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木德》这样的书,适合于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地地阅读:清晨起来,净手,净心,在刚刚收折起来的百叶窗下,平展展地摊开,那时,腹中和头脑中,都是极清爽的,没有黏稠、油腻的感觉,迫切需要物质和精神的填充;或者,众神高悬的教堂里,需扬脸才见的圆拱玻璃、斑驳失色的壁画下,细碎的尘土中,聚众的诵读;或者,树木葱茏的庭院里、清可见底的小河边,喁喁私语似的叙谈——后两种情况是不需要借助于具体的翻动的,对于它的崇信者,那些被世代口口相传的经验和谶语,已穿越雷电光影与不老的时空,了然于胸……但是,不管是怎样的情形,神圣的意味一点也没有减少,他们时刻与无处不在的神明休戚与共。
一本书就像一个人,我特别在意它给予视觉的第一感观,并由此,做出我所应操持的关于亲疏远近的感性判断。
事实上,我喜爱它宗教与神秘的气息抢占了先机,所以,我贸然认定它应该是我理想中的那样:厚实,素淡、略粗糙的封皮,雅致,干净,一点也不华贵,除了黑的字,就剩下轻而微黄的纸页了,恰当的留白,无须任何花鸟鱼虫的修饰、点缀和参与。因为被传达出来的每一个字词都是活的、都是有生命的,它们脚步迅疾,走在思维的前面,总是要快过翻动的手指那么一两页。
再看看诵读者,无一例外的,他们的表情是凝重的、平和的,即使有悲喜,也是能承受、能担当的样子。他们的目光空蒙、辽远——即使是低垂着的,实际上,那视野也还是开阔的,能望到远山近水,能望到先祖与后生……
1.安息日早上,教堂里,每个人都要背诵祝祷词,一般需要8-10分钟,而镇上那个出了名的穷光蛋迅速起身,三两分钟就坐下了。有人惊问其故。他无奈地说:我没有你们的华服、佳肴和财产,只有很少的东西,所以祈祷时非常简单——我嘴里只念叨“老婆、孩子、山羊”,然后就坐下了。
但愿上帝听到——这正是他的本意!这个善良质朴的人,他不用识很多字,不用懂很多道理,但是单单凭着这句话,我就判断:他是个无毒无害的绿色植物。想想看,一个时刻把“老婆、孩子、山羊”放在心坎上的人,他又能犯什么大错呢?大不了,做个一辈子顺顺当当的人。没有夜草肥他,想必他也不会暴富。但在清点、看护好身边所有之物的点滴时光里,他就完成了独自的永生。大体上,他便起到了人类所应起到的最本质的延续作用——走不了很远,那么就返回自身吧——而这正是大多数普通人在普通的时光里所呈现出来的清明境界。
我赞美他,又有所不甘。想起刚参加工作时,某同事问过我一个问题:有两个追求者在你面前,一个是富家纨绔子弟,你并不十分爱他;另一个是农人后代,一无所有,可你却很爱他。你该怎么办?当时,我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前者,并耍着小聪明得意洋洋地笑笑说,我会聚敛他的钱财,再去找我爱的人。同事明确表示“英雄所见略同”。我们会心一笑,像婚姻生活中的两个不安定分子,结成秘而不宣的同盟……我只是说说而已,并且知道这样的小测试如脑筋急转弯,走与“思维定势”相反的决断准没错儿。多年以后,那个考量我的人一如既往地沿着当年的既定路线前行,一路天南海北、五大洲四大洋地开始了漫漫长征。不久前,在人潮中惊现,他仍是十几年前那样逼人英气、目光灼灼。我知道我错了,他是认真的——他还在来来回回的奔波中苦寻他命中“最大的麦穗”。而我,素面朝天、穿着错系了钮扣的松垮小棉衫敲下这些字时,想着晚饭的餐桌、儿子该买的球鞋、妈妈的血压,不禁冷笑着解嘲于我的自甘“堕落”。转而,对那个穷光蛋满怀敬意!
2.上帝创造的人类具有四种天使的品质,又具有四种低等动物的特点。跟动物一样,人要吃、喝、生育、死亡。跟天使一样,人能直立行走,会说话,思考和见识。
应该谴责上帝:人,是他在创造时,雕塑错了的——那一笔!
如果你活得足够长,如果在外星球的某个展览厅里,你看到一个兽性与人性共存、天使与魔鬼同体的神奇怪物,那么,你不用东张西望地寻找知情人去打探、询问,看看玻璃罩下标志说明的小牌子吧,那上面,无疑会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最简单而又最复杂的字:人。
3.上帝赋予人类七种品质:虔信、正直、公平、善良、慈悲、真实、和睦。
我想,第八种品质应该是:遗忘。如果上帝允许的话。遗忘,是静悄悄的消解,是对自己、对所爱之人、对道路、对明天、对未来,没有积极意义的事情的——主动遗忘!
神圣的上帝渴望听到正直人的祷告,因为正直人的祷告好比铁锹,它会把愤怒、猜忌、中伤、邪恶、虚伪、花言巧语、贪婪、阴暗变成仁慈、和善和光明,如遗忘——脑袋前、后的内部搬运,秘密而迅疾,不留痕迹。
4.有四种罪恶是穷凶极恶的滔天大罪:偶像崇拜、淫荡、杀人和诽谤……但最大的罪还属偶像崇拜,其严重程度相当于其余的罪状全部加在一起。
除了那个密闭的黑盒子,木几下是亮的,但被左手轻挽水袖的右手无疑还是颤抖的,代替眼睛,它正小心翼翼地挑选着棋子,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一颗一颗生死牌的密宗被她哆哆嗦嗦地数了几遍也不知道——崇拜、淫荡、杀人、诽谤……最后捉出来的是:淫荡。她的桃花面容上,除了恐惧,又多了份羞愧。她略微低垂的云鬓,有一缕滑下来,恰好遮住她的粉红。片刻,她摇了摇头,是想把那缕发丝甩到脑后吗,以便露出她完整的容颜?但我更愿意理解为:决心已定!她扬起头,像完成一次与自己的尖锋对决。
“如果非要选择不可——反正早晚一死,还不如死得痛快些、危害小些。”想到这儿,她已经没有多少恐惧。
崇拜的罪责足够大,一个小女子的柔肩无力承担,况且,不长眼睛,盲目的崇拜多么无知,而无知是不见底的深渊,死无葬身之处。杀人嘛,无论是刀光剑影,还是黑夜里巧用机关的暗算,都不仗义。而且,血,身体里的血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江河,随随便便地中止一条河的流向是残忍的。至于诽谤,说三道四、搬弄是非,那是史上加给女人的别名、罪名,也的确是某些女人的强项,但我不屑。诽谤一旦成立,杀死的将是三个人:说者、听者和被谈论者。你的名声可能像花粉被四处传扬……那么,只剩下淫荡了,我不喜欢这两个字,非常不喜欢,甚至不想用我的唇去触摸它。我只想说出我被动选择它的理由:因为谁也说不清它与爱的界线——究——竟——在哪儿,谁也说不清……当我蹁跹升飞天庭,我会依着天堂高高的窗,在它温煦的光晕里,整天整天地忏悔……
5.一个人的性格可以从三件事的态度上看出来:饮酒的方式,花钱的方式,愤怒的方式。
你把自己藏在哪儿呢?四处灯火通明,你已无处容身。还是坦荡些吧,至少在别人的眼中:你是实在的。
哲人说,生活的悲剧不在于一个人输了,而在于他差一点点赢。虽然输赢无定势,甚至无所谓输赢。但是,你要让心境真切:春花烂漫,你尽情地笑;秋叶旋舞,你恣意地哭。每天清晨或黄昏,你可以坐在回廊的藤椅上,可以闲散在湖水边,沉浸在这样那样的幻想和情致之中……这确实没有什么不好,对于越来越短的一生,我们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抵减日夜不停的消融和支出。
6.世上有四种人: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这是普通人;我的是你的,你的是我的——这是蠢人;我的是你的,你的也是你的——这是圣贤;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这是坏人。
做不了圣贤,也做不了坏人和蠢人,就做一个普通人吧。这是做人的底线。我为自己是一个普通人而骄傲、自豪,涕泗交流。
多数日子里,我喜欢温和的春秋,喜欢时光的中游,喜欢亲爱的中庸,喜欢主动的放弃、松手、分开,喜欢好死不如赖活着——并且,尽可能地在活着的有限时日里,活出与普通人不太一样的内容,哪怕一点点微小的差别,不妨碍社会、不影响别人,而独自欢娱。像翻新过的衣物,不仅可以保障老旧岁月的皱纹和土色温暖的回忆,还可以充分享用它的变化带来的欣喜——兼顾回首与展望。在一片叶子上就可以做梦,在一个深夜里就可以合上伤口。
7.上帝为什么偏偏要用肋骨造女人呢?……用身体上隐藏的一部分造她,以便让她谦恭。
不能用头造她,以免她傲慢;不能用眼睛造她,以免她好奇;不能用耳朵造她,以免她偷听;不能用嘴巴造她,以免她滔滔不绝;不能用心脏造她,以免她嫉妒;不能用手造她,以免她占有欲过强;不能用脚造她,以免她四处闲逛。女人真是太麻烦啦。丘吉尔说:“世上有两件事最难对付:一是倒向这边的墙,一是倒向另一边的女人。”我不知道他老人家说出这句话的前因后果是怎样,但一定是饱受(或洞穿)了倾覆的苦难。
当我看到这些话时,我依次摸了摸自己的五官、手脚,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处四周的墙壁,忽然悲悯与同情,忽然觉得上帝这个老头儿虽然万能,却也着实不易——缔造,确是一个震撼天地的大词,来不得丁点马虎。
8.我从不称妻子为妻子,而是称“我的家”。
“家”是一个复合的气息:房舍、粮仓、柴草、庄稼、牲口、炊烟,还要有鸡、鸭、猪、狗四处乱跑,在随便的山坡、池塘、田野……蝉蛙齐鸣,五谷丰登。大槐树的叶子哗啦啦地响。在院子中央,有老辈人在午后很慢很慢地走动。偶尔的一声吆喝,便会有三五个欢蹦跳跃的孩子应声蹿出……
“我”喜欢选择这样的家,“我”喜欢选择与它匹配的女人,而不是妻子——“我”要求她的只有一点,像土地一样:善良与宽宏。他们是一个完满的整体,针脚密实、板正,丝丝缕缕都不可拆分。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我的家。
如果是在院子里,那么,“我”的女人站在最前面,后面依次是:大孩子、小孩子、最小的孩子、鸡、鸭、猪、狗,然后是我;如果走出院子,那么这个秩序正好相反,我要站在最前面……
9.当爱情炽烈时,一对男女能够以剑刃作床;当爱情淡薄时,60平方米的床也嫌小。
这一页里有一张水粉画——《亚当和夏娃》。他们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的胳膊、腿,在草木之间,说不好是站着还是躺着。典型的夏加尔风格。紫粉的色调,传递出温情和暧昧。这天地混沌初开之际最纯净、最美好的爱情,诱惑了世间男女何止千万年!
爱情是奢侈品,我不说它是光洁、美丽的瓷器,但它确实具有易碎的品质。
记得台湾的一位女诗人把它比作皓腕上的玉镯,一天洗碗时不小心把它碰碎,她就站在几节残损的断片前感叹:怎么?最日常、最没有杀伤力的洗漱也会把它葬送?爱情真不是个好东西,因为它太难侍候了,像个久居深闺嫁不掉的贵族小姐,难免有着这样那样的怪癖。
再看看两个相爱的人,多像刺猬啊:远吧,太冷;近吧,又扎得慌。看来,鞋子是否合脚是个历久不衰的话题,只不过不该一味地埋怨鞋子,有多少鞋子先前很光亮、很舒适,难受是后来的事儿——换个角度想一想,也许是你的大脚骨骨质增生了也说不定。炽烈或淡薄,你是自己的调剂师;你也是自己的药剂师——爱吧,杜拉斯说,爱情犹如疾患。
10.一个坏妻子就像讨厌的阴雨天。好妻子就是好日子。
梁实秋说:若要一天不得安,请客;若要一年不得安,盖房;若要一辈子不得安,娶姨太太。世间的苦有千万种,这其中,有没有女人加给男人的?
也许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却可以光明正大地调笑、打闹,被贯以“爱情”的美名,在华贵、绚烂的睡袍里安享快乐幸福。这是容易让人接受的,也是令人神往的。
但是,若摊上一个武林高手,动辄“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么这个男人娶回的不是妻子,而是不定时炸弹。家的天空就会阴云密布、淫雨连绵,门前荒草,庭后苔藓,一片凋零破败景象。坏妻子可以使你沉入深渊,好妻子可以拉你上岸。这话并非危言耸听。过日子,过的就是男人和女人。从本质上说,女人的作用更大些。到底是好日子还是坏日子,看看男人的衣领和自然状态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11.爱护自己的身体,保持身体的卫生与健康,是一种宗教义务,是对上帝的崇敬;一个人要是像照顾他的坐骑那样照顾自己的身体,便可免除许多严重的疾病。
坐骑,是个好词。当我写下它,我臆想的白马腾空而起,奋起坚劲油亮的四蹄,纷披飞扬着长鬃,像一道划破苍穹的闪电,穿过风雨和时空。当我写下它,就有万里长风从耳边飞掠而过……
然而,我虚有的白马在哪儿呢?——我看不到它。
但是,我要在少年时跑步、跳绳、打羽毛球,在中年时长跑、爬山,在老年时散步、舞剑。我要吃木耳、蘑菇、大枣、麦片、芝麻、豆腐、白菜……我要严格恪守养生之道:衣不过暖、食不过饱、劳不过累、逸不过安、喜不过欢、怒不过暴、利不过贪。我要把我的白马养得毛管锃亮、膘肥体壮,让它带着我越海翻山,漫步于黄昏的草原……
12.犹太小孩第一次上课,石板上有用蜂蜜写就的希伯来字母和简单的《圣经》文句。孩子一边诵读字母的名称,一边舔掉石板上的蜂蜜。随后,还要请他们吃蜜糕、苹果和核桃。此举的目的是告诉孩子:知识是甜蜜的。
桌子正中放着一本居中翻开的书,一个大胡子戴眼镜的男人在书的后面,露出上半身。《塔木德》的这页上坐着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分列大胡子的两侧,他们的眼眸清澈明亮、甜、纯净。有一个女孩在晴朗地笑,另一个女孩在极力忍着。是因为看到蜂蜜了吗?不得不惊叹于犹太人的睿智和谦和。
而面对知识,我们的孩子是怎样的?如果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孩子快乐,不是为了让孩子诚实、善良、勇敢、正直……教育,从何谈起?
如今,这一群孩子都到哪儿去了?到现在差不多应该两千岁了。如果两千岁的他们还是那般的甜而纯净,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