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钓竿》浩子散文赏析

那个周末,侄子心血来潮要去海边钓鱼,把我放在父亲床箱里的一个甩竿和一个钓竿翻腾了出来,一个个摆在床上端详。那些钓具的竿体部分还是那样亮,那样新。只是鱼线已经泛黄,有些老化和变形。几个锈迹斑斑的鱼钩依然挂在上面。鱼竿的穿线金属环也长了绿锈,透着岁月厚厚的釉质感。

我有很长时间没摸这些东西了,几乎将它们忘了。想起来挺可笑,有时我们的记忆也很势力和现实。它只会牢牢绑架我们的需要和关注,而将那些不甚攸关的,都慢慢过滤掉、丢弃掉,让它变成繁杂生活中的沉积层,与那些无关的泥土慢慢地凝结在一起,被匆忙的脚步所踩踏,被日趋僵硬的地表渐渐覆盖……

其实,我很爱钓鱼。但花很多钱买鱼竿去钓鱼,却不是我的本意。那些渔具是我在厂办室当秘书时买的,全是日本货,竿体是碳纤维的,分量轻,柔韧性强,不易折断。钓竿的滑轮非常灵敏,甩出去时声音极小,收线时又快又稳,还伴着欢快的滴答声,很少有鱼儿脱钩。那时,渔具店有几种鱼竿,有竹子做的,有塑料做的,也有碳素材料做的。碳素材料的鱼竿也分国产的和进口的。虽然都是鱼竿,也都可以钓鱼,但鱼竿的“颜值”有所不同,价格也差距很大,少则两三倍,多则十几倍。我们常常让老板把各式各样的滑轮都拿出来,把耳朵贴在不同滑轮的边缘,听摇柄转动时的声响,其中的质量优劣耳朵自然会告诉我。但我知道,我不能买便宜的,只能围着贵的打转转。

不就是钓鱼吗,什么鱼竿不能钓鱼?记得,我小的时候,要去海边钓鱼时,就喊邻居柳细哥哥,和他要些旧鱼线,胡乱地绑在一根细竹竿上。竹竿不是很直,歪歪扭扭的,上面还满是咯手的竹节。柳细哥哥绑好了鱼钩,再找一个大一点的旧螺母,拴在鱼线的最下面当鱼坠。然后将线一圈又一圈缠在竹竿上,肩上一扛就出发了。

我们钓鱼都去那个河与海交汇的“河汊子”,那里有一个废弃的石头坝。向着海口的那段坝体已经被海浪冲毁了,很多石块散落在大坝周围,表面上长满了像苔藓一样的海草。海水荡漾,绿绒似的海草随波摇曳,间或有小鱼穿梭其间。柳细哥哥说,千万不要踩那上面,很滑,会摔到水里。

柳细哥哥会看潮汐,每次钓鱼,我们都能见到海水退去后留下的大片滩涂。但坝的四周却有着一道很宽很长的深沟,我总有一种感觉,那里面一定有各种各样正在游动或是觅食的鱼。

“河汊子”往东是一个渔码头。那里的渔船早晨很早起航,临近中午靠岸卸鱼;下午,日在正中又起航了,傍晚再回来“锚船”。渔民在那里搭了窝棚,煮饭、喝酒、睡觉都在那里。晚上,他们围在一起抽着呛人的旱烟,讲着儿童不宜的荤笑话。白天,有的在树荫下拿着梭子织补着渔网,有的亮着古铜色的脊背,手握着凿子、斧子或是锛子,在烈日的沙滩上修着船。他们嘴里叼着用烟叶拧成的“锥子把”。那纸烟不像是火柴点着的,倒像是被太阳点燃的。因为头顶的太阳很毒,脚底的沙子很烫。蜷曲的烟灰中,不时飘出一股股浅蓝色的细烟,海风一吹,一下就没了踪影……

朦胧中,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鱼腥味和修船的桐油味。我们知道“河汊子”到了。

微曦中的滩涂很梦幻,就像一条搁浅的大鱼。那些水洼,就像它身上金色的鱼鳞。我们的鱼食就在那个梦幻的滩涂里。滩涂是黑色的,只是边缘有黄色的沙滩,看上去很实很硬,但踩上去就会陷进去很深。艰难地拔出脚,小腿以下已染成黑色。

我们脱掉裤衩和背心,裸着身子用手挖淤泥里的虫子。那是一种淡红色的多足的腔体动物,头的前端有一对黑色的螯牙,很像蜈蚣,所不同的是,它藏在泥里,是鱼儿很爱吃的食物。后来,我知道它的学名叫“沙蚕”。

那时海里的鱼很多,柳细哥哥总是能钓很多鱼,但我们却收获很少。我总觉得是柳细哥哥的甩竿帮助了他。因为,他的甩竿上有一个他自己做的滑轮,“唰啦啦”一声呼啸,就把鱼钩抛得很远。所以,他钓的鱼又大又多。我很羡慕他,也有些恨他,按现在的话说,就是羡慕嫉妒恨。柳细哥哥是钳工,手很巧。他的滑轮是用自行车的后轴加上一圈辐条做成的,辐条连着轴在缠线的地方折成了漂亮的圆弧,形成一个大圆盘,上面缠着鱼线,边缘像长了小翅膀。所以,鱼坠也像长了翅膀,飞得很远,鱼也钓得很大。只是,他不想给我做,即使我说可以找到车轴和辐条,他还是说:“你太小,甩不好,鱼钩把你当鱼钓了,钩了你的嘴可不是闹着玩的。”

后来,我长大了,挖鱼食时不再脱去裤衩,也不再用手挖,而是用铁锹了,柳细哥哥依然没给我做甩竿。而他的鱼竿上,却多了一个报信的铃铛,有鱼咬钩时会发出急促的铃声,叫人特别亢奋。

到了我买了如此高档的钓竿以后,我们连鱼食也不用挖了。每到周末,我和司机就开着车去大桥的桥头去买。那里卖鱼食的人很多,他们坐在大柳树的阴凉下,身旁支着一辆摩托车,摆着一堆大小不等的木盒。木盒不是很精致,但拾掇得很利索,想得也很周到。沙蚕都经过了筛选,大小一致,没有挖断的,也没有化水的。盒里的红土搓得很细,撒得很匀,没有大的砾石,确保那些沙蚕一天一宿也不会化水、变质。大盒的30元,小盒的20元。那些鱼食贩子很会做买卖,买多了会慷慨地赠送一盒。而赠送的那一盒,就是我和司机钓鱼所用。其他的都是厂级领导的,我们不能染指。那时钓鱼也谈不上兴趣,多数时间都是服务,谁的鱼坠被石头卡住了,我就要赶紧找鱼坠、鱼钩;谁的鱼食告罄,我就要在自己的盒子里抓上一把送过去。自己的钓竿上了鱼也来不及摘。只有把那些呼叫声都平息了,才能返回来看自己的鱼竿。我的那个酱红色的鱼竿常常孤独地躺在沙滩上,在白色沙滩上反射着漂亮的阳光。我觉得,那个色彩亮丽的高档鱼竿,还不及我小时候那个弯弯曲曲周身都是“骨节”的竹竿,它只是一个漂亮的道具、一个摆设,却不能给我带来一丝垂钓的快感。

买高档钓具既有虚荣,也有攀附的成分。那时,用低档渔具会给领导跌份。因此,自己感觉,只有拿着碳素鱼竿,才能挺直腰杆,哼着小曲或吹着口哨,在那些斑斓的鱼竿丛中悠闲地钓鱼。

再后来,我的高档渔具也束之高阁了,一放就是十来年。我跟父亲说,鱼竿给你吧,没事儿钓钓鱼,修心养性,陶冶情操,长寿,健康。父亲也没去钓。他很长寿了,但钓不动了。虽然鱼竿不沉、鱼也不沉,他却去不了了。没多久,他坐上了轮椅。

再再后来,我连海边也很少去了。邻居中倒是有垂钓爱好者,也常常开着车,后备厢里装着全套的钓鱼用具。碳纤维钓竿进口滑轮的甩竿,三四把用帆布袋子装着,还有竿架、抄鱼用的网抄、不锈钢做的鱼筐,以及鱼坠、浮漂、鱼线、鱼钩、鱼饵、精致的折叠垂钓椅,应有尽有,一个不落。只是回来时,却骂骂咧咧,埋怨现在海里太穷,去了一整天,也是收获寥寥。他瞅着我问,就纳闷了,鱼都哪儿去了?就像那次落大潮时,一个外地朋友问我,海水都哪儿去了一样,当时就把我这个生在海边、长在海边的人问蒙了,是呀,海水哪儿去了?而如今,我同样蒙了。是呀,鱼都哪儿去了?想想也很可笑,现在钓鱼的鱼竿渔具越来越好了,鱼却钓不着了。

“我的背包,让我走起来很缓慢,终有一天陪着我腐烂。你的背包,对我沉重的审判,借了东西为什么不还?”陈奕迅的《你的背包》,像是对我们唱的。仿佛我们欠了什么东西,却至今没有还似的。我不由自主地哼唱道:“我的钓竿,让我觉得很沉重……”记忆总是有既得功能的。钓鱼钓不到时,我们才想起了,小时候捡到的“海兔子”、被海浪呛上岸的“大白眼”,它们似乎告诉我们海里很富饶,海洋生物很丰富。我们吃过很多贝类,花蛤、毛蚶、牡蛎、海蛏子,也有过去我们从来不吃的海星、海胆。现在的人们变得太勤劳,铁筢子已将海底搂了遍,搂得海底的腐殖质把黄色沙滩都染黑了。细密的渔网也把很小的鱼捕捞上来。人们勤劳久了,把海洋生物链也从根上挖断了,大海焉有不穷之理?人们在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时,却总在重复着选择性失忆。只记得索求,却忘记了赋予。

我真的不愿意再拿那些鱼竿,我似乎总觉得海里只有化石般的记忆。望着辽阔湛蓝的海水,我总觉得,是到我们归还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