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渐去渐远的泉》简墨散文赏析

省府西街往西,鞭指巷以北,有一条小巷子,名为双忠祠街。巷子很深,窄处容不得展开双臂,又幽僻,路灯黯淡,人影也少,越发衬得巷子深不见底,像卦像阵。顺着街边,朝里一直走,待走得灰心,有点害怕,走得开始怀疑自己记错方位、进而怀疑这个泉是不是根本不存在、乃至开始怀疑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鬼时,双忠泉就在双忠祠街西端与启明街交界的丁字路口东北角出现了。

此处是双忠祠的旧址,双忠泉也因此得名——为了建祠挖地奠基时,突然地下冒出了这眼清白的泉水。据说当年,祠泉相映,生出的光辉,前后百年都被照耀。

祠走了,泉留下了——一场焰火,忽而消散。

这是一个近十平方米的方形泉池。为了防止落叶等杂物落入泉水中,泉池上方被遮挡起来,只留下一个一平方米大小的方形孔,泉池周围都是湿漉漉的,是附近居民白天过来打水的痕迹。

一个太监一样萎着、家长里短的泉,一个耶稣一样钉着、替众生受难的泉,一个睡着了或死过去的泉,在暗夜里,素朴,粗陋,然而,不能不说是美的。

古历(说这样的一个泉子,不用古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计年不成?)的十二月已经颇有凉意,泉的周围有规整或不规整的石头砌着泉池,三面环着,一面靠墙,那墙呈铁灰色,和着青砖剥蚀后现出的黄泥。墙上有水,蛇一样蜿蜒着爬下来,长了青苔。糊满红锈的铁篦子将泉口盖住,微微露出一线,里面的波光一闪。那段矮墙像一张斑驳的脸,纹路纵横,缺了大半的牙,瘪着颊,眉眼嘴巴略略动动,好像说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说。稀疏的星空下,它显得更加落寞和沉默了,还有绝望。

我这是在哪里?又闯入了谁的命运?……我嗓子干哑,使劲咽下什么。我内心滚烫,手脚冰冷。

周围没有一个人,空洞透风,又似乎有无数人,拥挤混乱。一切都过去了,只有我,被钉在那里,好像一个稻草人,守着什么,等着噩耗,或者胜利的消息。

一切都静下来。大幕拉开来,追光射下来,双忠泉是主角。它来了。

双忠泉很小,东、北面连接房壁,西南面建矮墙为栏,面积不过七八平米的样子,水深约四五米——也许更深。看它流走的方向,但见泉水湍急向北奔去,含伟岸灿烂的波澜气。它常年不涸,水质也特异的清,清得像没有水一样——也许是晚上的缘故。泉子黑黢黢的,偶而闪动的光亮叫人想起珍珠的光亮,却无法捏在手里。它常年不干,似乎永远也流不完取不完——为保护泉水不受污染,附近的居民们在泉池上加了一个铁丝网和塑料板模样的大盖子,只留有一个取水口。

泉深深的,井一样。

井一样,它缄口不言。

低下头,与泉对视,陪伴它一会儿,致敬,或默哀。也算前世回眸一百次的缘了吧?

从古到今它历经了几沉几浮,到底有多少个泉塞碑失祠堂倾圮的日子,叫它泪也流不出,只打落牙往肚子里咽?大概它自己也算不清楚,一切都像前朝的山岚一样消逝无痕。最令人叹惋的一次:它的碑连同双忠祠以及祠内的其他几块石碑,都被砸成碎块,砌成了房屋的底座。现在的“双忠泉”石碑是前几年刚刚立的。凑上去,仔细瞅旁边一栋老房子墙基里的石块,用凉透了的手指细细擦去石块表面的灰尘,还真的有字迹显露出来,是个“天”字,半颜半柳的楷书,字体仅有核桃大小。破碎的石块上刻着一列列如此大小的小字,非常漂亮,只是字迹模糊,早已无法辨识了。据说碑文镌刻的是《双忠泉记》那同样漂亮得无以复加的文字,可惜我们再不得见它的踪影。只有“双忠泉”孤零零三个字的这方碑悄然立在角落里,像个旧日值更的老人,矮小枯干,瑟缩了衣袖,在那儿打盹儿。想来如若旅人到此,没有导游的话,大抵会以为是个古时名唤“双忠”的乡间汉子流落到这里、盖屋娶亲掘井种地留下的吧?这想象忒现成了些。

谁还记得它?它所见证的公理、士的精神和人的高贵,如今又在哪里?……

至此该说双忠祠了,那个现在只存在于厚厚的、老旧的地方志中,却只不过占了薄薄一页的双忠祠——或者说,双忠。

来看望双忠泉之前,还真的千方百计,搬了石头也似、概不外借的地方志,来读了个深细:

明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李自成率领的农民起义军节节胜利,关外清兵趁明朝人心涣散之机大举进攻,所过府、州、县城全被攻陷,并连破临清、武城、茌平,十二月下旬到达济南城下。时任山东巡抚御使的宋学朱正在章丘巡查,闻报后急回济南,与布政使张秉文、历城知县韩承宣指挥守城。当时城内只有乡兵500人和莱州援兵700人,而且大部分为老弱病残,兵力单薄,外无救兵。清兵十余万围攻济南,用炮火云梯猛烈攻城。全城官兵民,殊死抵抗,终因兵力相差悬殊,于第二年正月初二,“天晓,众哗,大兵自西北云梯上矣。公(山东巡抚宋学朱)跃马而西,手格杀数人,刃中面被执;不屈,悬城楼竿上杀之。……同时死难者,历城知县韩公。”(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在这场战役中,张秉文在西门大街巷战中战死,其妻女眷属投大明湖自杀。山东按察副使、盐运使、兵备道、济南知府、同知、通判、都指挥使、儒学教授、历城知县韩承宣,以及全城官员和守兵,全部遇难。

应该怎样准确命名济南经历的这场灾难或历史事件?想来在民族纷争的特殊历史时期,其实是没有正义非正义之分的,只可用“济南保卫战”来笼统称呼吧。

济南历史上曾经历过两次“保卫战”,比双忠护城这场战役还早的一次是在明朝初年,铁铉将军率军驻守济南,抵抗燕王朱棣的围攻。这场战役历经两个多月最终取得了胜利,后济南人为纪念铁铉将军等保卫济南的七名忠烈,在高都司巷南侧以东处建“七忠祠”(今已不存)。第二次就是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冬的那一次。当时进攻的清兵有十多万人,而实际上济南原有的军事力量并不弱,只是有很大一部分被明朝廷抽调北上援守德州,导致济南城内只有老弱乡兵五百人和由莱州增援的七百名兵士。因为济南城墙比较高大,城内各种储备也较充足,加上城内军民同仇敌忾,所以这一千多人和十万清兵足足抗争了六十多天。在这六十多天里,山东巡抚宋学朱亲自登城作战,“不解带、不交睫、头发尽白”,日夜坚守在城墙上,激励士兵与城共存亡。崇祯十二年(公元1639年),正月初二,他受伤被俘,被清兵绑在城门楼上纵火烧死。牺牲场面英勇悲壮。后人因怀念他,长时期内传说他并未死,而是遁去为僧。济南参政邓谦,在战役最激烈的关头,在城墙上坚守十昼夜,亲自架炮向清军轰击,直至“矢尽石穷”,城陷后,他仍执劲弓射杀清兵多人,后负伤为清兵杀害。此外还有很多人散尽家财招募乡邻组成乡兵抵抗清军,直至战死。

天崩地解,朝纲更迭,正是考究一个人的性命、节操、气概、高贵的时候,也是一个充满多种可能性、面临多种选择的时候:是投降变节,还是抵死殉国?一个城做出了选择——这选择叫它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们不追问自己忠诚的对象到底值不值得爱戴,也来不及追问,他们对职责恪守的本能反应、对脚下土地和民众的爱护情切都让他们成为不容置疑的英雄。就像一个来不及脱掉衣服就跳下河去救人的人一样,都出自一颗良善、正义之心。这样的人越多,一座城、一个国家、一个星球沦陷的可能就越小。

而那些壮志未酬的人,那些报国无门的人,那些血泪迸溅的人,那些内怀深情的人,都仿佛成了我们身边的故人,鲜活生动:谁与谁书写绝笔,自责不能再膝前尽孝;谁挽谁的手泣哭:君死妾不独生;谁在炮火里一脸黧黑部署战略,眼中时而闪现出苦等援军不到的焦灼;谁又在敌军攻入的最后一刻垂手而立,为不能护佑满城苍生黯然伤神……隔着历史,隔着不可穿越的空间,一个个场景依然动人魂魄。

然而,也许是因为地缘或政治的原因?因为历城非京城,属“偏师”;因为布政使、知县非高官,是芝麻官?历史只记住了文天祥、史可法,却少人知晓张秉文、韩承宣(甚至,在两次战役中都表现十分刚烈英勇并献出生命的山东巡抚宋学朱、济南参政邓谦,较之张、韩、铁铉等,更为籍籍无名)。然而他们的英勇雄壮,他们的大义凛然,一点都不比前者少。

清兵攻入济南之后,大肆抢掠,将年轻妇女、少年掳走,“杀掳人丁八千八百五十一丁”,济南府属所有耕畜,也都被清兵掠夺殆尽,这在济南历史上可以说是一场空前的灾难。清政府洗城之后,又建新城。再后来,为了巩固统治,“教忠教孝”,居然大肆褒扬抗清明臣——这算有魄力、够包容,还是弄权邪术?不得而知,或者二者兼具。然而,此举却无意中成全了一个泉——其间,为纪念宋、韩二人忠贞殉职,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在济南建立了“双忠祠”。祠内原来有丰碑四座,由名家撰文书写,可惜后来均下落不明。掘地建祠时,地下忽然涌出一泉,水流不息,于是,以祠命名为“双忠泉”。山东督学赵申季当时作《双忠泉记》,勒石于泉边。谁都不怀疑,那涌泉,是烈士血。

《双忠泉记》记曰:“……以两公当日誓众撄城,登陂却敌,志欲扶倾大厦,一时见危授命,虽值时运,然成仁取义,视死如归,此其气之孤行独往,真足以撼日星,摇山岳,惊风雨,泣鬼神矣!……”

这没有公园光滑圆满的围墙庇护、一时脏了塞了、一时又被几户周围老住家跳进去腥的臭的掏干净救活过来的泉,静静眯着、常常发呆、时不时陷入哀愁、透着寒酸和猥琐的泉,用老老实实、敛手敛脚的传统隶书题名的泉,原来竟是一个壮怀激烈的泉,收藏了这么缤纷错落的枪炮声做平仄,更有冲天的浩然正气做了诗眼——民族之间的战争无分对错,人类之中的忠义大道永存。

还是古人总结得棒:“故以至柔之质而发为刚之慨,以自见奇邪!”

因此,可不可以揣想,这眼泉,被覆上铁丝网、遮盖板,也不全是为了吃水的干净?

(这样的想法多少让我的心稍稍回了一点暖——尽管到底,也还是人与泉,我们和它们,别过头去,彼此两忘。)

远处,灯盏亮的多起来了。天空高阔,裹紧风衣,站在一阵比一阵凉的风里,在秋天的夜晚,听得见心鼓也似咚咚擂跳的时刻,这个想法格外真实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