。坐在桌旁,为自己倒一杯茶。我望着眼前的杯子,它白得可爱,我却有点捉摸不透它。不要问,这小小的杯盏,装得下多少缘分的深浅。既然我有我的故事,那这只茶杯为何就不能有自己的心事?
正在胡思乱想中,眉弯来了。我急忙起身迎接,笑道:“我决定了,我要做一颗星星。”
“哦?”她笑着问,“是一颗流星呢,还是一颗恒星呢?”
我想了想,说道:“当然是一颗恒星,永久地闪烁。”
她不自然地笑笑,递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后她问:“你会反悔吗?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一次的话?”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在这个色彩浓郁的世界里,连轻浅的梦都会留下痕迹,又有多少事能够无痕地重新来过?不能便是不能,不要自欺。”
她赞扬地点点头,问道:“可是,如果……如果还有如果的话,你怎么做?”
我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无悔。”
眉弯的嘴角轻轻地上扬:“什么时候?”
我淡淡一笑:“为何不是现在?”
眉弯掏出一把钥匙,样子古老而有着金属光泽。在我的眼中,它自带一种神秘色彩。眉弯扬了扬她的眉毛,低声说道:“马克图布。”
我顿时有了困意,感到四肢绵软无力,眼皮沉重得像铅块一样,我只看到眉弯对我微笑着,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中。
当我醒来时,我惊奇地发现自己正躺在绿油油的草滩上。四处阳光明媚,我从未见过这样温暖而充满希望的事物,不由得激动地欢呼。生命的活力色彩,照耀着我的眼睛,太美了!眉弯似乎也刚刚醒来,对我点点头说:“这是在梦里。在你我的梦里,只有梦才是真的。最坚强的时刻在梦里,在你我的心里。”
“可在梦里时虽然欢欣,但醒来不就是一场空吗?”我极力争辩道,心中有淡淡的失望。
“因为我不想在你的人生中扮演一个重要角色。我希望你能够在这次经历后忘记我。你要记住的重要的东西将会很多,记住很多必然要忘记很多,我恰恰又是最应该被忘记的那个。当你醒来时,我或许连影子都不会留下,我在你的记忆中,将会比梦还轻,轻得让你感受不到重量,这样才是最好的。”她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有些发呆的我,我突然气恼起来,因为听不懂她对我说的话。
“我想知道我的未来。”我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或许这是因为我的好奇心太强。是否在梦里,我就可以放下一切,重新开始,面对未来呢?
“那我们去占卜师那里。”她干脆地说。
占卜师的小屋坐落在一条古老的街道上。小屋的墙壁色彩单一,黑乎乎的墙皮充满诱惑力地外张着,其中一些墙体早已剥落,几块黑墙皮不经意地凌乱了风景。小屋的窗户是那样狭窄,使人不敢从屋内往外看,生怕脑袋被卡在铁窗框里。我进了屋,眉弯却没有。她有些惧怕地望着这里,最终,她以哀求的眼神告诉我,她不想进来,请求我从这里出去,不要一个人等在这儿。她面带后悔的神色,急切万分,却又想掩饰自己的不淡定。
一只手轻轻扶住了我肩膀,那只手温暖而有力,却着实吓了我一跳:“你……你……”我急道。
“小莫,快出来!”眉弯在门外急切地大叫,“快点出来,不要待在那儿!”
我心里迷茫极了,感到惊讶,又隐隐有一丝恐惧。我的双腿在颤抖,它们不听我的命令,径自僵在那儿。我不明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脑子硬生生地卡住了,不肯转动。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你走吧,我把这个东西给你,这是个好东西,不要告诉那孩子。”声音沙哑而又低沉,极具穿透力和震撼力。紧接着,占卜师在我的口袋里放了什么东西,我便出了屋。
像梦一樣。我走了出来,似乎走在虚无的时空里。没有感觉,我的意识有些麻木。心中不知为何空落得很。突然,我开始发抖,一种莫名的疼痛向我袭来。即使是在梦里,我仍能清醒地意识到,我开始怀疑了,怀疑的对象,心慌间我也不知是谁了。可能我是在怀疑这一切。这一天是在梦里,却真实得令人恐惧。我想,在这里,能够信任的也唯有自己了。
眉弯的一声呼唤将我从虚无的沼泽地中拉了回来。眉弯关心地看着我说:“你没事吧?你刚才一直在发呆,虽然是在梦里,但也要注意,别累了自己,别伤了自己。反正都是一场梦,梦醒了,淡淡的惆怅自然是不可避免的,除了梦醒一场空的叹怨,希望还会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值得留恋,保持向上的心态才会像种子一样有发芽的那一天呀。”眉弯语气诚恳而又关切,她刚才急急地说了这么一大堆,倒让我有些感动。但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那种虚无而又深刻的恐惧感仍萦绕在心头。我只能相信自己,处处小心为好。我这样对自己说。因此,对于眉弯的话语,我只轻轻点了点头。不知何时,心淡了许多。但对未来的热情,我从未放开过手。我一时不知怎样说才好,低下了头。眉弯依然心切:“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见我无言,眉弯轻轻地摇摇头,说:“我没有想到,竟会是这个占卜师。”
我疑惑道:“哪个占卜师是你本来想见的?”
眉弯笑道:“我想见的与你刚才所见到的,这两个占卜师是亲姐妹,性格却截然不同。我与其中的妹妹是好朋友,本来想带你去见她的。恍惚间记错了路,便到了姐姐那儿。如果你还想的话,我可以再带你去见另一个占卜师,我相信你一定会爱上她的,那么机灵、活泼、灵气四射。”眉弯调皮地眨眨眼,“她可不像她姐姐,喏,刚才不是也见到了吗?那么阴郁,令人压抑。”
“我不觉得啊。”我脱口而出,“哪里阴郁了?”
眉弯没有理会我的话,而是转身走进了一家糕点店,买了两块绿豆酥。她递给我一块,笑吟吟地说:“你刚才见到的占卜师啊,就像你手里的绿豆酥,你咬一口看看!”
我一口咬下去,顿时觉得苦味四溢。“什么绿豆酥啊!”我大叫,“快点坦白!这里面放的是什么玩意?”
“呵呵,那是苦瓜酥,不是绿豆酥,只不过颜色很像而已。”她幸灾乐祸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人,他们能够把自己伪装得很好,以便于让人们接受。但实际上,他们欺骗了所有人,让所有信任他们的人痛苦不堪。你初来这里,要小心,一定要小心,梦不比现实简单,甚至更加复杂。记住,你仍在漠夜城里。”她斩钉截铁地说:“所有人都是住在漠夜城里的,只不过有的能走出来,有的走不出来罢了。”
我一时想不出来该说些什么好,便吃完了苦瓜酥,说:“我想去见你说的那个占卜师。”
眉弯微微笑道:“好的,我带你去。”
相同的景色,相同的房子,我怀疑地问:“你是不是记错了?这跟刚才是一样的啊!”
眉弯说:“进去吧。”说完淡淡笑了一下,漠然挥了挥手。
“你不去吗?”我问道,我都已经习惯了眉弯的陪伴,如今她不和我一起,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倒少了一份安全感。
“嗯,占卜师一次只见一个人。”眉弯说完把头回过去,不再看我,“进去就好!”
我鼓起勇气进了屋。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端庄地站立着,眉间透着睿智,眼睛清亮如水,气质温柔又稍带点矜持。一身浅棕色的长裙,高挑的身材,细细的腰间扎着一条白底黑字的布带,上面写着“马克图布”。她紧紧盯着我,使我不知所措,只得低下头望着木纹图案的棕色地板,但她仍在盯着我,我能感觉到的。慢慢地,我有些明白过来,她是智慧的占卜师,很有可能是用那双清亮而透着智慧的眼睛来表达她的意思,我必须直视她,才能有所明白。
于是我坚定地看着她,并露出了最纯真的微笑。许久过后,她轻轻地笑了,露出一口珠贝似的牙齿,嘴角上方浮起两枚甜甜的酒窝。
我打破了这种局面:“对不起,女士。我来这里是占卜的,因为我想知道我的未来。”
占卜师淡淡地说:“我已经占卜完了。在我们对视的时候,我解读了你的信息。通过你的眼睛。不过在我告诉你我占卜的结果之前,我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要知道自己的未来?”
“呃……为了采取行动,”我想了想说,“避免我不喜欢的事发生。”
“那么,它就不再是你的未来了。”占卜师说道。
“好吧,”我犹犹豫豫地说,“我想知道未来,一部分原因是我想要为即将发生的事做好准备。”
占卜师眨了眨眼说:“哦?如果那是好事,将会成为一个意外的惊喜。如果是一件坏事,你就会在发生之前还得受很多的苦。”我猛然想起了苦瓜酥,抬头望着占卜师,心底暗自笑着。
“唉,我想我之所以对自己的未来感兴趣,是因为我是个人。”我冥思苦想了半天后说道,“而人全靠对未来的希望活着。”我心里的幽灵冷不丁地疼了一下,我想起了漠夜城。那里的人们仅仅是躯壳活着,灵魂早已死去,生命毫无意义,他们的希望全都存在我们这儿。眉弯说,所有人都住在漠夜城,只不过有的能走出来,有的走不出来罢了。而我,会是那些走出漠夜城的人其中的一个吗?我能带着这些希望走出去吗?我知道我心系漠夜城不仅仅是因为我是漠夜城的公主,还因为我的生命和漠夜城早已融合在一起,分不开了。
占卜师沉默地看着我,她远不如眉弯说的那样活泼,她低低地说道:“我靠给人家占卜未来为生。”她叹了口气,从裙子角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展开手帕,里面躺着一副眼镜,那细细的镜框用金丝编织而成,精致而又典雅。她迅速戴上眼镜,把手帕重新叠好,放回口袋里,“我熟悉看眼神的门道儿,知道如何运用它探知一切均已写就的未来空间。在那里,我能阅读过去,发现被遗忘的东西,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占卜师看着我,微微笑着。
“如果我也能那样就好了,不像现在,连最虚无缥缈,最自由自在的梦里都有漠夜城的幽灵在缠着我,这是我永远的噩梦。我想变成你那样,知道所有人的未来。”我羡慕而又迫切地说。
“不,你有你自己的天命。”占卜师说,“我知道,我的天命是做好一个占卜师,而你不是。你永遠成为不了我,也没有必要。你只能是你自己,你的未来由你自己管辖,你早已把它书写好,无论你写的是什么,总是对一些人,或是一些事有好处的。而我卜算未来的方式,就是通过当前的预兆。秘密就是当前,如果改善了现在,那未来也会变得更好。忘掉未来吧,你要按照自己的方式过好每一天,每一天都蕴含着永恒。”
我心里知道,占卜师的话我得消化一阵子,便淘气地笑笑,伸出两根手指,学着萝莉的嗓音,说:“两个问题,第一,你对你姐姐有什么看法?”
“我姐姐?”占卜师惊奇地问道:“我姐姐?”瞬间,她明白了过来,朗声大笑,“哦!我姐姐!”
我有点困惑,不解地望向她,看她笑得前仰后合,眼睛眯成弯弯的一条缝,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怎么了?”我疑惑万分。
“没……没……我没有姐姐,那么,这句话是眉弯告诉你的吧?眉弯不知道,我们俩并非姐妹,而是同一个人啊!”
“哦?”我想了起来,这两个占卜师的房子的确是一模一样,我开始时也认为她们是同一个占卜师的。“可为什么眉弯……”
“是的,眉弯并不知道这一点。但你现在知道了,我们看上去截然不同,但我们又只是自己的一部分,许许多多个我们,合在一起,才是最真实,又是最复杂的我。眉弯看到的只是我的一角,实际上,没有人能看到我的全部。我只不过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更何况,这一小部分也会演变出各种各样的我。例如,在眉弯面前,我活泼的那一面开始展现,而在你面前,你所能看到的只是深沉的一面。听上去很复杂,但其实非常简单,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不管他(她)自己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坚定地说道,“不管我自己会演变出多少个不同的我,我都知道。”
“我也知道。”她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不过我知道的不是我自己,而是你。我是你天命的一部分,”她看着我,继续说,“很多人都是你天命的一部分,比如我,比如眉弯。所以我知道你能把自己看得清晰,只有这样,你才能书写出你想要的未来。”
“不是这样的,”我脱口而出,为自己的唐突吓了一跳,“绝对不是这样的,如果我书写了我想要的未来的话,眼下就不会在漠夜城晃荡了。更何况,我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從未深入地了解漠夜城里的人们,他们讲故事,我就只管听。因为我实在无法与他们产生心灵的共鸣。更何况,我现在的包袱更重了。”
“假如每个人都是一个物体,而这个人的每一面都是这个物体的一面。那你就会发现他越控制不了自己,变得越快,他身上就有越多的截然不同的自己,而这就意味着那个象征着他自己的物体的面更多,最后就会认不出自己了。当一个物体有特别多的面时,它就会接近一个圆形。圆形是不稳定的,可能一阵风吹来,它就开始滚动,越滚越快,把身上仅剩的棱角都给磨没了。它就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圆。只要有小风吹过,它就开始滚,最后滚进了漠夜城。”
“这种说法真有意思!”我惊奇地说道,“可是眉弯又说,我们每个人都住在漠夜城,这又是为什么?”
“每一个人心底都有一个漠夜城,他们的灵魂就住在那儿,你慢慢就会明白了。”占卜师缓缓地说道。
“好吧。”我犹豫地说,“第二个问题,你在我来之前就已经知道我了吗?你说过你是我天命的一部分,其实眉弯也说过。但她恐怕还没有从自己心底的漠夜城里走出来,所以不曾说得透彻。”
占卜师用手微微扶了下眼镜挪了挪脚轻轻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宁愿,我属于漠夜城,这是只有走出来的人才能体会得到的。”
“我还没走出来,两个都没有。”我断然道。
占卜师抬头望望天花板,局促不安地搓着双手,抿了抿嘴唇,用急切的声音说:“哎呀!”
我望着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你在占卜小屋的时间结束了,我现在送你回去。”她坐下来,在沙发上久久地望着空气中一个虚无的点,眼神却有些迷离。紧接着,她毫无预兆地从沙发上弹起,拉着我的手,盯着手足无措、面色苍白的我,说:“无论什么时候,别忘记你是谁!”我顿时蒙了,结结巴巴地说:“怎……怎么……了?”
“你是谁?”她挽着我的手臂,把我送到门口。
“我是小莫,一个寻找答案的女孩,一个出生于漠夜城的女孩,一个不同于别人的漠夜城公主。”我顿时恢复了勇气,看向她。
“不对,最后一个不对。”她并不看我,仰头望着天空,松开了我的手。
“记住我的话,最后一个不对。”这是占卜师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她转过身,飞快地关上门。从此,那扇门就再也没对我敞开过。
小莫并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眉弯正在千里之外的小木屋里气得直咬牙,我怎么会这么笨呢?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因为疏忽大意,差点全盘皆输。真是开了一个好头,她暗自想道,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不可以再出现一个错误,绝对不可以。这种错误的决定如果发生第二次,产生的副作用可不会仅仅是小莫的怀疑了。估计那个占卜师又帮了她很多,她现在更强大了,我该怎么办呢?眉弯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手指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传呼机。她深呼一口气,将传呼机凑到嘴边,低沉而有力地说道:“计划失败,现在施行X计划。”她想了一会儿,又加上了四个字:“时间紧迫”。
几乎在眉弯说完话的同一刻,传呼机的那一头就响起了刺耳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冰冷清晰的电子合成音传来:“8637号机器人,时间窃取机已启动,等待下一步指示。”
眉弯把传呼机放回了口袋,将两手交叉放在胸口,深深叹了一口气,皱了皱那又细又长的眉毛,咬了咬嘴唇。她对小莫仍有一丝愧疚感,不该把她扯进来,她想。可现在没有时间后悔了,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再说,并不是自己强迫她来的,是她自己的决定。但愿那个占卜师没有告诉她什么,不过,我也快知道了。眉弯站起身,紧张地握着桌角,我欠了太多,必须一分不差地还清,任何人站在我的角度都会理解我的。她自我安慰道,可负罪感像潮水一样像她袭来,她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下,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漠夜城的,我现在还,小莫的,我以后还。眉弯的思绪又回到了计划上,下一步怎么办?怎么窃取小莫的时间?不过,在眉弯创造的模拟梦境里,任何人的时间都不会由他自己掌控,这是一个好处,不过还有一个更好的,眉弯的嘴角开始浮现出一丝微笑。没错,苦瓜酥。她想,苦瓜酥里放的微型监视器会为自己的计划提供很大的帮助。比如说现在,眉弯开心地笑笑,小莫和占卜师的对话发来了,我可要仔细听听。
送走了小莫,占卜师回到沙发上。可怜的女孩还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些什么。但愿她能听懂那一句话。占卜师心里很不是滋味,眉弯犯了一个低级得不能再低级的错误,而我居然没有抓住时机告诉小莫一切。愚蠢至极,她在心底骂自己。她知道眉弯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她知道眉弯不会放过她。那孩子吃了苦瓜酥,占卜师心里一阵恐惧,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痕迹。我还有一点时间,不能怪眉弯,三年来,她一直在愧疚感里度过,为了赎罪,她用三年时间创造了模拟梦境与梦境里的一切。毕竟,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讲她的压力太大了,这情有可原,但我又是谁呢?我也不过是虚拟的梦境里一个虚拟的人物。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最后的时间,不能做别的,因为眉弯会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她创造了我,给了我虚拟的一生,最后,再把我的时间抽走,融入那台巨大的时间窃取器中。不过,眉弯会败得很惨,占卜师心里暗笑,小莫比她强大,也比她聪明,我虽然看不到结局,但也没有遗憾了。占卜师扶扶她的眼镜,时间到了。她低声说道:“后会无期。”紧接着,她消失了,连同她的小屋一起,像从来不曾存在似的,世界上没有她的痕迹。她最多,也就只能在人们的记忆里存活。
“够了!”眉弯因愤怒而控制不住地尖叫,天哪,这下毁了,太可怕了!那个已消失的占卜师的话噩梦般地萦绕在耳际,不对,最后一个不对,不对,最后一个不对……小莫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够了!”眉弯大叫道,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她哆哆嗦嗦地摸出传呼机,想极力保持镇静,可仍然叫了出来:“泄密!”
传呼机那头传来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待命。”
眉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发泄般地大叫:“改变计划!X计划取消,直接窃取时间!直接窃取时间!强行打开时间门!”
“不行,風险太大,要知道,主人……”
“照我说的去做!”眉弯说完后直接挂了传呼机孤注一掷。她不敢相信,占卜师居然有胆量告诉小莫!她想起了占卜师的最后一句话:后会无期。这真是够恶毒的,眉弯想,她走了,不留一丝痕迹,对她而言,什么都可以云淡风轻地说再见。如今她消失了,连算账都找不着人了。眉弯恨恨地想。突然,她想起了自己刚说过的话,猛地捂住了嘴巴,天……天啊,我都下了些什么命令啊!
我蹲坐在草地上,从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对面的甜品店。换作平时,我一定会欣喜若狂,因为我可是最爱吃甜点了。可现在,我一丁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我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对了,吃了那个苦瓜酥后,似乎有些反胃。而且还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感到浑身上下都极不自在。也许因为里面放的苦瓜变质了。我胡乱猜测着,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眉弯去哪儿了呢?她怎么不来接我?
不该听了小莫的话,带她去见占卜师。眉弯仍在反复责怪自己。正因为那个可恶的占卜师,我才会一时昏了头,下达了那样一个草率的命令。不过,这样做虽然风险极大,但成功的可能性还是有的,眉弯心想,强行打开时间门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直接向小莫摊牌。
我呆呆地望着天空,真美,我心想,心中却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慌。今天晚上12点之前,绝对会有事情发生。我的预感从来都是正确的。我确定这一点,非常确定。
眉弯胡乱抓了一个玻璃瓶,跟装香水的那种喷水瓶差不多。下面的工程不许马虎,她闭上眼睛,从口袋抽出一根滴管,深呼了一口气,把滴管的一头触到时间窃取器的入口,她调试了几个按钮,一切正常,这样最好。她飞速地踩了两个踏板,手指如雨滴一样打在键盘上,一只手控制着上百万个按钮,另一只则又快又准地调着滴管,慢慢地,滴管里出现了一滴晶莹的、纯蓝的、闪闪发亮的液体。还是像开始时那样清澈,眉弯的嘴角勾起一个优美又冷漠的弧度,就这样,早晨的时间窃取完毕。
我摸索着口袋,我记得来时自己是带了钱的。这不,我翻出几张纸币,几枚硬币,足够了。我站起身,拍拍有些麻木的双腿,那上面粘了些扎人的草末儿,去买些吃的吧,我想。
甜品店的里面装饰成了童话里的“糖果屋”,我一时竟觉得自己应该是糖果王国的公主。“来些什么?”一个身穿蕾丝裙、头戴小粉帽的漂亮女孩甜甜地问道。她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拿着一个干净的点心托盘,准备随时为客人服务。
“这……”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那些放在玻璃橱窗里的点心虽然做工精美可人,但大多数我都叫不上名,我灵光一闪:“我要两块绿豆酥。”
“可以的。”那个女孩连忙掀起一个玻璃盖,“这里都是现烤出来的绿豆酥。”
我愣了一下,勉勉强强地点了下头。我记得,眉弯吃的绿豆酥比这个要大啊,难道……
女孩仿佛知晓我的心思,用那种糖果公主般甜甜的语调说道:“如果觉得尺寸小的话,完全可以为您专门订制点心的。”她略停了一会儿,换了一种姿势站着,继续甜甜地说:“比如……绿豆酥就可以做大一点的哦……不过,我们这里的绿豆酥材料没有太多了,从上周起就没再进了,这里的小绿豆酥是用剩下的材料做的……您确定不来点儿别的?美味的冰沙?口感细腻的巧克力蛋糕?鲜美可口的水果塔?”
我的大脑正飞快地运转着,我紧紧抿住有些发白的嘴唇,小心地问:“从……上周开始,就没有进?”
那女孩极为优雅地点点头。
可眉弯的的确确是在这家店里买的绿豆酥哇。我不解地晃晃头,试探性地问道:“有没有苦瓜酥?”
那女孩略微诧异地摇摇头,说:“没有。糖果屋里卖的都是甜品,不过,我倒是想起有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女孩,昨天来过这里。哦,好像是今天,不对……抱歉,我没有时间概念,反正是个时间左右,她风风火火地冲进店里,带来了一些奇怪的材料,”女孩的身体轻轻地扭了一下,继续说,“她给了我们加工费,说是要用她带来的材料做出绿豆酥的样子,最让我搞不懂的是,那材料里有一个黑色的、极其微小的东西,跟电子的差不多,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从来都没见过……”她的话猛地断了,笑容在脸上僵住了片刻,紧接着身体忽地向地板跌去,我手忙脚乱地去扶她,但实际上是无用之功。那女孩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来得及弄清,就彻底地消失了,连同她的糖果屋。
“这足够了。”眉弯“砰”地撞开门,冷冷地说,“现在时间是晚上11点10分,我们需要谈一谈。”
我茫然无助地坐在长椅上,我呆住了,但是眉弯以为是我准备好了。眉弯的手伸进口袋,在那狭小的布袋里紧紧握住那个玻璃瓶——汇聚了晚上、中午、早晨的时间。光滑冰冷的玻璃表面提醒我要保持清醒。“把这一切解释给我听。”我用一种完全陌生的口气说道。眉弯很奇怪我居然还能够说话——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
“好的,”眉弯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反复说着抱歉,然后说,“你也发现了,在这里,没有时间变化,你根本注意不到它是早晨还是晚上。那是因为这里是模拟梦境。”
“我有着两种能力,第一种是知晓过去的种种事情,第二种则是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为了好玩儿,我创造了‘夏之星’——一个极为美丽的世界,能把任何人都迷倒的所在。”
“当我在这个世界里玩得没意思时,便跑去“夏之星”,那里有找不完的‘宝藏’,我开心极了。”
“可慢慢地,我发现了‘夏之星’一个极为古怪的地方。我每天只能在那里玩一小会儿,时间一到,便会被一种怪力弹回来。后来我明白了,那怪力叫作时间。”
“我决定尝试一下,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只顾着自己快乐,不管后果怎样。毕竟,超凡的能力让我在成长过程中没有一个朋友。所以我大胆地把‘夏之星’搬到了人们的视野内,从此,它不再只属于我了。所有人都能看见它。“
“越来越多的人搬到了‘夏之星’,但随即他们痛苦了起来,因为‘夏之星’不属于这个世界。”
“可‘夏之星’太迷人了!他们舍不得離开它,于是把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强行嵌了进去。‘夏之星’真正属于这里了,可它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于是我关上了‘夏之星’的门,窃取了里面所有人的时间,为的是以后能在‘夏之星’里玩个够。对不起,我那时太任性了。现在也是一样。时间是拿到了,可‘夏之星’的生命也失去了。因为任何一个世界都需要时间来运转。‘夏之星’的门永远打不开了,它彻底地死了。阳光照不进去,里面就只能是漆黑一片。人们就只能在黑暗里生活,他们失去了时间,但永远不会死。即使赢得了生存,他们也不再会有生活。我后悔极了,也害怕极了,于是决定弥补这个错误。可那太难了!我只得用最笨的方法,以时间换回时间。”
“我用了三年时间,创造了模拟梦境及里面的一切,还有一台时间窃取器。我把时间均匀分配给这里的每一个人,我创造了他们,给予他们生命,当他们不再有利用价值时,再夺走他们剩余的时间,融入时间窃取器,丰富我的时间储备。当我有了足够的时间时,我就把‘夏之星’的大门打开,让阳光照进去,温暖里面的人们,再把时间还给他们。我常常担心幻想会破灭,无数次无助地哭泣。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三年,我是顶着怎样巨大的压力,怀着怎样愧疚的心情度过的。那,真的太痛苦了。”
“当我的时间还有十分之一就能达到标准时,我无意间发现了你。那时,我不过是想看看被我毁了的‘夏之星’,也就是现在的漠夜城,成了什么样子。在无边的黑暗里,我发现了你,一点闪亮的星光。只有你仍在努力,为了将来的某一天,能够从漠夜城里出去。所以你的时间具有非凡的意义。而我需要充满希望的时间。”
“我把你带到了这儿。由于你的请求,我一时昏了头,带你去见了占卜师。于是你开始怀疑了。在甜品店里出现了更多的疑点。我现在告诉你,苦瓜酥里放了微型监视器。你的一举一动,以及一切你所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比如那个占卜师,已经死去多时了。”
我下意识地捂住嘴,差点没昏过去。
“现在,我要强行打开时间门。所以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你。我要你的时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眉弯说完话,泪水差点儿夺眶而出。她不想再对不起更多的人,但她已毫无选择。
我听完了这一切,内心已是惊涛骇浪,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
“如果我把时间给你,你会让漠夜城的人们重获快乐与幸福吗?你会成功吗?”我严肃地问道。
“我会全力以赴的,不论成功与否,我都会试试的,我用三年的时间,只不过是为自己创造一个机会。”眉弯垂下了眼帘。
“那好吧。或许我的天命便是如此。即使最终没有走出漠夜城,但还是拥有了一次有趣的经历。如果你准备好了,就开始吧。起码我的消逝是有意义的。”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已消失了的女孩。
“嗯,还有,你并不是漠夜城的公主。如果真的有公主的话,那应该是我了。我创造了‘夏之星’,也曾亲手将它毁灭,看它一步步堕落为漠夜城,或许,我活着就是为了赎罪。很抱歉,小莫。你成了模拟梦境里的最后一个牺牲品。我欠你的,一定会还。”眉弯生硬的笑容让我的心变得凌乱。
“很痛吗?大约多长时间?”我沉默半晌后缓缓地问道,我不知何时对眉弯产生了一丝同情与怜悯。但这种同情,使我心中的幽灵,又开始隐隐作痛。
“不,不痛。但你的心会远比你的身体痛,时间顶多二三分钟,但我得准备一下。”眉弯背过身去,掏出香水瓶,开始捣鼓一些药丸,时不时摇摇它,溶解了的时间在瓶内互相碰撞,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我想或许这就是我人生中最后的时间了。心里却又隐约有些不甘,这就结束了?不会吧。我还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呢。不,绝不会这样简单。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并不是我人生的终结。那我该怎么办?我迷茫地摇摇头。与此同时,我的脑海响起那个已逝的占卜师的话语:“我把这个东西给你,这是个好东西,别告诉那孩子。”我猛地一震,浑身打了个激灵。我哆嗦着摸着口袋,那里面的确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金属的外壳在口袋里半遮半掩地盖着。占卜师都是机灵鬼。我叹了一口气,脸上随即浮现出一丝微笑。又一次,我证明了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
眉弯转过身来。她深呼了一口气。终于到了这一刻,她把瓶子拿过来,用拇指摁着按钮,由于紧张,按钮上有些汗津津的,摁不稳还会打滑。她闭上眼睛,猛地按下按钮。
一切都结束了。眉弯睁开双眼,却看见我正错愕万分地盯着她,半张着嘴,眼睛睁得很大,一口接一口地大喘着气。眉弯低头看着自己的下半身,差点没晕过去。“我……我正在消失!她惊恐地喊道。霎时间,她明白了什么,转过头来看着我。“对……对不起,”我死盯着眉弯,结结巴巴地叫着:“占卜师给过……给过我的东西,我就那么一喷,就……真没想到……”我有些语无伦次,当看到眉弯向我喷射时间水时,我条件反射般跳起来,边叫喊着边用那东西一喷,眉弯的时间水便反向眉弯扑去。现在,眉弯身体越来越多的部分被药水所吞食,逐渐只剩下虚无的空气与她残缺的身体。我扭过头去,不忍去看那恐怖的空白。
“这样也好,”眉弯欣慰道,“世间少了一个负着罪恶感的人。”
我心里的幽灵像被撕裂了一样,正痛苦地尖叫着,我强装镇静地说:“别这么说。”却想不出更多安慰她的话。
“我消失后,请你把模拟梦境毁掉,我不再需要它了。至于那些时间,我相信你能管理好这些时间。我最终还是没能还掉这笔债。没关系,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再努力。欠的终究是要还的。我还欠你一份,我会记着的。“眉弯开始挣扎,她咬紧牙关,脸色发白。
“其实世上,本没那么多相欠,你也不欠我的,因为你只欠你自己。“我抽泣着,我正在目送一个生命消失,而自己却又是那个最无情的杀手。
“不,不要哭。我不值得。我没带什么东西来,也不要带什么东西离开。眼泪这东西,终归是太沉重,你给不起,我更要不起。”眉弯的身体开始抽搐,她使劲瞪着眼睛,嘴唇一颤一颤地抖得越发厉害了。
“我会带你走出漠夜城。”我收住眼泪,一字一字地说道。
“我信。”这是眉弯给我的最后一句话。随后,她便消失了,留下一片空白。
桌上的布谷鸟“咕咕”叫了一声。我猛然从梦中惊醒。这只是一个梦吗?我问自己,不,不会的。我一向不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可这次却记得清清楚楚。口袋里还放着空了的金属瓶。我想眉弯创造的是模拟梦境,我从梦中醒来,不也就成了正常的事了?
十二点,我瞥了一眼钟,好一个魔法时刻。我此时已确定刚才不是一个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可门外没有站着眉弯,也没有人来点那根垂泪的红烛。消失了,我心想,都消失吧,只留下我的记忆。
我站起身,回忆着发生过的事,许久,长叹了一口气。我透过窗户,望着漠夜城里所能望见的一切风景。不敢相信,它曾经是那样美丽的一个世界。“夏之星”,灿烂明亮的星星却只在晚上出现。有阴影的地方,必定有光。我对自己说道。
眉弯,我记起了我们谈论过的星星。我还记得你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样的夜晚,你说不定也能看到。我说过要做一颗星星,但或许那过于困难,因为我连自己心底的漠夜城都没走出来,又怎能去为别人指引方向?或许每个人都只是一颗流星,在无缝的沉沉黑夜里,华丽却又寂寞地划过,就那么自顾自地闪烁着,并不指望照亮整个黑夜。我们也是一样的。
你说你能知晓所有人的过去,却不能预测任何人的未来。那么就让我帮你预测一下你的未来吧。你在这个世界消失了,然后在一个更为美丽的世界重生了。你的脚不停地走啊走啊,把你远远地带出一切不好的地方,一切让你感到伤心的地方。然后,你的脚步会停下来,在一所房子前,一所美丽的房子前,那里有花朵和蛋糕,以及大大的窗户。只要你走进去,拔掉插销,轻轻一推,窗户就开了。它完全是为你准备的。只有你,能享受到的天空。一打开窗子它就涌进来了,蓝得似乎能挤出水来。它会治愈好你的心,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强大到不需要安慰。床也是特别软的,你晚上睡在上面会很舒服。你不用翻来覆去地哭泣,害怕自己对不起谁得罪了谁。更不用为未来担心,一遍遍责怪自己。夜里不会有混浊的东西打扰你的梦乡。没有人会指责你,更没有人会来向你索要时间。没有人会将你拉进沉沉的黑夜里,阻止你去实现自己的目标。没有那些总认为你对不起他的人,以及那些你不愿意拿起却又放不下的,那些都进不来这儿的。没有人可以说你这么做那么做是错的。因为你想要的不过是正常的生活。而这种想法本身很正常,所以没有人会说这是疯狂。
当我看见那些眼神呆滞的人走出我这儿时,心里的幽灵还是会痛。但生活就是这样的,以前的阴影,我不会刻意忘记,更不会努力记起。因为来过就是来过,即使是消失了,也仅仅是身体上的。每个人的天命是不一样的,你活着是为了赎罪,而我活着是为了讲述。我听了这么多故事,却从未忘记过我讲故事的使命。占卜师让我记住我是谁,我没忘。我答应过你我要走出去,我也没忘。现在我明白了,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答案。于是我对那幽灵说,找到了!于是幽灵就不那么痛了。于是我就伸手抱抱它,开心地朝它笑。当我松手时,漠夜城也松了手,不再环着我。然后一切就都跟以前一样了。
总有一天,我要帶上一只很漂亮的大行李箱。箱子里有很多很漂亮的信纸,纸里面还夹着很漂亮的笔。对漠夜城说再见。所有沉默都放在行李箱里,然后离开。我强大得漠夜城根本没办法留住我。我的家人、朋友也许会问:“小莫要去哪里?她带这么多的纸笔干什么?她为什么要离开这儿呢?”
他们不知道,我离开是为了回来。为了那些留在我身后的人。为了那些永远无法走出去的人。
2017年10月30日晚10点14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