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州窑记》李清明散文赏析

我的家乡坐落在南洞庭湖边,资江与湘江两条著名的河流从县境内缓缓流过,自古便有“万窑之乡”的美誉。据专家考证,家乡方圆百里的窑城是中国最早烧制青瓷与官窑的地方,曾创造了中国陶瓷业界的“七个之最”,距今已有近两千年的历史。

少小离家老大回,我穿着乡愁的草鞋,走遍了洞庭水乡的山山水水,开始了对湘阴窑(也称岳州窑)前世今生的追寻与考证。

儿 时 记 忆

小时候生活在洞庭湖水乡,总见有一位或几位身体敦实、面容黢黑、皱褶苍茫、头戴毡帽或草帽、走村串户贩卖各种窑货的中老年人。他们肩挑一副用竹子或芦苇,也有的用柳条,编制的平底担子,上面垒放着各种各样的大小窑货,有碗、有碟、有钵、有壶、有罐,有加盖或敝口的水缸与坛子,有人俑、牛俑、马俑,有栩栩如生的神、鬼、道及戏曲人物,甚至还有造型怪异的各种马桶与尿壶……虽是交易,但他们大都不高声吆喝与叫卖,只是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片,边走边敲击窑货,其“叮叮——当当”或“梆梆——嗡嗡”的声响,有些与寺庙和尚们击钟与敲罄的声音相近,给空旷、寂寥的水乡村庄平添了几许古朴与禅意、清亮与悠远。

听到陶瓷的敲击声,乡亲们多会闻声而动。他们用卷了毛边的钞票,或一小捧叮叮当当的硬币,或几升大米、几个鸡蛋等物品,与早就熟悉的货郎们进行交换。用这些普通甚至有些粗糙的陶瓷产品把贫穷、苦涩、单调的乡村生活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比如,母亲们用大肚端罐深埋于燃而未烬的草木灰中煨制的香喷喷、软绵绵的糯米、粳米、红薯、绿豆稀饭,回味起来至今仍口齿留香;用素胎或酱釉印纹的双唇坛子腌制的黄瓜、生姜、紫苏、藠头、湖葱等各种泡菜与腌菜,健脾开胃,长年不坏;用敝口茶罐熬制的大叶茶(也叫粗茶,或“三皮罐”),味道淳厚解渴,即使炎热的夏季,露天储存,放上几天几夜也不会变质变味。至于水乡的姑娘、媳妇们用素胎或施了酱釉的端罐煎制的“姜盐豆子芝麻茶”,不但能强身健体、医治感冒,还能充饥饱肚,堪称水乡一绝。水乡新娘第一次上夫家待客,还能将整罐装有80粒花生、80粒黄豆的姜盐茶,顺时钟与逆时钟地将罐体转上三圈后,倒出来的10碗茶内,每碗居然均是数量相等的8粒花生与8粒黄豆!令乡亲们有些不解的是,此种筛茶方法与效果只能适用于本地窑城,即湘阴岳州窑生产的大肚端罐(又名大化罐),异地窑货则难以产生如此奇妙的效果。

还有,但凡水乡姑娘出嫁,其陪嫁品中必有一只或数只不等的装有祖传浸水的泡菜坛子。此物为湘阴岳州窑中的“下窑”(也称大货窑,或平窑)的主打产品。形似水桶,两头小,中间大,上露双唇的顶部配以状如蒸钵一样的陶盖;常以素胎为主,也有的略施酱釉或青釉;内置的浸水以煮熟的白醋及开水为主,再在双唇的间隙里倒上一碗清水便可较好地自然密封。被乡亲们视为祖传之物的浸水坛子只要使用得当,不让生水或脏物进入坛内,能百年不坏。更为神奇的是,乡亲们不但可以用浸水坛子预测天气,而且还可以通过其好坏的质变预测其家庭运程的好坏。哪日如果发现浸水坛子双唇里储存的清水不断地冒泡,且顶击坛盖发出“咕咕——咕咕”的响声,第二天多会刮风下雨;如果突然发现坛内的浸水无故变味或变坏,家庭个别成员多会突发急病,或仕途受阻……不久前,九十高龄的邻居彭娭毑,一日一坛陪嫁且辗转跟着老人搬了六次家的浸水突然坏了。老人忧心忡忡过了两天,第三天便传来了在邻县做官的二儿子被“双规”的消息。

尤记初中上历史课时,老师还告诉我们,在离家乡不远处的长沙发掘的马王堆汉墓中,也惊现22个标注有“鱼脂一资(瓷)”、“肉酱一资(瓷)”、“雀酱一资(瓷)”等文字的泡菜与浸水坛子。后据陶瓷专家考证,出现在长沙侯辛追夫人墓室中的坛罐均为湘阴岳州窑西汉初期的产品。

也许是过去销往乡村“歪瓜裂枣”般的陶器制品较为常见的缘故,就连平日里乡亲们调侃骂人,也是离不开“窑货”二字。比如,遇有个别顽皮的小孩,大人们常会戏骂成:“这个窑货哟,好调皮呐”,“你这个歪嘴夜壶哟,真是该死”;如果是一帮小伙子调皮捣蛋,则多会调侃成:“你们这一窑烧的”,或说是“窑货担子摔跟头—— 一个好的都冇得”;就连偶见一位容貌姣好的女人,也多会咂嘴点头,称其“漂亮得像一个窑姐”;甚至,乡亲们概括家里的家财产业,也多会用“坛坛罐罐”四字替代……

那时,水乡汉子一年的工作均只有三种选择:一是在家种植水稻,饲养家禽;二是进入到洞庭湖里打渔、驾排、砍芦苇,简称“渔樵”;三就是去到相距不远、位于县城边的窑城打工。也有春夏两季打渔、秋冬季节里忙着拉坯烧窑的,则多会被简称为“陶渔”。大人们常说,从古至今位于县城边的窑场很多、很大、很长,并形容为“县城有个万窑窝,要进城门过窑坡”。还说,我们日常生活里使用的窑货均出自窑城的大货窑,简称“下窑”,以湘江下游的乌龙窑、芦林潭窑、白泥湖窑为主;还有专出青瓷、白瓷、黑瓷的“中窑”与“上窑”,以位于湘江中游的马王墈窑、青竹寺窑、白梅窑、铁角嘴窑最为著名。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们便知晓,大货窑(也称平窑)生产的产品只能叫陶器,其烧焙温度在900度左右;专产瓷器的叫官窑或上窑,其烧焙温度须在1300度以上。它们均被统称为岳州窑,又名湘阴窑。

这些窑场明明都集中在家乡的县城边,为何又叫岳州窑呢?大人们的解释是,在窑场最为鼎盛时期的唐代,家乡属岳州辖地,故称岳州窑。

官 窑 血 泪

纵观湘阴岳州窑的发展过程,近两千年的创烧历史,其实就是既简单而又复杂的三个阶段,先是平窑,顶峰期为官窑,然后又回归漫长的平窑烧制期。湘阴窑的烧制,据传殷商之前,舜帝就率先民在湘江一带开始了制陶之业,进行原始的手工制作。后又从西汉、东汉开始,经三国、东晋、西晋,南北朝,这一时期主要是以烧制老百姓日常生活的陶制品为主,也称大货窑或平窑。真正开始烧制官窑,即精美的瓷器,则是从隋朝开始的。

1997年6月,家乡的县政府在县城一个叫马王墈的地方兴建宿舍楼,挖地基时,发现了大量的青瓷片堆积层。只见工作人员在约6米深的文化层中取出了大量的青瓷器物和匣体,较多的有碗、盅、洗、杯及高足盘、四系罐、檐口坛、多足砚、莲花樽等。釉色以豆青、虾青为主,色泽晶莹光洁,纹饰有划纹、印纹及釉下点彩等等。后经专家考证,这是一座隋代青瓷窑址。

谁承想,马王墈窑址这一挖,竟挖出了湘阴岳州窑在中国陶瓷史上的“七个之最”。即:最早的青瓷、最早的白瓷、最早的官窑、最早的釉下点彩、最早使用匣钵腹烧、最早在瓷器上开始压纹技术、最早有准确年代记载的窑址(公元143年)。也是从这时开始,人们发现岳州窑当时沿湘江两岸的湖、港、沟边建窑烧制,各个窑址均以马王墈窑址为中心沿湘江向上下流域延伸。顺江水而下的主要有三峰窑、乌龙嘴窑、芦林潭窑、营田窑,一直与岳阳的鹿角窑相连;逆水而上的则有八甲窑、白梅窑、青竹寺窑、洋沙湖窑、铁角嘴窑,并直接与长沙窑的代表铜官窑对接。目前光发掘与勘探得知的便有三十多处,其间还有许多的窑址尚处“养在深闺人未识”之境地,其创烧年代可上溯至西汉时期。

马王墈的发掘,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从中发现了一座长8米、宽2米,里面布满了每排8个、共计25排匣钵的龙窑。说起时越东晋的匣钵腹烧法,岳州窑的传人吴军平先生拉开了话匣,说起了其先祖发明此种烧窑方法的一段十分优美的传说。

很久以前的湘阴窑,其窑体都是平顶的方形与菱形,容量很小,难以批量生产,且一遇窑内高温及窑外大水,便会常常引发窑体垮塌,以至窑毁人亡。吴军平的先祖尝试着用加高窑体、增厚窑壁、用铁制品炉桥相隔等许多办法,仍是屡试屡败……一日,吴老窑师累得在塌窑边昏昏欲睡,忽见老人以前经常在洞庭庙中祭祀过的洞庭龙王的三女儿飘然而至,手里还提着一个精美的梳妆匣。小龙女目光如炬地紧盯着老人,先是用右手,指指左手提着的梳妆匣;然后又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襟,也是用右手,指指自己的乳房……在一阵轻烟腾起之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老窑师醒后,冥思许久……仿若突然顿悟。老人先是按龙女指点,将过去方形与菱形的窑体改砌成小龙女乳房模样的圆拱形大窑,再在主窑两边分别砌上一个内空相连的小奶窑……如此这般,不但使大小相连的窑体能充分利用热能,降低成本,增加产量;而且使窑体更加牢固可靠,遇高温与水患少有垮塌。因大小窑体一个个连绵相延,窑体的火口与烟囱极像龙口与龙角,加之又系龙女指点,乡亲们便把这一形状的窑体称之为龙窑。

还有,过去先辈们烧窑,大都是将制作好的素坯直接放进窑体内进行烧制,既容易粘连,受热不均,还易被炭灰直接污染……以至于歪嘴裂口、压扁压裂的残次品窑货很多。史书有载,当时的湘阴岳州窑便有“质甚粗,体甚厚,釉色浅而糙”、“只供迩俗粗用之”等描述。这也是乡亲们发生口角常以“窑货”二字相骂的直接原因。

几天后,吴窑师回到家中又想起了小龙女指点随身携带的梳妆匣的奇妙举动。于是老人又急切找来老伴年轻时从娘家陪嫁过来的梳妆匣子,也是一番左摸右看,仔细琢磨起来……受此启发,回到窑场的老窑师将待烧的陶窑制品,装进经高温焙烧过的匣钵中装窑升火,反复试验,使改用的匣钵体腹烧法一举成功。后人们总结,其发明的匣钵体烧窑法,不但防止了陶窑制品与窑火的直接接触,避免了污染、粘连;并且受热均匀,釉色更加光洁精美匣体成排垒砌,反复使用,陶瓷的产量也成倍增长……被称作是陶瓷界的一次革命,也是湘阴窑在中国陶瓷发展史上最大的贡献。

后来,窑城的先辈们又采用高硅瓷胎,使用高钙釉面,湘阴窑所烧器物温度均衡,釉面光洁,胎质坚硬,且瓷化极高。也许是受窑城周边洞庭湖自然景色的影响,还有窑师们大都曾是渔猎出身的缘故,湘阴窑的釉色均以豆青、虾青为主,绿中泛青,间或有淡黄、淡白作为点缀,由此也成就了湘阴岳州窑的古朴与大方、自然与精美。

我曾在马王墈隋代青瓷窑址中,反复观看并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细心摩挲过两件印刻有“官”字的物品。一件是底部印有“官”字的钾体,另一件为内底印有“大官”阳文的南朝时期的圆饼底碗残片。该碗片釉色绿中泛黄,莹光闪烁,晶莹如玉,成器高雅华贵。后又在湖南省博物馆见到了该馆收藏的一件也是出自湘阴岳州窑、底部印有“大官”字样的茶杯,其品相与质地也同样是釉薄而质细,垂釉如泪,玻璃质感强。这一特点,正是湘阴岳州窑自发明匣钵装烧法后的重要特色。后经专家考证,“大官”即官名,秦汉时期便封有“太官令”,又称“大官”,为掌管皇帝膳食和宴会的官员。由此也印证了故乡湘阴的窑城曾有四十八座皇窑的说法。也是从那时开始,湘阴岳州窑开始跻身于中国六大名窑之列。

据史书记载,从两晋至清朝的一千多年间,当时还设在洞庭湖边一个叫琴棋望古镇的县衙边便多了一处“皇家官窑采办处”,其品质与规格与州府平级。黄马褂们的到来,除了给当地的陶瓷产品增添了一些虚有的名气外,对于广大的窑民来说却无丁点实质性的好处。采办处与本地县衙内的官员们多内外勾结,沆瀣一气,以欺上瞒下、鱼肉当地百姓为能事。但凡哪个窑庄接到了“皇命”,轻则身遭杖责,重则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民谣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采办处的黄马褂。还有:皇榜高悬不敢揭,揭了多是催命符;烧件官窑脱层皮,领份皇差送条命;窑工碗中泡苦水,官差贪敛把命催。

一个窑工由学徒开始直至成为一名出色的窑师多为不易,他们须10年至12年的磨砺,甚至连何种工艺学习多久都有严格的时间与技术规定。即淘泥、摞泥、拉坯、捺水、画坯、修补分别为一年时间,装窑、烧窑及外出游历与参师均为两年。湘阴百里窑城内曾有两位最为著名的窑师,素有“上张中吴”之说。即:上窑的张窑师,大名张义军;中窑的吴窑师,名叫吴大年。

吴窑师的出场正值南宋年间,当时的宋高宗赵构为向金主乞和,下令湘阴岳州窑须在一个月之内烧制四对青釉龙首壶作为贡品。要求龙壶长高各两尺,且须外绕龙鳞,下饰海水。其时正值当朝左丞相秦桧六十寿辰之际,采办太监又假借圣旨,在原有“皇命”的基础上增添了六十套底部标注有“福禄寿”字样的官窑暗花碗碟,准备以此作为寿礼向权臣献媚。采办太监把“催命符”交到了当时的三峰窑窑主吴大年手中。吴窑师亲率一百多名徒弟日夜加班,赶紧选泥、淘泥、制坯、上釉、装窑、升火……无奈工期太紧,且工程繁复巨大,眼看皇家规定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而任务却只完成三分之二……一日,吴窑师在受到官窑监工及主事太监的一顿鞭笞之后,只得含泪跳进正在熊熊燃烧窑火的官窑,化成了一缕青烟……

时间跨至七百多年后的清朝,主持青竹寺窑的窑主张老三精心烧制出了一件官窑神器——紫陶。其色如紫、薄如纸、声如瓷,据说用其煲制燕窝,能看到母燕的舞影,能听到乳燕的呢喃。当时的湖南巡抚端方闻讯,准备上奏朝廷,责令湘阴岳州窑烧制一批紫陶,作为贡品献给慈禧太后。张老三得知消息后惊吓得夜不能寐,因有无数的前车之鉴,为了保住窑庄、保住自己及全家人的性命,他连夜喝下一小口水乡毒草“草莽水”,先让自己变成哑巴,然后再狠狠剁下自己一截小手指……第二天,负责皇家官窑采办的官员见到张老三变成了一个口不能说、手不能动的残废,“皇命”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事后,众窑工为感念张老三的义举,特意在青竹寺旁专为张老三造了一座生祠。祠堂的名字就叫“断指祠”。从此,整个湘阴岳州窑的窑工们似乎都有一种默契与盟约:从此再不碰官窑,改烧平窑。这也是为什么湘阴岳州窑自清代后,其官窑的焙烧日渐式微,而平窑制作却越发兴旺的重要原因。

又后来,断了小手指的张老三更是再也不碰官窑,改为专制陶埙。

张老三制作的九孔“岳州窑牌”陶埙,音质古朴醇厚,空灵优美,低沉悲壮。有时,张老三自己也能吹奏几首,其中《楚歌》、《离骚》及《窑工怨》是其必选的曲目。间或在夜深人静之时,他还自己作词谱曲,常常吹奏一首名叫《燕儿飞》的曲子:“燕儿飞,燕儿飞,官府黑暗把命催。燕儿飞,燕儿飞,到处草黄花枯萎,窑工个个心儿碎。”……水乡黑夜里的埙声如泣如诉,充满了无尽的惆怅、哀婉与忧伤。

平 窑 风 云

悠悠岁月,漫漫窑路。湘阴岳州窑城的先辈们自唐代以后有些人为地中止了官窑的制作之后,他们把心思又用回到锅、碗、瓢、盘以及钵、洗、壶、杯等老百姓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陶瓷器皿的制作上来了。

他们改革陶瓷的制坯与拉坯工具,发明了一种“御板工艺”。所谓的御板,即为一块宽一寸、长约三寸的普通竹板。窑师先将一团揉好的陶泥固定在用脚踏使其转动的陶车上,双手握住御板削刮陶泥,使陶坯不断变薄变巧、变轻变美。从而大大地提高了陶瓷制作的生产力,是为湘阴岳州窑改进拉坯制作方法的一大创举。

湖湘之地自古人文璀璨,即使从事窑货挑夫及淘泥、洗泥、摞泥等卖苦力的窑工兄弟也大多读过两至三年的私塾,具有基本的文化基础。加之,每个窑庄几乎都办有自己的“陶瓷夜校”(即“瓷庠”)。内容包括全套陶瓷工艺的制作技能知识,还附有篆刻、绘画、雕塑、古诗词等文学艺术课程。这也是让开始从事挖泥、摞泥、挑货、装船等“外八行”苦力活的窑工们,通过学习培训,逐步上升过渡到从事制坯、装窑、煅烧、绘画等“内八行”技术工种的重要途径。有此作为基础,窑工们开始将从“瓷庠”培训当中学到的技能运用到工作实践当中。比如,开始他们只是在陶瓷的素胎上刻字、刻画;后来发展为制作专门的字画及篆刻印章,直接印盖在陶坯上;再后来,又发明将陶瓷胚具经过绘画、雕刻与雕塑后,再进行二次煅烧,其观赏性及艺术性则更为独特与精美。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湘阴岳州窑的先辈们还将风情诗、感怀诗、闺情诗、饮酒诗、边塞诗以及格言、谚语、家训等文字刻印在陶瓷器皿上。常见的有:“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要求子顺,先孝爹娘。”“天天来客不穷,夜夜做贼不富。”“不种今年竹,哪有来年笋。”还有如戏改的情诗:“君住湘江头,我住湘江尾。梦里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等等。从而使古老的湖湘陶瓷文化愈发炫目多彩。

我曾有幸见到几个从湘阴岳州窑出土的唐代的碗碟与茶具,即使在这些日常器皿的制作上,先辈们也是耗足了心思、用足了智慧。其一,岳州窑茶碗。其唇口微敛,扁圆腹外罩鱼子状青黄色开片满釉,太平底,器底平整留有三颗工整的支钉痕。其二,岳州窑茶杯。其深腹圆收,施青黄色满釉,杯心及内壁刻莲瓣纹饰。后有专家总结,这一时期的湘阴岳州窑产品所施青釉与酱釉莹洁闪光,呈透明或半透明状,在当时国内所有的陶瓷产品中处于领先地位。

岳州窑日常生活制品的美妙绝伦,从湖湘走向全国,乃至世界,则源于唐代一项十分兴盛的社会活动——斗茶。唐代茶圣陆羽曾在《茶经》中写道:“岳州瓷皆青,青则益茶”。陆羽细举了不同材质的瓷碗对泡茶与品茶的影响,尤以对岳州窑茶具如何对茶有着独特的影响,专门作了较为详尽的介绍和述说。

唐代诗人刘言史有诗云:“湘瓷泛轻花”。其“泛轻花”三字便是描绘唐代煮茶法中所出现的一种茶花景色。陆羽在《茶经》中进一步介绍道,“煮茶法”是直接将茶放进岳州窑烧制的瓷瓮中烹煮。大意是,先将饼茶研碎待用,然后开始烧水,但不能全沸,待水泡微露时加入茶末。二沸时方出现沫饽,沫为细小茶花,饽为大花,皆为茶之精华。“轻花”当指沫花中的细小茶花而言。由于岳州窑在唐代以生产青瓷茶具为主,所以湖湘陶瓷研究专家庄小章先生在其所著的《岳州窑·藏珍》一书中认为,“湘瓷”当专指唐代岳州窑生产的特有茶具瓷器。茶具虽小,见证的则正是湘阴岳州窑的先民们勤劳与智慧的无限荣光。

每次翻开湘阴岳州窑的历史,我的心情总是特别沉重。窑城的先辈们虽有一技在身,又具勤劳、勇敢、智慧、仁爱等优良品质,但他们一代又一代总是受尽了官府的压榨,奸商的蒙骗,以及地痞流氓的骚扰……一部湘阴岳州窑窑史,便是一部窑民们的血泪史。

过往岁月里的窑民们几乎均是靠天吃饭,凭运气养家。洞庭湖区春季雨水多,无法生产,每年都要等到农历四月初八以后才能正式开工;夏季炎热,虽是制陶晒坯的好季节,却是窑货销售的淡季,不少窑场因窑货滞销发不出工资,只好关掉作坊停止生产。这段难熬的日子正是西域雪山上的冰雪大量溶化、引起内陆江河涨水的时候,陶窑人便管这段困苦的时间段为“熬西水”。没有了收入来源,陶工们只好向钱庄的资本家或贩卖窑货的商人借钱赊米,等窑场开工生产后再从工钱中扣还。其中的高利贷,年息高达30%或50%不等。有些黑心的窑场资本家,预测第二天会有窑工前来打工赊米,当晚便会安排家丁将大米用水泡发,简称“化水米”。一斤大米,往往能“化”至一斤半,甚至两斤的重量。

当时,在湘阴岳州窑的窑工中一直流传着一句形象生动的顺口溜:“窑工学徒,铁脚、马腿、神仙肚。”其中的铁脚,是指窑工须长时间地踩踏在污泥及烧烫的瓦砾与碎石当中;马腿是指多站少睡,窑工们每天工作时间均在15个小时以上;神仙肚则指他们的生活差,什么热汤冷水、残羹剩饭都得无条件地下咽。一首《陶工苦》的歌谣这样唱道:“装窑烧窑心打鼓,汗水伴泥土。好货交官府,要钱遭拘捕。茅草当被铺,衣服补又补。餐餐无油水,谁知陶工苦?”还有一首《窑工怨》的民谣,更是如泣如诉:“窑烟子往上冲,年年扯不清;窑烟子往下盖,年年还旧债;锅里冒米煮,顿顿熬野菜;天冷无寒衣,半床水絮盖;五荒六月熬西水,十冬腊月餐搞餐。”

窑工们虽生活艰辛,但每年临近春节,他们还是会十分认真地把各自的窑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在窑庄的神龛上面贴上用黄裱纸书写的“风火仙师”四个大字,再在左右两边分别粘贴好“风助火力”与“火借风威”的对联。春节那天,他们还会在窑门前的供桌上摆上供品、燃起香烛,个别富裕点的窑庄还会宰头水牛……用以祭祀窑神。祈求神仙能保佑行业兴旺,赐福禳灾。正月里,窑工们还会你一块、我两块地集资筹款,在窑场上放火铳、耍龙灯、舞旱船、踩高跷、跳蚌壳舞、唱地花鼓戏……其目的还是想借此冲散旧年的阴霾与霉运,让新年窑场的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湘阴岳州窑的窑庄供奉的窑神,先前是舜帝,中间一段时间是老子,后来是雷公。《湘阴县志》有云:属民多陶,悉资神佑。窑工们认为,舜帝和老子均是文官形象,难以镇住窑城日益增多的牛鬼蛇神。后请的“佑陶之神”雷公则是面黑目炯,内着皂袍,身披铠甲,手执钢鞭,脚踏火轮……其形象非常适合降妖除魔,保一方平安。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早在南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家乡人钟相、杨幺便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洞庭湖农民起义”。起义军破州县、焚官府、杀贪官,等贵贱、均贫富,对“渔樵”与“渔陶”等穷苦之人不收课税、实施保护。先后占领了整个洞庭湖区的十九个州县,持续时间长达二十余年。见此,窑城的窑工们纷纷加入起义军队伍,他们战时参战,平时则抓紧时间加倍烧制窑货,为起义军提供强大的后勤支援及军饷供给。这也为后来代表朝廷前来镇压起义军的岳飞,下令切断所有窑城销售窑货的水陆交通,放火焚烧整个岳州窑城的举措埋下了伏笔。由此,湘阴岳州窑也遭受到了一次堪称毁灭性的打击。

湘阴岳州窑另一次有规模的“窑工起义”是一位名叫蓝义林的窑工发动起来的。出生于光绪年间的蓝义林其先祖便是湘阴城里有名的“武秀才”。他自己也是自幼习武,粗通文墨,且侠肝义胆,专爱替人打抱不平,在百里窑城颇有名气。一日,蓝义林随窑庄的货船来到湖北新堤贩卖岳州窑货。当地陶瓷老板曹洪发买下窑货后,欺负蓝义林他们是外地人,故意拖欠货款,甚至还恶语相向……见此,蓝义林挥笔在曹老板的钱筒上留下打油诗一首:“可恨关羽不斩曹,留下奸商害客陶。借得青龙刀一把,定来新堤走一遭。”后来,曹老板了解到写诗的蓝义林是湘阴岳州窑城中一个个性强悍、敢做敢当、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狠角色”等情况后,越想越是害怕……不几日,便亲备礼品,携带欠款,来到三峰窑窑庄找蓝义林登门谢罪。由此,蓝义林在“江湖”中的影响越来越大,在窑工们中的号召力也越来越强。

此时袁世凯卖国称帝,改“民国”为“洪宪”,湘人蔡锷组织护国军,通电反袁。岳州窑城又值水旱连年,百业萧条,窑城的资本家与窑货奸商则趁机巧取豪夺,广大窑民妻啼子哭,生活难以为继。于是蓝义林振臂一挥,组织了有两千多名窑工参加的“湘阴岳州窑护国军”,号称“一旅”,自任旅长。霎时,整个湘阴岳州窑城红旗招展,梭标猎枪林立;奸商与恶霸闻风丧胆,个个甘愿捐献财产,人人自愿赈济贫苦窑民……最后,虽然蓝义林和他所领导的窑工护国军还是遭到了反动军阀的残酷扑杀,但百里窑城的“红色火种”从此再也未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