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流,不知不觉,我和弟弟都已经年过半百。人上了点年纪,就喜欢怀旧,家里的一些旧物件,抽屉里偶然发现的小纸片,都能勾起对往事的亲切回忆。
我看到弟弟写了一本书《记忆开出花来》,里面写了我们家很多有趣的往事,有欢乐,也有泪水。其实所有的往事,都是彼岸的花,隔着岁月之河,看过去都是诗意和美丽的,即便是伤心的事,也因为时光的过滤,而变得不再让人心痛。
当然我知道,里面有很多事,写书的弟弟进行了夸张,甚至有些好像还是虚构的,因为我已经记不清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些事,和我所记得的不尽相同呢!
所以我就决定,也要来写一本书,从我的脑海里打捞出一些好像早已沉到时间深处的记忆,那些快乐的、温暖的、幸福的、心酸的、失落的碎片,是人生的珍珠,它在遗忘的角落里珠贝暗结,当它从黑暗的蚌壳中被采出,我能看到它绚丽的七彩光芒。
立夏
过完那个暑假,我就要上初中了。
中学和小学,分别在我们小镇的两头,从我们家出来,一头往中学去,另一头则往小学去。
也就是说,夏天过后,我和弟弟就不会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了。“各走各的路!”我对弟弟说。
看得出来,弟弟有些落寞。他倒不是害怕,他早已经不再害怕,不管是半路上那户人家很凶恶的狗,还是那座没有栏杆的独木桥,他都不再害怕。他一个人去上学,一个人从学校走回来,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他只是觉得在路上走,少了一个伴,会很不习惯。另外,我知道,他很羡慕我,在他心目中,成为一名中学生,是很风光很值得骄傲的。他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上中学了,他就在梦中大笑,直到笑醒。醒来之后,他愣了一分钟,接着又哈哈地笑起来。
“那只是梦,有什么好笑的!”我说他。
他说:“我还没有完全醒,所以抓紧时间再笑几声。”
成为一名中学生,真有那么骄傲吗?我想:也不至于吧!但是最近,只要一想到自己暑假之后就要上中学了,我还是禁不住一阵激动。
今年,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立夏饭了!
爷爷乡下的风俗,每年立夏那天,孩子们就会带了炊具去田野里烧一次野火饭。等上了初中,我就不是小孩子了,对吗?所以,这是应该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次野火饭。
我向邻居茂林叔叔借了自行车,和弟弟一起去乡下爷爷家。
如果是我一个人,骑到爷爷家最多只要半个多小时。但是带上弟弟,骑得就没那么快了。
因为还是顶风,我骑得好累啊!有些上坡的路,我骑得腰都弯下来了。
弟弟在后座上说:“哥哥你骑不动了吧?那我下来自己走吧,或者你骑我推!”
我是很累,但我不怕累。只要想到革命先烈,我就能咬牙挺過去!革命先烈死都不怕,还会怕累吗?一个人死都不怕了,世界上就不再有什么可怕的事!
“不用不用!”我坚持骑,已经汗流浃背。
弟弟却在后座上唱起歌来——
没有花香
没有树高
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从不寂寞
从不烦恼
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我也想和他一起唱,但是,我唱不出来,我喘着粗气,嗓子干干的,就想喝水。
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
阳光啊阳光你把我照耀
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
大地啊母亲把我紧紧拥抱
弟弟好像越唱越来劲,他已经忘记我是在拼着命骑车吧?
我实在是累了,骑不动了,想让弟弟从后座上下来,让我轻松一点。或者我也不骑了,两个人都走,就是推着走,也比现在这样要好啊!我再骑下去,腿都要抽筋了!
但我不好意思说,我不想让他瞧不起我。从小到大,弟弟都一直是把我当英雄的,我一直是他心目中最勇敢的人,即使是他也知道我特别害怕打针,但是,他并不因此认为我是个懦夫,他觉得那只是我的一个小毛病,而面对大风大浪,我是大无畏的!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对弟弟说:“你想骑吗?你不是一直羡慕别人会骑自行车吗?”
弟弟说:“可是我不会骑嘛!”
我说:“你现在就可以骑!”
弟弟说:“我不要,我怕,我会摔死的!”
我说:“不是让你骑,你坐在后面可以把脚伸过来,我把脚缩起来,你踏住踏脚板踩!”
我就把双脚提到空中,让他在后面踩。
他踩得很有力,因为他一直是坐在后面,力气一点都没有用掉,所以双脚就像充足了电。虽然他踩得一下一下用力很不均匀,但是我稳稳地掌控着龙头,自行车就一路向前。
突然轻松起来,我也唱了——
没有花香
没有树高
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弟弟却喘着气说:“哥哥你不要唱了!”
“为什么?”我说。
弟弟说:“你还不知道吗,你又跑调了!”
没错,我唱歌不行,经常跑调,但是唱歌也不完全是为了好听呀!唱歌是因为高兴,心里高兴了,就大声唱,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继续唱——
从不寂寞
从不烦恼
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弟弟说:“你唱得难听死了,我不踩了!”
我说:“好,那我就不唱了。”
弟弟却把脚缩回去,说:“你就是不唱,我也不高兴踩了!”
哈哈,我知道,他是累了,踩不动了,他正好拿我唱歌难听做借口,一下都不肯踩了。
于是我们把自行车停在路边休息。
田垄上已经有蚕豆结成了,蚕豆花就像一双小眼睛,你看它,它也傻傻地看你。豆花还散发着迷人的清香,让人忍不住就要来几下深呼吸。
弟弟弯下腰在豆枝间寻找“猫耳朵”——那是蚕豆枝上一种特殊的叶子,它们长成一个小喇叭,和猫咪毛茸茸的耳朵十分相似,所以它们的名字就叫猫耳朵。
猫耳朵并不多的,能找到就是幸运。“啊,一个!”找到一个,弟弟像女孩子一样尖叫起来。
“啊,又一个!”他高兴极了。
我没兴趣找猫耳朵,我躺倒在田埂上,在豆花香里看天上的白云,它们在温暖的微风中缓缓飘移,就像大地是船一样在航行。骑累了的双腿,直直地放在地上,真是舒服极了!
弟弟突然怪叫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他是踩到了蛇,于是从田埂上一跃而起。
而事实是,他只是因为一只蜜蜂而害怕成这样。
“蜜蜂有那么可怕吗?”
弟弟抱着头说:“它要蜇人的!”
我对他说:“你别逃啊!你一跑,它就会追你!”
弟弟就立定了,他挥舞双手,要把蜜蜂赶走。
我说:“你不能打死它啊!要是打死了一只,就会有一群,有一大群飞过来追你的!”
弟弟吓得又一声惨叫,用双手护住脑袋。
我对他说:“其实蜜蜂没那么可怕的,它们轻易不会蜇人,它们也只是感觉到被攻击的时候才会蜇人。”
我还知道,蜜蜂尾巴上的毒刺,蜇了人,不会像打针一样拔出来,而是留在了你的肉里。而它失去了这根刺,很快也就死亡了。
弟弟说:“蜜蜂真可怜!”
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辛辛苦苦酿蜜的都是工蜂,它们酿出的蜜,自己却不吃,所以有一句诗是这样写的: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跟弟弟说这些,他竟然有点想要哭,他说:“蜜蜂真是太可怜了!”
我说:“蜜蜂是可怜,但它们就是这样的动物,它们天生就是这样活着的,你怎么又要哭了,这也值得你哭啊!”
弟弟說:“妈妈看电影也要哭。”
我说:“妈妈是女的,你也是女的吗?”
弟弟说:“为什么男的就不能哭?男的不能哭的话,为什么有眼泪呢?”
我被他问得有点烦,就说:“你爱哭就哭好了!”
在田埂上歇了力,我们的自行车又欢快地向爷爷家飞驰而去。
爷爷已经准备好了小锅子给我们,说今年野火饭就不要像以往一样在瓦片上烤豆子了,“用锅吧,煮起来又快又干净!”爷爷说,“盐和打火机也为你们准备好了。”
爷爷家邻居小孩阿华、明子都是五年级学生,他们拿了铁架子和一把筷子,和我们一起去烧野火饭吃。
这里乡下有个传统,立夏那一天,只要是小孩过来,谁家地里的蚕豆,都可以随便摘,只要不踩坏了庄稼,主人不会责备,也不会认为是偷东西。
大人们认为,这一天,让孩子们到田地里随便摘豆子,就在那里生火煮了吃,就是得了地气,对长身体有好处。而被摘了豆子的人家,一年庄稼就会有好收成,这是一件吉利的事情。
明子说,小河对面的一户人家,地里豆子长得最好,而且那里有一个高起来的泥垛,在那儿支锅生火不会被风吹灭,煮豆比较容易。
阿华说:“但是那家老头很凶,平时走过他家,他总是瞪着我们,好像我们都是小偷,要偷他家东西似的。”
明子说:“今天不要紧,今天是立夏日,谁家的豆都可以摘,不算偷!”
别人家地里的蚕豆,豆荚里才刚刚结出细嫩的豆子,但是这个凶老头家的豆子却已经很饱满了,阿华摘了两个豆荚,剥出蚕豆来,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很甜!”
我们照着他的样子,也摘了豆子生吃,确实很甜。
弟弟吃得很高兴,说:“我们不要生火烧了,就吃生的吧,真好吃啊!”
明子说:“那不行,生豆子吃多了会拉肚子。”
阿华也说:“生豆子吃多了要中毒!”
我和阿华负责在泥垛后面生火,明子和弟弟去地里采豆。
我们刚把铁架子放好,带来的柴火搁成交叉的人字,准备他们采来豆子就一起剥,然后点火煮豆,突然听到一声大喝:“小赤佬!”
“什么?”我问阿华。
阿华说:“不好,好像老头出来了,他在骂人!”
我说:“今天不是都可以摘的吗!”
我们绕过土垛,看到老头倒拿着一把长柄竹丝扫帚,正追向明子和我弟弟,嘴里还吼着:“小赤佬,打死你们!”
明子跑得比较快,弟弟眼看就要被老头追到了,阿华大喊道:“老家伙!发神经!”
老头听到明子的喊声,就转向我们而来。
“快逃!”阿华拉起我的手就跑,一脚把锅和铁架子都踢飞了。
老头在后面追,但他跑得一点都不快,所以很快我们就甩掉了他,逃到了安全的地方。
这时候明子和弟弟也跑过来,和我们会合了。
没想到今年的立夏饭是这样的结果!这是我最后一次立夏饭啊,因为暑假以后我就是大人了,而大人是不烧野火饭的。
我感到有些失落,而弟弟显然惊魂未定,他的脸灰白,眼睛里还有惊恐的神色。
阿华安慰他说:“胖胖别怕,老头只是吓人的,不会真的打咱们。”
明子却说:“不一定,如果被他追上,说不定就抡上一棍子!”
阿华说:“你不要再吓胖胖了!”
我说:“不管他打不打人,我们反正逃走了,没被他追上。”
我怕弟弟又要哭,在明子、阿华面前哭的话,那就太丢人了!我赶紧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是阿华救了你,他引开了敌人,你要谢谢他!”
弟弟委屈地说:“他是坏人吗?为什么立夏日大家都是允许小孩摘豆的,他却不让摘,还要打人?”
阿华说:“不知道这个老头发什么神经!”
明子说:“我想起来了,不久前他养的一只鹅被邻村小孩砸死了,他看见小孩就来气呢!”
我觉得很奇怪,鹅怎么被砸死?是用砖头拍死的吗?
明子说:“那个小孩扔了一个小石子,就把凶老头的大白鹅砸死了,石子正好砸在鹅头的红顶上,那个地方只要一砸就死。”
明子还说:“老头没有老婆,也没有子女,他把大白鹅看成自己的孩子呢。而且这只鹅还会像狗一样看门,有陌生人靠近它就嘎嘎叫,还会追着人咬呢!”
听明子这么说,我很感慨。弟弟看上去也有些感动,他的嘴唇抖抖的。
“我们去向他道歉吧!”我说。
“谁?”阿华说:“凶老头吗?不怕被他打呀?”
我说:“我去爷爷家拿点东西,我们带了苹果香蕉,我去拿一点来送给他,他就不会打我们了!”
弟弟说:“好啊好啊,这个老爷爷太可怜了!”
回到爷爷家里,爷爷听说了,说:“你们怎么去他地里摘豆啊?他就是个可怜的老头,还得了很重的病,医生说他活不过今年的!”
我们拿了水果,还有我爷爷送他的两包香烟,到了老头家门口,却谁也不敢叫门,大家站在蚕豆地这边,傻傻地看着他的家。
老头在屋子里看到我们了,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看弟弟有点紧张,便搂住他的肩膀,大声对老头说:“老爷爷,我们刚才摘你的豆,现在来向你道歉!”
老头说:“道什么歉,滚开!”
明子说:“他们拿了苹果香蕉要送给你,还有两包香烟。”
老头沉默了。
明子说:“把锅还给我们吧!”
老头说话的声音不再那么凶狠,他把放在门口的扫把拿开,说:“过来吧!”
我发现我们的铁架子,就在他的屋子门口。他去屋里拿出了我们的锅,还拎出一大袋蚕豆,对我们说:“就在这空地上煮吧,先把豆子剥了!”
我们将信将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和蔼起来。他又从屋里拎出两只小竹椅,放到我们面前。他指指竹椅,示意我们坐下。
我和弟弟坐到竹椅上,它们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阿华和明子没有凳子坐,老头指着门口的一块石头,让阿华坐下,然后又去屋里取了一个烧火凳,扔给明子。
大家都坐下来剥豆,明子一边剥,一边还往嘴里塞嫩蚕豆。弟弟学着他,剥到特别嫩的,也往嘴里塞。
看他们嚼得津津有味,我也吃了几颗。
阿华说:“你们这样吃,剥到晚上也剥不满一锅!”
大家剥了半锅,老头出来,一把将锅拿走,去了屋里。
弟弟说:“原来他是让我们帮他剥豆啊!”
大家都有些疑惑,老頭又出来了,他一手拿锅,一手用火钳夹着一个通红的蜂窝煤,吩咐阿华说:“来,端着锅!”
锅里已经加了水,半锅蚕豆已经被老头洗净。
蜂窝煤火力很足,不一会儿锅里就发出了嗞嗞的响声,同时,蚕豆的清香也弥漫开来了。
我看到弟弟咽了一下口水。
“饿了吗?”我问他。
他点点头。
我知道他是饿了,更是馋了。
阿华说:“马上就好吃了,立夏的豆嫩,煮烂了不好吃!”
明子说:“但还是要煮开,半生的还是不能多吃!”
我很想问问老头,蚕豆到底应该煮多久吃才最好,但他不见了!我跑到他屋子门口,喊了两声老爷爷,没人答应。
我把头探进门去,里面黑洞洞的,还有一股很浓的香烟味道。
“老爷爷!”我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答。
“他到哪里去了呢?”阿华说。
弟弟突然说:“他会不会在锅里下了毒?”
明子说:“不可能!我们是来向他道歉的,又不是来偷他的蚕豆。”
我保证,要是现在让弟弟吃豆,他一定不敢。“你是个怕死鬼!”我这么说他。
“谁是怕死鬼呀?”是老头的声音!
他突然出现,手里拿了一把葱说:“蚕豆一定要配葱才好吃!这是高地上的野葱,特别香,刚从地里挖出来,还没断气呢!”
“老爷爷,谢谢你!”弟弟感动得好像声音都有点不一样了,他大概觉得自己是死里逃生吧,哈哈!
老头说:“快吃吧,立夏日吃了蚕豆,就会身体好学习好!”
“老爷爷你真好!”弟弟又说。
老头说:“我也是为了自己,立夏日有小孩摘我地里的豆吃,今年就是好收成!”
“那你为什么还要用扫把打我们?”明子说。
老头说:“镇上的孩子好!你们这些野孩子,都是坏家伙,该打!”
阿华说:“爷爷你别冤枉我们,是邻村的孩子砸死了你的鹅,不是我们!”
老头在门槛上坐下来,点了一根烟,默默地抽起来。
锅里的蚕豆,放了野葱,果然好香啊!我们四个人,很快就把豆子全部吃完了。我端起锅子,喝了几口里面的汤,好鲜啊!
弟弟学我,也端起锅,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
然后,阿华、明子也都喝了,把锅喝了个底朝天。
弟弟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空空的锅子,他一定是没喝过瘾,因为加了盐和野葱的蚕豆,确实是天下美味啊!
离开老头家的时候,他给了我们满满一大袋子连壳的蚕豆,让我们带给爷爷。他对我说:“你爷爷是个好人!你奶奶也是个好人!”
听他提到奶奶,我的心里涌上来一阵酸楚,想起她那时候坐在秋千上的样子,那是多么美好啊!她老人家因为中风行动不便,一直只能坐在椅子上。那时候我把她拖到开满月季花的院里,扶她坐上秋千,把她荡起来,她是多么开心啊!她是一个多好的奶奶啊!可是——
我差一点就要落下泪来!
但是谁都知道的,我不会哭,我吴毛毛是个不喜欢眼泪的人!
撞翻了
告别了爷爷,告别了明子和阿华,我们骑着自行车踏上归途。
自行车的后座上,不仅坐了弟弟,还有一大袋青蚕豆,抱在弟弟的怀里。爷爷说:“带回去吧,让你们爸爸妈妈也尝尝,新鲜的时令货最养人!”
太阳已经偏西,乡村的房子在田野里显得更加好看,阳光照亮了农舍的侧面,使它们看上去醒目而突出,就像是用画笔画出来的。
大地是绿的,是香的。
“烧野火饭真开心啊!”弟弟说。他说话的时候,嘴里的热气吹在我脖子后面,让我觉得痒痒的,很不舒服。我就对他说:“你别对着我脖子说话!”
他很听话,就侧过脸去说:“好的。”
我说:“是的,今年的野火饭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也是最有意思的一次!”
弟弟说:“明年咱们还来这里好了,阿华不是说了吗,明年他还要准备好糯米和咸肉,和青蚕豆一起煮饭,就更好吃了!”
我感觉到弟弟在咽口水,咸肉蚕豆糯米饭,确实诱人,被他一说,我也饿了。
弟弟又说:“明子还说,明年立夏他县城里的两个双胞胎表妹也要到乡下一起烧野火饭。”
是的,明子是这样说的。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对漂亮的双胞胎姑娘,她们穿了一模一样的衣裳,她们城里女生,应该都是穿着裙子的吧?她们笑起来也完全一样吗?她们会说同样的话吗?她们会不会看不起我们小镇上的人?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明年我是中学生了,不是小孩子了,就不能和你们一起烧野火饭了!”
弟弟说:“初一还不是大人!”
我说:“反正明年我肯定不参加了!”
说完这个话,我心里感到有一点酸溜溜的,不知道是失落呢,还是妒忌。美好的田野,清香的蚕豆,还有阿华明子,还有明子县城里的双胞胎表妹,那都是他们的事了,跟我没有关系!我真的就不参加了吗?
回家因为是刮着顺风,所以自行车骑得很轻松,我也没有让弟弟在后面踩。他几次提出要踩,我都拒绝了。
回到镇上,骑上观音桥,下桥的时候,我没有捏刹把,任自行车飞快地冲下桥去。那是一种很爽快的感觉,就像自行车变成了电动车一样。
谁会想到,速度一快,弟弟受到惊吓,他竟然从自行车上掉了下来!他哇啦啦叫起来,而我的自行车却早已经冲到桥下了。
我回头一看,他抱着一大袋青蚕豆,一屁股坐在桥面上。
也就是这么一回头,哐啷一声响,我把观音桥堍一个卖鱼的小摊撞翻了。
说是小摊,其实只是一个很大的红色塑料盆。盆被我一撞,里面很多鱼打翻在地上,有的还在活蹦乱跳,鱼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卖鱼的大妈先是对我大声嚷嚷,她骂我眼睛瞎了,有好好的路不走,却要对着她的鱼摊撞。
我马上把自行车扔在一边,帮她把鱼捡起来,放回盆里去。
她却大哭起来!她一哭,我就觉得很狼狈,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这时候弟弟也从桥上一瘸一拐地下来了,他这次好像表现得很坚强,没有哭,还忍痛下来帮忙一起捡起地上的鱼,也不知道他摔坏了没有。
弟弟真是能干,他对大妈说:“大妈你不要哭了好吗?鱼都帮你捡起来了,都放进脚盆里了!”
大妈说:“什么脚盆?是鱼盆!”
弟弟说:“对,是鱼盆,鱼都放在鱼盆里了!大妈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我摔下来,腿都摔断了!”
大妈说:“腿断了还能从桥上走下来啊?”
弟弟说:“反正很痛。”
我对大妈说:“真的对不起!请你原谅!”
大妈说:“不行,一条鲫鱼掉到河里去了!”
我觉得这个大妈是在说谎,鱼盆并不是放在小河边的,打翻之后鱼不可能掉进河里,鱼又没有脚,不会自己走过去。
我说:“不会的!不会的!”
大妈却说:“肯定掉河里了,那是盆里最大的一条鲫鱼,它不见了,就是掉河里了!”
“怎么办?那怎么办呢?”弟弟很着急。
大妈说:“没什么怎么办,赔我鱼!”
边上有一些围观的人说:“算了吧,小孩子也不是故意的!”
大妈却不依不饶,我觉得她刚才是在假哭,因为她脸上一点眼泪也没有。她可能是嫌自己的嗓门不够大,声音不够响,所以还在地上狠狠地跺了几脚:“赔!赔!”
我想推着自行车走,但是大妈马上站起来,一把抓住自行车龙头:“还想逃走啊!”
这时候我才发现弟弟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呢?我环顾四周,都没有他的影子。
“他逃走了,哈哈!”有人说。
弟弟啊弟弟,我心想,你也太胆小了吧,竟然一声不响就这样溜走了!这也太不像话了吧!我一直觉得,要是在战争年代,弟弟这样的人,如果被敌人抓去,根本不用上老虎凳、灌辣椒水,只要稍微恐吓他一下,他就招了,就当叛徒了!
真是让人瞧不起啊!
边上看热闹的人不少,但他们在议论些什么,我几乎听不到。我的脑子里,充满了怨恨,我觉得弟弟在这个时候悄悄溜走,真是可耻又可恨。
“你不能走!”大妈说,“你弟弟已经逃走了,你不能逃,赔鱼!”
我的脑子里,恍惚出现了以前和弟弟一起去牛角浜用丝网捕鱼的情景,那个季久华送我的网,只能捕到细小的白条,而鲫鱼,是要用两根竹竿支起来的“赶网”才能捉到。要是现在有一副赶网给我,也许我能在小河里捉一条鲫鱼赔给这个大妈!也许,还能正巧把她所说的那条掉进河里的鲫鱼捉回来呢!
可是,哪里来的赶网呢?连丝网也没有!在这样困窘的情况下,我连脱身都不可能,还想什么捕鱼,完全是在空想啊!
这时候,正好邻居茂林叔叔拎着一袋菜走过来。“茂林叔叔!”我像遇到了救兵一样叫他。
“毛毛,你们从乡下回来了?”茂林叔叔说。
我说:“是的是的,茂林叔叔,自行车还给你!”
茂林叔叔過来拿自行车,大妈不让他拿,她说:“他撞翻了我的鱼,一条大鲫鱼掉进河里了,要赔!”
茂林叔叔说:“自行车是我的!”
大妈说:“赔我鱼!”
茂林叔叔说:“你的鱼多大?多少钱?”
大妈要从她的红色塑料盆里找一条鱼,她要称一下,她对茂林叔叔说:“比最大的这条还要大!”
茂林叔叔说:“你称吧,多少钱,我给你就是了!”
大妈就在塑料盆里找来找去,她肯定是想找一条最大的。
“你弟弟呢?胖胖呢?不是和你一起去乡下爷爷家的吗?”茂林叔叔问我。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对茂林叔叔说,我总不能说这个叛徒、懦夫逃走了吧?
“哥哥!哥哥!”突然听到弟弟喊我。
弟弟拎着袋子,脸色红扑扑地出现了。他手上的黑色塑料袋,是我们从乡下带来的,乡下老头装了满满一袋蚕豆给爷爷,爷爷又让我们带回家,但是里面的蚕豆呢?
这个袋子现在看上去瘪瘪的。
“你去哪里了?”我的眼睛一定在冒火。
弟弟兴冲冲地说:“鱼!鱼!”
“什么鱼不鱼的?你去哪里了?”我大声问他。
他看见了茂林叔叔,马上说:“茂林叔叔好!”
茂林叔叔说:“胖胖好,才一天,你们就晒黑了!”
弟弟的袋子里,竟然装了一条大鲫鱼!鱼在黑色的塑料袋里哗啦啦一阵响动,表明鱼很鲜活。
弟弟把鱼从袋子里倒出来,倒在大妈的红色大塑料盆里。好大的一条鲫鱼啊!它在盆里猛地一甩尾巴,水溅了出来,溅在我的脸上,也溅到了茂林叔叔和卖鱼的大妈身上。
“赔给你!”弟弟对大妈说,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高亢响亮。
大妈有点目瞪口呆,她和我们一样,没想到弟弟会弄来一条活鱼,而且足够大,和她盆里的其他鱼儿比,简直就是鹤立鸡群。她根本不好意思嫌这条鱼不够大,“不如掉进河里的那条大”这样的话,她根本就说不出口。
“哪儿来的鱼啊?”我问弟弟。我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是不是在梦里。他是魔术师吗,可以变出一条鲫鱼来?或者他是神笔马良,在地上画一条鱼,它就真能动起来?
我看得出来,弟弟的腿还有点瘸,他摔得不轻,但他不再是以前的弟弟了,他忍着疼痛,去弄来了大鲫鱼,解决了问题,弟弟真棒!
弟弟说:“豆子没了!”
“豆子呢?”我问。
弟弟说:“我去菜场了,豆子换了这条鱼。”
弟弟真的已经不是以前的弟弟了,他做出来的事,我完全没有想到,我还以为他是溜之大吉了呢!我错看了他,小看了他!现在我想,要是在战争年代,他也有可能成为一名机智勇敢的革命者的!
香囊
弟弟摔得不轻,他说他的屁股摔成两半了。我说:“屁股本来就是两半的,谁的屁股不是两半而是一整块的?”
晚上他睡在下铺,一直不停地翻身。我问他是不是疼,他说,倒也不是有多疼,而是觉得横竖不舒服。
第二天起来,他走路还是和平常有点不一样。
妈妈担心起来,一定要带他去医院拍片。
弟弟坚决地说:“我不去!要拍我屁股的照片,难为情死了!”
妈妈说:“拍的是X光片,看不到屁股的,只看到屁股里面的骨头。”
我说:“这样就能看到你的骨头是不是断了。”
弟弟哭丧着脸说:“要是骨头断了,那我是不是就不能坐了?”
妈妈说:“不会断那么严重吧!最多是有一点点小裂缝。”
“那还能长好吗?”弟弟说。
妈妈说:“当然能长好!外国有一种增高手术,就是故意把小腿骨头拉断,留一条小缝,它就会自己长好,然后再裂一条缝,再让它长好,这样慢慢地腿就变长了,人也就变高了。”
我觉得这样好变态,为了长高竟然这么干,真是发疯了!
我对弟弟说:“如果你真的骨头摔出了一条缝,长好以后会不会一边屁股变大了?两边屁股一大一小,那就滑稽了!”
弟弟听了很生气,说:“不要你管!”
爸爸却认为没有必要去医院拍片,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打篮球,经常摔跤,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有时候屁股疼一个星期呢,也并没有骨折。
他还说,小孩子骨头软,不会像大人那么脆,就更不容易骨折了。
“你们不要小题大做!”爸爸说。
但是妈妈坚持要去拍片,她说:“拍片不是治疗,而是检查。检查的目的,是为了发现是不是骨折了,同时也是排除骨折的可能,如果确定没有骨折,那就不用任何治疗。”
去医院拍片,弟弟一定要爸爸也陪着一起去。爸爸说:“我哪有空陪你去!我单位事情很忙,妈妈带你去还不行吗?医院是妈妈的单位,医院所有的人都是妈妈的同事,你还担心什么呢?”
弟弟于是又要求我去,但是我真的不喜欢医院,我讨厌那个地方,看到全是穿白大褂的人,看到那些针筒、盐水瓶之类的东西,甚至闻到医院里的气味,我就紧张。
不要以为我是个胆小鬼啊,我其实很勇敢,我坚信,我是一个死都不怕的人,威胁利诱、严刑拷打,都不能使我屈服!但是我确实不喜欢医院,打针那种事,也是我非常不喜欢的。
妈妈在医院工作这么多年,我只去过一次。有次我们忘记带家里的钥匙,放学回来就和弟弟一起拐到医院问妈妈拿钥匙。在走廊里,看到一个手臂烧伤的人,他的手臂,就像被剥了皮一样,我看到马上就觉得想要呕吐了,赶紧逃出了医院,再也不去那种地方了!
妈妈却说,医院是最干净的地方,因为医生每天洗很多次手,医院里每天都要消毒。所以比起外面来,医院里更干净,细菌很少,都被消毒药水杀死了。
弟弟当然也怕医院了!我在想,他一定希望家里所有的人都陪他去,恨不得把乡下的爷爷也叫来呢。
我对他说:“我就不陪你去了,我還有很多作业没有完成,马上就要升学考试了,我要考个好成绩!”
弟弟的表情是怨艾的,他很不高兴,加上恐惧,他的脸看上去灰灰的。
我就把一只端午节爸爸送给我的香囊放在弟弟口袋里,我说:“有了这个你什么都不用怕!”
这个香囊是布头做的,绣成一个老虎头。端午节爸爸给我们每人买了一个香囊,里面装的是雄黄,这种中药是可以去病驱邪的。弟弟也有一个,但不是老虎头,他选了兔子,他一直都特别喜欢兔子。而我是喜欢老虎的,那是森林之王,它只要一声吼,群山都会发抖!
弟弟从医院回来,兴奋得不得了,说他的骨头一点都没有受伤。“我是硬骨头,坚强!”他这么夸自己。
他还说,摔痛的其实并不是他的屁股骨,而是尾骨。
我说:“原来你是有尾巴的人啊!”
弟弟说:“你也有,每个人都有!只不过,人的尾巴退化了,不像猴子那样看得见。”
弟弟觉得自己很侥幸,他的意思是,摔痛的是尾骨,即使摔骨折了,也没关系,反正尾巴对人来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爸爸说:“但是,如果你尾骨真的有骨折,坐都不能坐的,还不痛死你!”
我觉得,保佑弟弟平安无事,有我的老虎头香囊的功劳,他应该谢谢我,应该谢谢这个老虎头。
可是,弟弟竟然说,老虎头香囊不见了!
“什么?”我差点儿跳起来,“不见了?弄丢了吗?怎么会?怎么会不见了?”
爸爸说:“什么事,这么大声?”
我说:“香囊,我的老虎头香囊,让弟弟带到医院去的,被他弄不见了!”
爸爸说:“是落在医院了吗?让妈妈明天去找回来!”
妈妈说:“要看落在哪里,香囊上又不写名字,捡到的人也不知道东西是谁的,可能就拿回家去了。”
这是我喜爱的香囊,我为了给弟弟壮胆,才让他带去医院的,谁想到他会弄丢!
“是真的吗?真的丢了吗?找不回来了吗?”我对着弟弟吼。
妈妈说:“不就是一个香囊吗,毛毛为什么这样?”
爸爸說:“你们就是多事,丢了就丢了呗,明年端午节再买一个不就行了!”
我说:“不,我现在就要!”
弟弟的身体胆怯地往后缩,他说:“我的香囊赔给你,不好吗?”
“不好!”我说:“我不要兔子,我要老虎!是老虎!你听清楚了吗?”
我赌气连晚饭都不吃了,钻进小房间里复习功课。
妈妈来敲门,叫我去吃晚饭,她说:“毛毛,真的不吃了吗?”
我装作没有听见。
妈妈说:“食堂里带回来的肉包子,也不吃吗?”
我喜欢吃肉包子,超级喜欢吃,但是,我说了不吃晚饭了,就肯定不吃,再饿也不吃!革命先烈死都不怕,还怕饿吗?
爸爸、妈妈、弟弟,他们在外面吃饭的声音,以及他们说话的声音,很清楚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好像还闻到了肉包子的香,从门缝里钻进来。
我感到饿了,真的饿了,非常饿!肚子里咕咕地响。但我不希望我的肚子里响,我很担心这响声被他们听到。
我捂住自己的肚子,不让它响。但是,它好像响得更来劲了!
我有点瞧不起自己,才一顿没吃,就饿成这样?肚子就这么咕咕乱叫?那些在敌人的监狱中绝食的人,几天不吃,他们是怎么挺过来的?
后来弟弟门也没敲,就走了进来。这个我不能怪他,因为小房间也是他的小房间,他想进来就进来,不用敲门就有权进来。
他端了一盆肉包子,什么也没说,往我面前一放,就出去了。
盘子里一共有五个包子,它们胖胖的,垒在盘中。它们看上去又松又软,香气像赶不走的苍蝇一样绕着我飞来飞去。
吃还是不吃?当然不吃!
但是,肚子叫得更厉害了,饿的感觉,让我的身体都微微发抖了。
我的手,好像已经不是吴毛毛自己的手,它好像不受我的控制,自作主张要伸过去拿包子了!
“缩回来!”我命令自己的手。
但是后来,它又伸了过去,并且,抓住了一个包子。
“吃吗?”我问自己。
我对自己说:“吃一个吧,就一个!”
这个肉包子,瞬间就吃下去了。好像它是自己消失的,眼睛一眨,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吃了一个肉包子,等于没吃,甚至,比没吃的时候更饿了,更想吃第二个。
我的手,又伸向了肉包子。
在吃完四个之后,盘子里只剩下一个了,只有最后一个了,留着它还有什么意义呢?
五个肉包子全部吃完了。
你要知道,看着面前空空的盘子,我是多么后悔!我说好了不吃的,却把五个肉包子全部吃掉了,这是我应该做的事吗?我的志气到哪里去了?即使爸爸妈妈弟弟他们不会因此瞧不起我,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我真想时间能够倒流,能够退回去,退到盘子里垒着五个肉包子的时候,那我就一定不会吃,一个都不吃,坚决不吃,饿死也不吃!
可是盘子空空的。
我又幻想自己能有把肉包子变出来的能力,在空空的盘子里,一个、两个、三个肉包子出现了,接着是四个、五个。五个一盘,放在那里,就像刚端进来的时候一样!就让它静静地待在那里吧,一动不动。而我,也不要去动它们,直到弟弟或者妈妈进来,把盘子端走。
可笑的是,五个肉包子都进到了我的肚子里。更可笑的是,我还打了两个饱嗝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外面的他们听到了。
后来妈妈进来把空盘子拿走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说,她甚至看都没看我,只是把盘子拿走,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真是个好妈妈!要是她说我“没志气”,或者说我“说话不算数”,哪怕她只是鄙视地看我一眼,我都会无地自容。
到了睡觉的时候,弟弟说:“你今天不洗脸洗脚就睡了吗?”
我说:“心情不好,不洗了,睡了!”
弟弟说:“真的对不起!”
我不要听他说这些,我把被子蒙住头,钻进了黑暗中。
弟弟说:“哥哥,老虎头香囊没有丢,是我把它送给米青青了。”
“什么?”我从被子下面跳起来,“你竟然擅自把它送人?”
弟弟被我吓到了,他本来是从下铺探出头来的,现在马上缩回去了。
“米青青是谁?”
弟弟说:“她是我同学。今天在医院,我遇见她了,她准备扁桃体开刀。”
见我不说话,弟弟又说:“她很害怕,她的嘴唇都是白的,我就想老虎头可以给她壮胆,可以保佑她平安无事,所以就送给她了。”
我说:“那是我的东西,你怎么可以随便送人?”
弟弟说:“哥哥,对不起!”
见我还是很生气,弟弟说:“她是我们班唱歌最好的,她扁桃体开刀,会不会以后就不能唱歌了?”
我说:“你说那个米青青吗?你喜欢她是吗?”
弟弟点点头说:“嗯!”
“原来你是早戀了!你和她谈恋爱吗?”
弟弟赶紧否认:“没有谈恋爱,不是的不是的!”
“那是什么?”
弟弟说:“是喜欢。”
我说:“喜欢就是谈恋爱!你还只有小学四年级,就谈恋爱了,难为情吗你?”
“哥哥你小声点!”弟弟说,“不要告诉爸爸妈妈啊!”
我说:“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我的东西送了人,我要向全世界宣布,吴胖胖谈恋爱了!他爱米青青!”
弟弟拉起被子把我盖住,为的是不让爸爸妈妈听到我的话。我就在被子底下说:“吴胖胖,谈恋爱!吴胖胖,谈恋爱!”
弟弟说:“我的兔子香囊给你!”
我钻出被子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喜欢兔子,我要老虎!”
弟弟说:“那我拿什么赔你?”
“你有什么可以赔我的?”
他把书包推到我面前说:“你要什么东西,就拿好了!”
我刚打开他的书包,他就立刻把它捂住了。
“有什么秘密?”
“没有,没有。”弟弟慌张地说,“我自己把东西拿出来。”
他抢过书包,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课本、作业本、文具盒,还有一本《水浒传》。
“还有呢?”我问。
他又拿出一个橡皮图章,上面是一个兔子图案。
“又是兔子!”我说,“你怎么那么喜欢兔子?要是老虎就好了!”
“看看,还有什么?”我说。
弟弟说:“没有了!”
“让我检查一下有没有!”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我看看,给我看!”
可他就是捂着书包不松手。
“什么秘密?一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说。
弟弟说:“你要是答应我,为我保密,我就给你看。”
我说:“你给我看,我保密!”
弟弟说:“你先答应!”
我说:“好,我答应!”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钥匙圈,上面挂着一个圆圆的塑料牌子,里面嵌着一个女生的照片。
她就是米青青了,应该没错。
“她送给你的吗?”我问。
弟弟点点头。
他说:“就这些了,全部都在这里了!”
我们商定,他欠我一件东西,等哪天我看上了他的什么东西,他就要赔给我,因为,他把我的东西送了人,送给了他的“老婆”米青青。
离愁
新学期还没有开学,弟弟的“老婆”就没了。
弟弟说,米青青要转学了,她要去浙江诸暨的舅舅那里读书了。
“她全家都去吗?”我问。
弟弟说:“不是的,就是她一个人去。”
那又是为什么呢?
弟弟说,米青青爸妈看到她书包里有一个钥匙圈,里面嵌着吴胖胖的照片,他们还发现了一封他写给她的信。
“你还给她写信啊?写了什么?”我问。
弟弟哀伤地说:“也没写什么。”
“没写什么为什么要写呢?”
弟弟说:“我只是抄了两首诗给她。”
“什么诗?”
“你别问了,不要问了!”
我说:“一定是情诗!”
弟弟说,他再也见不到米青青了,她爸妈让她转到诸暨去读书,就是为了不让她见到他。她爸妈把米青青骂了半夜,她爸爸还打了她,说女孩子这么小年纪就谈恋爱,是不要脸,是败坏了家风。
弟弟的脸上,满是哀怨。
诸暨这个地方,邻居茂林叔叔说起过它,说它是西施的故乡。我就对弟弟说:“诸暨是西施的故乡你知道吗?西施是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米青青去了那里,就要变成美女了!”
弟弟不说话。
我说:“米青青这样转学走了,她爸妈会不会跟老师说,都是因为她跟你谈恋爱?”
我不是故意要吓唬弟弟,我是真的为他担心,如果米青青的家长对老师说了,老师一定会跟我们爸妈说。
弟弟突然就紧张起来,说:“那爸妈会不会已经知道了?”
我看他那可怜的样子,有点同情他,就说:“爸妈现在肯定还不知道,要是他们知道了,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爸爸早就要打你了!”
弟弟说:“那怎么办?”
我说:“你可以自首,坦白从宽。”
弟弟说:“我不说!我怕!”
我安慰他说:“其实爸妈不一定会知道,米青青的爸妈估计不会跟老师说,这种事,知道的人多了,对他们女儿不好,他们脸上也无光。”
弟弟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还很郁闷呢,或者是听我这么讲稍微感到轻松了一点。
他忽然问我:“哥哥,谈恋爱很可耻吗?”
我说:“你才多大?小学生谈恋爱,应该是可耻的吧!”
“为什么大人谈恋爱就不可耻呢?他们还会结婚,还要生孩子,一点都不难为情。”
我说:“因为他们是大人!”
弟弟说:“哥哥,你想过谈恋爱吗?”
我马上说:“不想,女生很讨厌!”
其实,我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我喜欢班里的一个女生文雯,只要她一天没到学校上课,只要很长时间看不到她,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而看到她坐在教室里,听到她说话,我就觉得很踏实。甚至看到太阳下她的影子从门口一闪而过,我都觉得有一种特别的快乐。
但是我从来都不敢和她说话,每次看她都只是偷偷地看。而发现她的目光扫过来看我的时候,我就马上避开了。
我在教室里撑俯卧撑的时候,听到她在,或者感觉到她也和同学们一起在看我的时候,我就能无穷无尽地撑下去。
看到弟弟的书包里藏着有米青青照片的钥匙圈,还知道米青青也有同样的钥匙圈,上面有弟弟的照片,还知道弟弟竟然抄情詩给米青青,我真的有点佩服他。而且,还有点嫉妒。要是我也有这个勇气,要是我的书包里也有一个钥匙圈,上面有文雯的照片,而她那里也有挂着我照片的钥匙圈,那该有多好呢!
那是一种我想都不敢想的好,一旦想起来是会让自己发抖的。
我为什么这么胆小?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死的,为什么连多看文雯一眼都不敢?和弟弟比起来,我就是个胆小鬼。
弟弟问我谈恋爱是不是可耻,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并不觉得这是可耻的。我只是觉得,要是被别人知道了,那才是难为情的。
要是像弟弟一样,抄的情诗都被米青青的家长知道了,如果再告诉老师,最后同学们全知道,自己家长也知道了,那不是太丢脸了吗?
既然是丢脸的事,为什么大家还要去做呢?
我经常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找一个像文雯一样文静漂亮的女人,和她谈恋爱,一起拍很多照片,两个人在一起吃饭,然后抄很多情诗给她,然后跟她结婚,一辈子在一起。
要像文雯那样的,而不是像米青青那样的。
我看过弟弟钥匙圈上米青青的照片,她长得不好看,跟文雯比差得很远。
但是弟弟却那么喜欢她。
米青青在正式去诸暨之前,把她的钥匙圈还给了弟弟,她还对弟弟说:“你的那个也还给我吧!”
弟弟说:“留个纪念不可以吗?”
米青青说:“我爸爸妈妈说不可以,他们让我一定要把钥匙圈要回去。”
“那老虎头香囊她还你了吗?”
弟弟说:“没有。”
我说:“你去问她要回来呀,那是我的东西呀!”
那天晚上停电了,我们就只能在屋子里点起蜡烛。
烛光摇曳,把我们的影子投射到墙上,墙上的黑影在飘忽,好像被外面的风吹动了似的。
其实外面没有风。
窗户开着,有青蛙的叫声远远地传过来。
点上蜡烛,好像蚊子反倒少了。蚊子怕蜡烛的气味吗?那么以后即使不停电,也点上一支蜡烛好了。
弟弟把他的钥匙圈放到蜡烛的火焰上,火苗就像会咬人一样,嗞嗞地啃着他的钥匙圈。
塑料的气味很浓,妈妈在外面闻到了。
“什么味道?”我们听到她问爸爸。
爸爸说:“好像电线烧焦了!”
他又说:“奇怪,停电呀,怎么会有电线的焦煳味?”
他们马上想到可能是我们屋子里的蜡烛出了什么问题,他们连门都没敲,就闯进我们屋子里来了。
“胖胖,你在干什么?”妈妈说。
弟弟立刻缩手,但是一股黑烟还是被他们看到了,还有塑料烧焦的煳味在屋子里弥漫。
“为什么要烧钥匙圈?为什么烧自己的照片?”爸爸说,“你是在玩火,这太危险了!”
“很危险,你知道吗?”妈妈说。
我觉得弟弟太愚蠢了,他既然生怕爸爸妈妈知道,又为什么如此执拗倔强呢?心里难受,可以睡觉,他这样做,不是等于要主动告诉爸妈吗?
我可什么都没有说,爸爸妈妈问我,我都说不知道。
而弟弟这副样子,眼睛里还满是泪,爸妈当然一看就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了。
爸爸问了弟弟几遍,他什么都不说,爸爸就很恼火。他的嗓门大得让我吃惊。在我印象中,爸爸已经很久没发这么大火了,他只是在很久以前,脾气才这么坏。那个坏脾气的爸爸,好像突然之间又回来了。
我不瞎说,爸妈是一直有点偏爱弟弟的,在我们兄弟俩之间,只要发生了争执,不管是谁对谁错,他们基本上都是袒护弟弟。“他小,你大。”这几乎是他们的口头禅,尤其是妈妈。
但是这一次,他们就是冲着弟弟一个人去的,爸爸几次做出要扬手给弟弟一个巴掌的样子,每次弟弟都吓得把脑袋缩起来。
“你说,为什么要放火?不说出来今晚别想睡觉!”爸爸对弟弟说。
我知道,妈妈是更偏心的,弟弟的样子,明显已经让她心软了,她对弟弟说:“我知道你不是要放火,你烧这个钥匙圈,一定是有你的道理的,告诉妈妈,遇到什么事了?妈妈会帮你!”
她对爸爸说:“你不要吼嘛!你这样子,他还敢说吗?”
爸爸就压低了声音,也是压低了火气,说:“说,说出来是什么事,说了就不怪你!”
弟弟竟然自己坦白了,说他要把这个钥匙圈烧掉,因为是同学米青青还给他的,她不要,他也就不要它了。
妈妈还说:“这就奇怪了,为什么呀?”
而爸爸已经明白了,他说:“米青青是女同学吧?你和她谈恋爱了是吗?”
弟弟抬起泪眼看着爸爸妈妈,不知道是想博得他们的同情呢,还是想对他们说,既然已经说好说出来就不怪罪他了,可不要说话不算数哦!
爸爸说:“你还是个小学生,就做这种事,丢不丢脸?”
弟弟说:“她转学去诸暨了。”
“谁?”爸爸问。
我说:“就是米青青。”
我这么说,弟弟一点都不反感,他看都没看我,只是垂着头,好像是在哭。
也许他自己是不太愿意说话了,而由我代他说出来,他可能反而觉得不错呢。
我说:“弟弟抄诗给米青青,米青青的爸爸妈妈就让她转学到诸暨去了。”
妈妈突然很不合时宜地笑了,她说:“就是那天在医院等着开扁桃体的那个女孩吧?”
我说:“是的,就是她,弟弟还把我的老虎头香囊送给了她!”
我好像成了弟弟的代言人。
“转走了好,转走了也好,转走了就没事了!”妈妈说。
爸爸说:“这是一个错误,极大的错误!这是中学生都不能犯的错误,何况还是小学生!学生不好好学习,脑子里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实在太混账了!”
他要求弟弟今晚一定要写完一份深刻的检查才能睡觉。
“必须深刻认识错误,保证以后绝不再犯!听到了吗?”他说。
爸爸妈妈出去之后,弟弟问了我几遍:“怎么写?”
我说:“我怎么知道怎么写?我又没谈过恋爱!”
我躺在上铺,听到下面弟弟似乎一直在抽泣。他是为写不出检查书而哭呢,还是因米青青而伤心?
后来他就没声音了。
我探出脑袋,看到他并不是在写检查书,而是呆呆地看着窗外。
“你在看星星吗?”我问。
他说:“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呢?”
我说:“不知道。”
弟弟说:“你以前对我说,你是知道的,你还说,王母娘娘用金簪划了一条银河,把牛郎织女隔开了。”
我说:“你是想说米青青的爸爸妈妈是王母娘娘吗?”
弟弟说:“既然银河把他们隔开了,为什么喜鹊还要每年一次为他们搭桥,让他们相会呢?”
我说:“你还是好好写检查吧,别想这些问题了,你不是大人,我们都还没有长大,不懂爱情的!”
弟弟说:“但是你说过,人和人离得很远,就像天上的星星和另外一颗星星,看上去靠得很近,其实很远很远。你还说,每一个人和每一颗星都很孤单,只有有了爱人的人,才不会孤单。”
我都忘记自己说过这些话了,我说过吗?
我对弟弟说:“时间不早了,你快写吧,写完了交给爸爸,他们也快要睡觉了。”
弟弟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写。”
我说:“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你就写,作为一名小学生,不应该想得太多,而要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革命学好本领,做一名合格的共产主义接班人!”
弟弟说:“真的这样写吗?”
我说:“为什么不能这样写?反正米青青已经去诸暨了,而且她也不会再跟你好了,你就保证再也不抄诗给她,再也不会跟她交换礼物,保证,用生命担保!”
蜡烛偶尔发出了毕剥的响声,夜太静了,青蛙的鸣叫变得更远了,一定是离我们比较近的几只青蛙已经睡着了吧。
老艾牌自行車
相对来说,中学离我们家要远很多,所以每天早上,都是我先出门上学去。
爸爸妈妈承诺,等过了国庆节,就买一辆自行车给我,这样路上就不会走得太久了。
这当然是我梦寐以求的!
走在路上,看到有人骑着自行车上学,我就会羡慕不已。有时候我会幻想,自己的脚下像哪吒一样有一对轮子,那我就能一路飞驰着去学校。
如果有一辆自行车,那真是太好了!
我知道,弟弟心里是不舒服的。在我们家里,如果只有一件好东西,那一定是归弟弟所有。这似乎早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现在,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如果有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却是我的!
弟弟说:“星期六星期天,不上学的日子,自行车就归我骑,好吗?”
我看着他那副小气的样子,既可怜,又有点儿讨厌,就说:“好吧,但是,你又不会骑!”
他说:“有了自行车,我就会骑了!”
我说:“没有拿新车学的,要是摔坏了怎么办?”
弟弟说:“那就借隔壁茂林叔叔的来学。”
我说:“那样更不好了,没有拿别人家的来练车的,摔坏了就更不好办了!”
“那到底怎么办?”弟弟绝望地说。
我说:“等我骑得有点旧了,而那时候,你也上中学了,让爸妈再买一辆新的给你,你就用我的旧车学。”
弟弟说:“不行不行,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吃晚饭的时候,弟弟一直撅着嘴。
爸爸说:“你学校近,走过去也不用多久,而且要过独木桥,有了自行车也没用!”
弟弟说:“但为什么自行车是哥哥一个人的?”
妈妈说:“没说是他一个人的呀!那是家里的车,大家的,对谁最有用,谁就先用。”
“我要学车!”弟弟说。
妈妈说:“你又不会骑,再说了,你胆小,怕摔,怎么学得会呀!”
弟弟说:“我不怕摔,死也不怕!”
我偷偷地笑了。
弟弟知道我是在笑他,他说:“车一买回来,我就学,摔死也不怕!”
我说:“但是车要是摔坏了怎么办?”
爸爸说:“别吵了,吃晚饭吧,车还没有呢,等买回来再说吧!”
弟弟一直是气鼓鼓的,直到吃完晚饭,他才对我说:“车买回来后,你在前面抓着龙头,我在后面踩,像上次去爷爷家一样,好吗?”
我说:“这样是学不会的,自行车就是要自己抓着龙头骑,才能掌握平衡。”
弟弟说:“新车不能学,别人家的车也不能学,那怎么学?”
我当初学车时骑的自行车,是同学艾小东借给我的。他的那辆自行车,是他爸爸自己组装的。他爸爸有天在路上捡到一个人家扔掉的旧自行车钢圈,就捡回家,想自己组装一辆自行车。他到处买零件,在自行车修理摊上淘到了他想要的所有东西,慢慢就把一辆“老艾牌”自行车装出来了。
这辆自行车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后面没有书包架,链子罩也没有,前面连车铃也没装,刹把也只有后刹,没有前刹,钢圈里的钢丝,看上去颜色都不一样,有几根新的,其他都是已经生了锈的。它的样子有点奇怪,但是骑起来却很轻松,艾小东总是把它骑得飞快,而刹车的时候,他总是及时将他的腿放下来,用脚尖钉住地面。他这样就是用脚来代替前刹吧。
那时候班里有好几个同学都借他的“老艾牌”来学车,但我是学得最快的。
我骑上去之后,艾小东在边上扶着龙头。一般学车,都是有人在后面扶,但“老艾牌”因为后面没有书包架,所以艾小东就在边上帮我稳住龙头。
我踩了几脚,就让他放手。
结果连人带车摔到了地上。
就这样摔了两次,人也没摔痛,车也没摔坏,我就能摇摇晃晃地骑了。
很快就会骑了。
“那,再去问艾小东借好吗?”弟弟问。
我说:“那辆破车早就没了,不知道被他们扔到哪里去了,艾小东现在骑的是一辆山地车,这么粗的轮胎,厉害了!”
和弟弟讨论这些,我慢慢觉得有些内疚,好像我一直在故意刁难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到底怎样才行呢?
而且,买了新车归我用,世上这么大的一个便宜被我占了,也确实有点不好意思。
第二天上学,我就去问艾小东:“你的‘老艾牌’自行车到哪里去了?”艾小东说,还在他们家的阁楼上,但是一定锈得不能骑了。
我想请他把车借给我,我要给弟弟学车。
放学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艾小东家,从阁楼上搬下来的自行车,就像一副吃剩的鱼骨架。
刹车线断了,一边的脚踏板也没了。
“要是我爸肯修,修了还能骑。”艾小东说,“但他现在天天打麻将,肯定没空修的。”
我们就把它搬到离艾小东家不远的一个自行车修理摊上,请瘸腿的骆师傅修。
骆师傅说,这个车要修到能骑,得花很多功夫,每一根钢丝都要调,很多钢丝都得换,缺的东西太多了,犯不着修了!
“修,一定要修!”我说。
艾小东是个仗义的好朋友,他对骆师傅说:“帮忙修吧,修到能骑就行!”
骆师傅说:“那要花不少钱!”
我说:“可是我们没钱。”
骆师傅说:“没钱修个屁啊!”
艾小东说:“要是有钱,不会买辆新的吗?”
骆师傅说:“少废话,把车抬走!修不了!”
艾小东说:“骆师傅求求你帮忙修一下吧!”
骆师傅说:“只是免费修一下还好说,缺这么多东西,我花钱去买,我神经病啊?”
艾小东说:“修到能骑,我们骑一个星期,然后车就归你,我们不要了,好不好?”
看得出来,骆师傅心动了。但是他说:“这样的车,就是能骑,也不值几个钱!”
艾小东说:“总是比配零件的钱多一点,好不好?”
駱师傅点了一根烟,好像在思考。
艾小东说:“骆师傅,大师傅,好师傅,行行好!只要能骑,就会有人要,学车的人只要破车,不要新车。”
骆师傅说:“不会是你们偷来的吧?”
“不是不是!”我赶紧否认,“是他爸爸以前组装的,现在一直扔在阁楼上。”
骆师傅有点惊奇:“谁?自己组装的?他手艺不错嘛!”
艾小东说:“我爸爸,老艾。”
骆师傅说:“那个大头老艾吗?他会装自行车?我看他一天到晚在那边棋牌室打麻将,什么时候装的?”
艾小东说:“前年,不,大前年吧,那时候还没有你这个修理摊。”
骆师傅终于答应把自行车修好,他说:“过一个星期来拿吧,我现在没空。”
弟弟兴奋得不得了,他说,等骆师傅修好了这辆“老艾牌”,他一定不怕苦不怕死,尽快学会骑车。他说:“到时候天如果下雨,我就在走廊里骑。”
我说:“也不用这样吧,天下雨,就等天好了再骑。在走廊里骑要是摔一跤,撞在廊柱上,还不把脑袋撞开花!”
过了三天,弟弟说:“要不要去看看,骆师傅修好了没有?”
我说:“他说了一个星期修好,现在才三天。”
第四天的时候,他又要去,他说,骆师傅说是一个星期,应该不包括星期六星期天的吧!
我让他不要这么急,一星期就是七天,怎么会是五天呢?既然已经等了五天了,再等两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弟弟的脑子,完全被自行车占领了。他晚上睡觉做梦,一定还在惦记着它。半夜我听到他喊“放开,放开”,后来又听见他哈哈大笑,然后突然又惊叫一声。我知道,他是在梦中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了。
终于到了那一天,我们来到骆师傅的修理摊,弟弟因为兴奋,脸红扑扑的,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
可是却不见骆师傅的人影。
他去哪儿了?修理摊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还有一辆自行车,是倒放在地上的,两个轮子朝上,有一个还在旋转着,一定是有人路过时转了它一下吧。
“可能上厕所去了吧!”我说。
我们就四处找,看有没有那辆“老艾牌”。
没有。
又仔细地打量这辆两轮朝天的自行车,确定它并不是“老艾牌”。
“骆师傅——”我喊了一声。
弟弟也跟着喊:“骆师傅——”
骆师傅终于出现了,他一边走,还一边系着裤子,果然就是去上厕所了。
“骆师傅,”我说,“我们来拿自行车了!”
他却说,还没有修好呢,他这几天太忙了,人家都是推了车子过来,然后站在旁边看他修,一直等他修好。
“你们下个星期再来吧!”他说。
失望的表情在弟弟脸上浮现,像一层雾。
“你说话不算数!”我说。
骆师傅说:“什么算数不算数,告诉你了,我没空!不想修就搬走!”
弟弟着急起来,哀求说:“骆师傅,谢谢你,明天就帮我们修吧!”
骆师傅说:“明天肯定没空的!”
弟弟说:“那就后天,好吗?”
骆师傅说:“你让你爸去修吧,他整天打麻将,闲得很!”
他把弟弟当成是艾小东了。
我说:“他是我弟弟,不是老艾家儿子!”
骆师傅这才认真地看弟弟,说:“你怎么长得像个女孩?”
弟弟的眼里,有了泪光。
骆师傅说:“好吧,你们后天傍晚来拿吧!”
我和弟弟一连声谢他:“谢谢骆师傅!谢谢骆师傅!”
操场上
星期天下午去取自行车的时候,骆师傅说:“一星期哦,一星期后一定要送过来!”
“好的,保证!”弟弟大声说。
弟弟马上就要骑,让我扶着,他想跨上去。
我说:“这是街上,你撞了人怎么办?边上就是河,你要冲进河里怎么办?”
我甩腿上去,骑了一段。扭头看的时候,发现弟弟在后面追,他急切地紧追的样子,好像是怕我骑得太快,最后不见了人影,把他一个人扔在街上。更像是自行车被一个不相干的人骑走了,如果不追上去,车就骑走了,就没了。
我就停下来,右脚踮在地上,等他气喘吁吁地过来。
我把自行车交给他,让他先不要骑,先推着。
“不会骑车的人,推着也是不容易的!”我对他说。
他抓住龙头,就让我松手。
我说:“你到这边来,你又不是左撇子,在车右边怎么推呀?”
他就繞过来,抓住龙头就推。
他推得歪歪扭扭的,身子僵僵的。自行车好像是在与他作对,就是不听他的使唤。我看他的样子,实在是有点狼狈,费劲得不得了。
“如果累了就歇一歇!”我对他说。
“不累!不累!”他第二个“不累”还没有说完,就连人带车,哐当倒了下去。
好在车、人都没有摔坏。
就这样扭秧歌般地推到小学门口,他的头发,已经湿得粘在了脑袋上。
操场上有几个人在打排球,他们看到弟弟骑车滑稽的样子,球也不打了,都过来看他骑。
弟弟的屁股坐在车上,始终是歪着的,他的身体也总是歪着。说实话,我在边上帮他扶龙头,真是累得不行!比我自己骑车累十倍!有好几次,他向左边倒去,我用再大的力,也不能拉住他,只能松手让他倒在地上,否则我也要一起摔下去了。
看热闹的那些人,不时发出嘲笑的声音。
“别理他们!”我对弟弟说。
但是当弟弟又一次哐啷倒地,他们哄笑起来的时候,弟弟生气了,他说不骑了,他坐在地上,看上去真的很生气,也像是在趁机休息。
不知是哪个坏蛋,把排球扔过来,砸在了弟弟的脑袋上。
弟弟没想到会有一个球突然砸到自己,吃了一吓,他哭了起来。
他们又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
这不是欺人太甚吗?
我抢过排球,飞起一脚,把球踢上了天。它飞啊飞啊,一直向操场边的围墙飞去,最后,飞出了围墙,飞到外面去了。
这几个人都是五年级的,其中那个穿红短裤的走到我面前,要我去把排球给他们捡回来。
我说:“你们自己有手,不会去捡吗?”
红短裤说:“球是被你踢出去的,当然是你去捡回来!”
我指了指弟弟说:“那球是谁扔到他头上的?”
红短裤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又没让我看着。”
我说:“既然这样,你问我球哪里去了,那我告诉你,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你的球吧!”
红短裤觉得有点下不了台,他显然又不敢跟我打架,因为凭他的身架,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平时就爱好锻炼,有空就做俯卧撑,还有单杠、双杠我也喜欢,我曾经和以前六年级的大力士齐志学比赛俯卧撑,也是在这个操场上,我赢了。
除了红短裤,其他几个人就更不行了,他们都不敢向我们这里靠近,离我和红短裤两个远远的。他们只会起哄。
我和红短裤对峙了几分钟,他突然开口说:“你想以大欺小吗?”
确实,我是中学生,比他们都大。但是,是他们先欺侮弟弟,弟弟比他们还小一个年级呢!
我指了指弟弟:“以大欺小的是你们!他在这里练车,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红短裤不再说话,转身就跟那帮人一起向围墙那里走去。
我站着,弟弟坐在地上,我们看着红短裤他们,他们走到围墙边,就开始爬墙。
围墙其实挺高的,红短裤蹲下来,另外一个小个子站到了他的肩膀上。红短裤慢慢站起来,小个子就攀住围墙,一用力,就爬了上去。
但是他并没有跳下去,一定是围墙太高了,他不敢往下跳。他弯腰屈膝,在围墙上移动了几步,突然发出了叫声,他害怕了。
他想红短裤过去接他下来,但是红短裤不干,只是问他:“看到球了吗?”
“看到了!”他尖着嗓门说。
“那就跳下去把球扔进来!”红短裤说。
小个子说:“我不敢跳下去!”
他又说:“我跳下去就爬不上来了!”
红短裤说:“那你绕到校门口回来好了!”
小个子在围墙上哇哇大叫:“我要下来!我要下来!”
他竟然跳下来了!
他好奇怪啊,既然敢跳,为什么不往外跳捡排球,反而往里跳回来呢?
他跳到地上之后,假装摔死了,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红短裤过去踢了他一脚,他叫了一声,就像没事人一样起来了。
红短裤骂骂咧咧了一通,就带着这伙人走了。估计他们是要从校门口出去,绕到围墙外面捡他们的排球。
弟弟突然对我说,他知道那蔷薇丛后面的围墙是有一个小洞的。“我可以爬出去。”他说。
于是我跨上车,弟弟飞快地奔跑,我们很快就到了蔷薇那边。
弟弟拨开蔷薇枝,他钻了出去。
他先塞进来一只排球,然后才钻了进来。
他还撕下一根蔷薇上的尖刺,狠狠地戳了一下排球,只听得嗤的一声,排球就泄了气。
把排球扔在一边,我们继续在操场上练车。
很快听到围墙外面那帮人的声音:“球呢?排球呢?”
“看它飞出来的!”
“怎么不见了呢?”
“奇怪,哪儿去了?”
“不会被人捡走了吧?”
“这儿哪有人?”
“这儿是农田,又不会有人路过!”
听他们这么说,弟弟开心极了,他捂住自己的嘴,免得笑出声来,让墙外的人听到。
但是围墙上的洞,竟然被这伙人也发现了!“看这里!这里!”我们听到有人喊。
他们一个个钻了进来。
红短裤虽然是最后一个钻进来,但他第一个发现了排球:“在这儿!在这儿!”
他的手一碰到排球,就像碰到有刺的仙人掌,马上缩了回去。他大叫起来:“瘪了!没气了!”
“是他们!一定是他们!”有人高叫。
于是这些人就向着我们走过来。
弟弟这时正骑在车上,看他们过来,他用力地踩起来。他虽然骑得摇摇晃晃的,但是越骑越快,越骑越快,他在操场上仿佛是飞了起来。
我想把这伙人拦住,我展开双臂,但是,那几个人灵活地绕开我,去追弟弟了。
只有红短裤装得很沉着的样子,慢慢地走到我面前。
我回头看了一眼,弟弟骑着他的自行车,早就没影儿了。那几个人还在往操场那边追,他们一边追一边喊,他们的喊声很快就远到听不见了。
红短裤说:“排球是不是你们扎漏的?”
我只说了一个字:“是!”
“为什么?”他说。
我说:“因为它砸了我弟弟的头!”
红短裤说:“好!”
我也说:“好!”
然后我们就各自转身,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慢慢走去。
其实我的心里有点着急,我怕弟弟被那几个人追上;还担心他骑着骑着就倒下来了;或者,因为骑得太快,一时失控会出什么事故。因为他两个小时前连推着走都走不稳的呀!
但是我又不能跑,甚至不能快步走。因为,我不能让红短裤看到我慌张的样子。我像一个散步的老头那样,缓缓地穿过操场,向校门口走去。
出了校门,我就飞跑起来,向着家的方向。我想,弟弟一定是向着家里拼命地骑的,他不会往反方向去。
但是跑了很久,还是没有看到他。
路过一些小弄,我都会侧脸看一眼,看看他是不是躲在了里面。
贴近河边的时候,我还会向河里瞥一眼。
跑得越久,我的想象力越发活跃起来。我首先想到,弟弟会不会骑着骑着就连人带车倒在了街上,然后被那几个追他的人殴打。
但是没有,街上人出奇地少,比平时少多了,也不像平时那么喧哗。到处都是安安静静的,根本没有丝毫打架的迹象。
那么,他会不会一头扎进河里了?
好像也不会。我几次站在河边看,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有人骑车飞进水里,总会冒些泡泡吧?
或者,总会有人看见吧?看见了,总不会只当没看见吧?他肯定会大声地叫“有人落水了”,或者“快救人啊”!
街道和小河,都是那么安宁和平静。
有点像梦境是不是?
我一路奔跑,越跑心里越紧张,也越跑越累。
最后,在獨木桥边的树林里,我看见了弟弟。
他保持着坐在自行车上的姿势,车和人,都倚靠在一棵树上。
“我老远就看到你了!”弟弟说。
而我则喘着粗气。
“他们追上你了没有?”我问。
弟弟得意地说:“没有,我很快就把他们甩掉了十万八千里!”
弟弟好像得感谢那几个追赶他的人呢,否则他不会这么快就学会骑车。他们逼着他快骑,往死里骑,他如果不想被追上,那么就只有使劲地蹬,飞快地向前,不要怕倒下来,越怕越有倒下的可能。只有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怕,一个劲儿地往前骑,才能摆脱他们。
弟弟做到了,他从学校一口气骑到了独木桥边,这儿离家已经不远了。
奇怪的病
还没到国庆节,还没等到爸妈给我买一辆自行车,爸爸就生病了。
他生了一种奇怪的病,嘴唇肿了起来,肿得很厉害。最早是他单位的同事发现的,她说:“咦,吴科长,你的嘴唇怎么了?”
爸爸回家照镜子,发现自己的嘴唇确实很大,很厚。他把我叫过去,说:“毛毛,你看爸爸的嘴唇,是不是很肿?”
我说:“是的,怎么会肿的呢?”
他又问弟弟:“肿吗?”
弟弟说:“不说的时候没觉得,一说真是肿的哎!”
爸爸看上去很忧伤,他不知道自己的嘴唇为什么会肿成这样。
妈妈回来的时候,她还没进门,还在门外换拖鞋,弟弟就告诉她:“妈妈,妈妈,爸爸的嘴唇肿了!”
“什么肿了?”妈妈进门的时候还笑嘻嘻的。
但是看了爸爸的嘴唇,她的表情就变得严肃了,她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爸爸说:“我也不知道。”
妈妈就问我和弟弟:“你们记得爸爸的嘴唇是什么时候肿的吗?”
我们当然不知道,就像弟弟说的,要是爸爸自己不说,我们直到现在都不会知道他的嘴唇有什么异样呢!
爸爸对妈妈说:“之前你也没觉得吗?”
妈妈说:“没觉得。”
爸爸说:“也是啊,我自己都没觉得。”
妈妈说:“痛吗?”
爸爸说:“不痛也不痒,什么感觉都没有。”
妈妈说:“要是痛和痒倒好,不痛不痒才真是有问题呢!”
我第一次看到,爸爸也会那么恐慌,看得出来,他很害怕。他的目光一直是那么坚定明亮的,但是此刻,却是黯淡的。
“怎么办?”他的声音变得很低沉。
妈妈说:“再观察几天吧,明天我去医院找个医生问问。”
晚上我和弟弟讨论爸爸的嘴唇,并没有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降临我们家。
弟弟猜想,会不会是爸爸自己不小心咬到了嘴唇,所以才肿了起来。
我觉得不可能呀,不可能上下唇都咬到的。
会不会他吃了很辣的东西?但是,如果是辣成这样的,他一定会感到痛。可他自己说,完全不痛不痒。
好几次,我们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我们觉得爸爸的嘴唇变得这样厚,很滑稽,是一件好笑的事。
爸爸妈妈第二天是一起下班回家的,他们的脸色告诉我们,爸爸的病非同寻常。
是的,妈妈医院里的一位老医生,看了爸爸的嘴唇后说,可能是得了红斑狼疮,这是一种免疫系统疾病,是一种很严重很不好的病。
恐惧的气氛,一下子笼罩在我们这个家庭中。
我没有细想会发生什么,只是感到恐惧,觉得会有一种灾难发生,而且这种灾难的力量是巨大的,谁都无法抗拒和阻挡。
弟弟肯定比我更害怕,因为他一直都是敏感的,也是懦弱的。
好在我心里渐渐就坚强起来,我是这样想的,爸爸是个聪明而有能力的男人,遇到困难,他也会觉得烦恼,生了不好的病,他也会害怕。但是,他一定不会退缩,他会让自己变得坚强,会想尽一切办法战胜困难。我相信爸爸,他总是比别人更能够战胜困难,他最终都会取得胜利。
另外,妈妈在医院工作,医院里最好的医生都会出面帮助我们,再难治的病,医生应该总有办法对付吧!
妈妈告诉我们,明天她就要带爸爸去苏州城里的大医院检查,因为这个病目前我们的小医院是没办法诊断和治疗的。
她说话的时候很平静,音调比平时要轻,她可能是故意表现得很冷静吧,为的是不让我们小孩子受到惊吓。
妈妈说:“明天去苏州,可能要在那里住两天。我们不在家,你们要乖一点,管好这个家。毛毛要照顾好弟弟,胖胖要听哥哥的话!”
爸爸晚饭只喝了一点粥,吃了半个咸鸭蛋。但是他强打起精神,说:“唔,粥真好吃,新米煮粥果然不一样!”
他还说今年的咸鸭蛋好,油多,香,又不咸。
我觉得他是在强打起精神,为的是不要让大家太紧张。
我说:“爸爸,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爸爸大笑着说:“人固有一死,死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但是我这个病,没有那么严重,我知道,不会有事的,大家放心!”
他笑得很假,说明他心里还是很紧张的。
弟弟说:“我们在家里会很乖的,爸爸妈妈请放心!”
妈妈端着饭碗,突然就哭了起来。
爸爸批评她:“你这是怎么了?病情还没有确实,只是去检查嘛,你这不是小题大做吗?”
妈妈擦了擦眼睛,说:“我是不放心毛毛胖胖!”
这回轮到弟弟哭了。
我一直觉得他动不动就哭很讨厌,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这样的人,碰到这样的事,他要是不哭,就不是吴胖胖了!
爸爸说:“我倒是不担心,我知道毛毛胖胖会很乖。毛毛是中学生了,是大人了,明年就要加入共青团是不是?那就是青年了,青年还不是大人了吗?”
我说:“爸爸妈妈放心好了,我们在家肯定没事的,晚上會锁好门,关好鸡舍,煤气罐我也会多检查几遍,确定关紧。”
爸爸说:“那好,那大家都早点睡吧,我们还要整理一下东西。”
熄灯之后,妈妈又推门进来,她坐到弟弟的下铺上,却问上铺的我:“毛毛睡着了吗?”
我说:“没有。”
妈妈说:“肉包子在冰箱里,每次吃的时候,取出几个来,放在锅里蒸,一定要蒸透,里面的肉馅如果还是凉的话,吃了要拉肚子。”
我说:“好的。”
妈妈又说:“关关这几天可能要生蛋了,生了蛋就抓一把米给它吃。”
关关是我们家养的一只芦花鸡,它长得很肥,妈妈一直认为长得太肥的鸡可能不会下蛋,但是它最近鸡冠红红的,越来越红,有时候还会咯咯咯地叫,好像它是真的下了蛋一样。妈妈说,这样子就是要下蛋的前兆了。
妈妈说:“下了蛋,就要给它吃一把米,作为奖励。”
我说:“知道了。”
弟弟说:“奖励了它,它就会下更多的蛋吗?”
妈妈说:“那倒也不会,但还是要奖励。”
妈妈还叮嘱,晚上一定要刷牙,不刷牙就睡是最不好的习惯,那样牙齿会不好。一个人牙不好就会肠胃不好,身体就不会健康。
所有的事都吩咐好了,妈妈出去了,轻轻地关上了门。
银色的月光,从窗子口泻进来,屋子里一点都不黑。
很快就有睡意袭来,我睡着了。
“哥哥,哥哥。”天亮以后弟弟把我叫醒,他说:“爸妈已经走了!”
下了一个蛋
这天是星期六,爸妈离开家的时候,我们还都在熟睡。
桌子上,放了一盘咸鸭蛋,都已经切成两半,火红的蛋黄油亮油亮的。
粥在锅里。
冰箱里有肉包子,
要吃的话一定要蒸热了!
这是妈妈写在纸上的一张留言。
我只喝了两碗粥,吃了一个半咸鸭蛋,肉包子一个都不想吃。
弟弟说:“你不蒸肉包子吃吗?”
我说:“我不想吃,你要吃就蒸了吃好了!”
弟弟說:“我也不想吃。”
值得高兴的是,爸妈走的第一天,关关就下了一个蛋。
它从鸡舍里走出来,鸡冠涨得通红,咯咯嗒——咯咯嗒——叫个不停。
弟弟还在房间里做作业,我大声喊他:“胖胖,快来,关关好像下蛋了!”
我弯下腰,向鸡舍里一看,里面果然好像有一个蛋。在黑暗的鸡舍里,它就像一颗星星,发着微光。
弟弟飞奔出来,他趴倒在鸡舍门口,马上说:“有了!有了!有一个蛋!”
“那你把它拿出来吧!”我对弟弟说。
关关还在对着我叫,咯咯嗒——咯咯嗒——
它是在邀功呢,还是要吃的?
我去米桶里抓了一把米,撒在地上,我说:“关关吃吧!这可是新米哦!”
它就频频啄米。
弟弟捧着鸡蛋,就像捧着一颗夜明珠。
“哥哥你看,上面有血!”他把鸡蛋捧到我面前,惊奇地说。
我听妈妈说过的,母鸡第一次下蛋,蛋上常常是有血的,第一个,甚至以后第二个、第三个,都会有血。以前妈妈从菜市场买鸡蛋回家,她曾拿着一个沾着血的蛋对爸爸说:“这是农民背上来卖的,是头窝蛋。”
妈妈说的头窝蛋,就是母鸡下的第一批蛋吧。
妈妈还说,这样的蛋,营养会更好。
“是头窝蛋,头窝蛋都有血,营养特别好!”我对弟弟说。
弟弟说:“爸爸生病了,头窝蛋正好给他吃,增加营养!”
我说:“没错,你快把蛋放回屋子里去!”
弟弟说:“蛋是热的,好烫啊!”
我说:“让我也摸一下!”
果然热乎乎的,它刚从关关的肚子里掉出来。
弟弟说:“上面会不会有鸡屎?”
我说:“有没有你看不见吗?”
弟弟说:“就怕有看不见的鸡屎!”
我说:“它是鸡屁眼里生下来的,那就不能保证没有了!”
弟弟夸张地说:“啊,臭臭!”
我说:“你可别扔地上啊!”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他大声说。
我说:“快放到客厅的篮子里去,篮子里妈妈铺了一件旧衣裳的。”
我又对他说:“放下后你再出来洗手吧!”
弟弟兴奋地捧着鸡蛋往屋子里走。
可是,他在门槛上一绊,就跌倒了!
等我走过去,看到关关下的蛋掉在地上,蛋壳碎了!
我傻眼了,弟弟也呆掉了。
真没想到这颗宝贵的鸡蛋,会有这样的遭遇。
关关自己也不再咯咯嗒地叫,它走过来,啄着自己的蛋。它用它的尖嘴,啄了几下里面流出来的蛋清和蛋黄。
我心里是多么难过啊!妈妈和我们全家期盼了很久的关关的蛋,这珍贵的第一个蛋,竟然就这样打碎在地。
我还心疼关关,我看它啄着自己破碎的蛋的样子,真是可怜。它知道这是它的第一颗蛋吗?它感到心碎了吗?
我用最愤怒的声音对弟弟说:“你这个蠢货!你是个混蛋!”
这次弟弟没有哭,他也没有为自己辩护,他倒在地上不起身。
后来他伸出双手,试图把地上的蛋捧起来。
他成功了,他两手合起,把蛋壳捧了起来,里面的蛋黄基本还是完整的,只有蛋清流走了一些。
“快给我一只碗!”他用很奇怪的声音对我说。
我迅速拿了一只小碗到他面前,他把这个蛋连壳带黄一起放进了碗里。
“等爸爸回来还能吃!”他说。
我说:“里面不是有鸡屎了吗!”
弟弟说:“看不到有。”
我说:“你不是说,有看不见的鸡屎吗?”
他想了想,说:“烧熟就是杀菌了,应该没关系吧?”
咯咯嗒——咯咯嗒——关关又叫了两下,好像是表达它的不满。
事情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办法!
我把装了碎鸡蛋的碗放进冰箱,这样到明天、后天都不会坏掉吧?
弟弟的内疚是慢慢到来的,他变得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愁闷。
过一会儿,他就去打开冰箱,看看关关的蛋。
“别总开冰箱,费电你知道吗?而且这样里面的东西容易坏!”我对他说。
弟弟一整天都不太说话,傍晚的时候,天快黑了,关关却还没有进鸡舍,他就问我,是不是要再抓一点米给它吃。
我也觉得对不起关关,太对不起它了!“好吧。”我说。
关关吃完了地上的米,还不进鸡舍。
今天真是反常啊,平时这个时候,它都是已经乖乖地跑进它的家了,趴在鸡舍的最深处,安安静静的,最多发出轻轻的几声像鸽子一样的叫声。为什么今天还不进窝?它还在伤心吗?
弟弟把它抱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用脸贴着它的身体,说:“关关,好关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关关的眼珠子瞪得很大,偶然转几下,它听得懂弟弟的话吗?或者说,它能感受到弟弟的歉意吗?
“好关关,好乖乖,明天再下一个蛋,好吗?”弟弟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弟弟亲了它一口,然后把它抱进鸡舍。
关关很听话地钻进鸡舍,弟弟就把鸡舍的门关上了。
“希望它明天再下一个蛋!”我说。这是我的愿望,也算是对弟弟的一种安慰。他毕竟是不小心,我猜他的心里,一定比我更难过。
晚上,弟弟说:“黄鼠狼会不会钻进关关的窝里去?”
我说:“门关得好好的,黄鼠狼怎么钻得进去?”
弟弟说:“万一黄鼠狼把门拱开怎么办?”
我说:“以前一直都是这样的,怎么拱得开?”
弟弟说:“万一呢?”
我说:“那你说怎么办?”
“我再去門口压一块石头吧!”他说。
我觉得完全没必要,但他不放心,那就压一块吧,反正也没什么坏处。
弟弟又说:“爸妈回来知道关关的蛋打碎了,会不会很生气?”
我说:“肯定会有点伤心,但是,已经打碎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又说:“要是关关明天再下一个,后天再下一个,那他们就不会太不开心了。”
弟弟说:“为什么世界上的事,发生了就不能再变回去了?关关的蛋打碎了,不管有多大本事的人,也不能让它重新成为一只没碎的蛋。”
我说:“但是爱因斯坦研究出来,要是能够达到光速,时间就会倒流的,死了的人都能活过来。”
弟弟说:“真的吗?那鸡蛋也能变成打碎前一样了?”
我说:“但爱因斯坦说的只是理论,事实上不可能有一种运载工具可以达到光速,最快的飞机也只是比声音快一点。”
弟弟说:“要是有一艘超光速的飞船就好了,把关关的蛋放在上面,它就可以变得像没碎的时候一样。”
“那你坐在上面,你也会变回去,变得越来越小,变成三年级、二年级,变回到幼儿园!”
弟弟说:“那我宁可不要!我最好快点长大,我要快点成为中学生,以后上大学,然后成为一名工程师!”
“哥哥,你的理想到底是什么?”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想当运动员,举重,或者拳击,当世界冠军!”
“但是你上次还说要当火车司机的!”
我说:“理想可以不止一个!”
“那到底是当运动员好呢,还是火车司机好?”
“什么先当上,就当什么!”
“哥哥,你说爸爸的病检查下来会很严重吗?”
弟弟提的问题,也是我最担心的。我不知道红斑狼疮是什么病,反正从妈妈的态度可以看出来,这是一种很严重的病。妈妈在医院工作,整天见到的都是病,她不会大惊小怪的。但是,爸爸的病,让她看上去忧心忡忡。
我说:“老天保佑!”
弟弟也说了一句:“老天保佑!”
睡在上铺的弟弟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声音,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却突然又开口说话:“哥哥,要是爸爸的病很严重,要开刀,还要输血,你会把自己的血输给他吗?”
我说:“当然愿意!但是,也要血型一样才行。”
弟弟说:“我还不知道自己什么血型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血型,但我知道爸爸是B型,妈妈是O型。我还听妈妈说过,O型血是万能输血型,可以输给任何人,不管是A型,还是B型,还是AB型,都可以接受O型血。O型当然也可以输给O型。
弟弟说:“但是你是最怕打针的,针筒到你的血管里去抽很多血,你会不会怕得要死?”
我说:“我会很怕,但是,如果是为了救爸爸,那我心甘情愿!”
我这不是勇敢,也不是无私,而是因为亲人之间的感情。我读过一本书,书里写,纳粹要枪毙一个孩子的时候说,人群里的母亲如果能站出来代替这个孩子死,那么这个孩子就可以不死。话音刚落,母亲就站出来了。
我当时看到这里,心里真是受到了震撼!
我把这个告诉弟弟,弟弟说:“死是那么可怕,但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代替孩子死,真是太伟大了!”
“如果为了爸爸,要你去死,你敢吗?”我问弟弟。
弟弟不出声了。
“那你敢吗?”弟弟问我。
我说:“我敢!”
但是,我的内心,其实并不是这么坚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认真想这个问题,我还是觉得可怕。
“别说了,睡觉吧!”我对弟弟说。
我也确实感到困了,我闭上眼睛,很快就迷迷糊糊了。
“哥哥!哥哥!”弟弟突然发出叫声把我吵醒。
他叫得很轻,但是,他是非把我叫醒不可的样子,他接连叫了好多声,直到把我叫醒。
“你听,有声音!”弟弟压低了嗓门说。
我也听到了,客厅里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想那一刻,我的耳朵一定像猫一样警觉地竖了起来。
弟弟耳语般地说:“会不会是小偷?”
我说:“有可能!”
弟弟说:“大人还是小孩?”
我说:“小偷都是大人!”
“怎么办?”弟弟说。
我让他别出声,我要再听听。
又是一阵窸窣的响动。
“会不会是猫?”弟弟说。
弟弟说得对,有可能是猫。我顿时放松了许多,我拿起一只拖鞋,决定开门去客厅看看。
打开一条门缝,我把拖鞋对准窸窣的地方扔了过去。如果是一只猫,拖鞋扔过去,它一定会叫的。
但是没有猫叫声。
又是一阵窸窣。
我打开灯,看到窗口的一只塑料袋在窸窸窣窣地动。原来是窗户没有关严,风把它吹出了这样的声音。
窗子关起来后,声音就没了。
弟弟说:“哥哥,你说,到底有没有鬼?”
我说:“怎么可能有鬼呢?”
弟弟说:“但是为什么那么多人说有鬼?《聊斋》里写了那么多鬼!”
我说:“那就是写写的嘛,就像《西游记》写孙悟空、猪八戒,生活中哪有这样的猴子和猪?”
弟弟说:“但我还是怕鬼,我一个人不敢睡觉的,就怕看见鬼!”
我困了,不想再说话了,我感觉自己已经睡着了,还听到弟弟在说话。他说了些什么,我就不记得了。
关关怎么了
每逢星期天我都醒得特别早。
其实这一天是可以睡懒觉的,但我总是早早醒了。
窗子外的鸟儿,在天刚刚有点亮的时候,就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它们叫得这么响,我还能睡得着吗?
但是弟弟睡得很香,我找东西时,把桌子上的文具盒打翻在地,发出很响的声音,他还没醒。
我就去煮粥。
然后到院子的水池里洗昨晚我和弟弟换下来的短裤。
阳光很好!
洗好的短裤在院子里晾到一半时,我闻到了很难闻的味道。什么气味?我突然想起,这是煤气的味道啊!
赶紧回到屋里,发现粥已经溢得一塌糊涂了,灶台上全是粥汤,还流到了地上。
火灭了,煤气的味道很浓。
我赶紧关了煤气灶,把煤气瓶的角阀旋紧。
好危险啊!我呆呆地看着这一片狼藉,心突突地跳着,久久还不过神来。
弟弟这时候已经醒了,他也闻到了煤气的味道。
“什么气味?那么难闻!”他嚷嚷。
我说:“煤气炉被粥汤浇灭了。”
我这才想到要把窗子打开,“快开窗!”我大声说。
我们赶紧把所有的窗户打开,清新的空气进来,外面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啊!
我把锅子端掉,清理灶台上的粥汤。
弟弟在院子里说:“我的短裤怎么在地上?”
我跑出去一看,确实,因为刚才急着冲进屋里,弟弟的短裤还没晾好,就掉到地上了。
“我刚洗好,正要晾起来,里面粥就溢得一塌糊涂了!”我说。
弟弟说:“那我自己来晾吧!”
我说:“都掉到地上了,还得重洗呢!”
弟弟一定要自己洗,他把水龙头开得很大,哗哗的,水溅得到处都是,包括他的身上、脸上。
“你放着吧,我来洗,你先去刷牙洗脸吧!”我对他说。
他却把短裤拧干了,要在衣架上晾起来。
但他一脱手,短裤又掉到了地上。
直到太阳很高了,我们才吃上早饭。
擦干净灶台,把溢剩一小半的粥锅重新放上炉子,因为里面掺了水,粥很不好吃,吃上去寡淡得很,好像闻得到自来水里的漂白粉味。
我们把妈妈切好了的所有咸鸭蛋都吃掉了,另外又拆了一包萝卜干。
做完了这一切,弟弟就去鸡舍边守着,他希望关关今天还能下一个蛋。
关关在里面咕咕叫,它想出来。但是弟弟不让它出来,他向鸡舍里撒了些米,说:“关关吃吧,吃完了下蛋!”
我对他说:“你把它放出来,它要下蛋的时候自己会进去的,不要关着它!”
弟弟搬开鸡舍门口堵着的石头,关关就在里面叫得更凶了,咯咯——咯咯——它几乎是夺门而出的。
等它出来,弟弟就把头探进鸡窝里去了。
“没有!没有!”他的头钻出来的时候,上面还沾了一根稻草。
“别那么急啊!”我说,“你知道杀鸡取卵的成语吗?”
弟弟说:“我知道,但是从鸡肚皮里直接取出来的蛋是没有蛋壳的!”
“这个成语难道是这个意思吗?”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的,我没有要杀鸡!”
关关走出鸡舍后,好像故意要躲开弟弟,它走到院子的墙边,尽量离弟弟远一点。弟弟走过去,它就走开了。
“你为什么要怕我,关关?”弟弟说。
我对他说:“你不要老盯着它,它不想被你一眼不眨地看着,你这样看着它,它状态不好,反而更不会下蛋了!”
弟弟说:“下蛋还跟人有关系啊?”
我说:“当然有!你没看到报纸上说啊,奶牛场给奶牛们听音乐,产奶量就高呢!”
还有,养猪场也会给猪放好听的音乐,它们就长得快,长得更壮了。
“那我们要不要把收音机拿出来,给关关放音乐?”
我觉得不行吧,也不是所有的动物都会喜欢音乐,而且突然想起来放音乐,也不一定管用,关关说不定反而受到惊吓呢!
弟弟说,要不他就唱一首歌,让关关听。
我看弟弟这个样子,有点来火,我说:“你真的不要再盯着它了,很明显它不喜欢被你盯着,你还是去看书吧,让它自由地在院子里走,它什么时候要下蛋了,会自己进鸡舍去的。”
弟弟很不情愿地去了房间,但是不多久,他就拿了一本书出来了,还端了一张小椅子,坐在院子里看书。
午饭我不想做了,我拿了一只锅子,我想去街上的馄饨店下两碗馄饨回来。“中午我们吃馄饨,好不好?”我问弟弟。
“要吃肉馅的还是三鲜的?”我问他。
弟弟说:“肉的肉的!”
吃完馄饨,已经下午两点多了。
关关还没有下蛋。它丝毫没有要下蛋的样子,它非但没有钻进鸡舍里去,反而一直在院墙边转悠,好像是想跳到围墙上去。
但是它试了几次,都没能跳上去,因为它的体形圆滚滚的,很笨重的样子,怎么跳得到那么高呢?
弟弟时不时地问我要不要再给它吃点米,说要给它增加营养,它才能下蛋。
我坚决不让他再喂米了!因为這只关关,已经胖得太过分了,它的身体,除了一个尖脑袋,以及火苗一样蹿动的鸡冠,其他部分,就是一个圆,它就像一只球,应该叫它“球球”才合适呢!
弟弟盼它下蛋,盼了一整天,它终究还是没有下。
我也觉得奇怪了!妈妈说过的,母鸡到了下蛋的时候,会每天下一个,连续很多天。有时候,也会有一天不下蛋,那是它需要休息一下。接下来,又会下,一直要下一两百甚至两三百个蛋呢!
这个关关,它是怎么了?
它昨天下了第一个蛋,应该接着下呀?这才刚刚开始啊,怎么就马上又要休息了呢?难道说它是一只懒母鸡,下一个就要休息一天?
如果它昨天没有下那个蛋,那么也许它根本就是一只不会下蛋的臭母鸡!
但是它明明下了一个蛋呀,蛋壳上带着几丝血,一个蛋壳黄澄澄、油亮亮的漂亮的蛋。为什么不再接再厉取得更大成绩呢?为什么就突然停止了呢?
难道说,是因为它的第一个蛋产下来就被打碎,它的心也碎了,它生气了,它绝望了,不愿再生了?
弟弟一定也早就在内心这么想了,他一定愧疚极了。所以他一直盯着它,恨不得分分秒秒把它抱在怀里。他想给它吃很多的米,以表达他的歉意,以减轻它内心的伤痛,也减轻他自己的内疚。
至少,他是比谁都急切地想要它在今天产下第二个蛋,这样,一切便会重新开始了,昨天那个破碎的蛋,可以算作是一个序曲,一段不那么愉快的开始,但是接下来,一切都变得好起来了,正常起来了。
但是当太阳收尽了它的光辉,关关还是没有下蛋。它弯着脖子剔了剔自己的翅膀,它做这个动作显得很吃力,因为它太胖了!但胖并不妨碍它爱清洁,它吃力地梳理了自己的羽毛,然后像个养尊处优的小姐,踱进鸡舍去睡觉了。
弟弟说:“要是明天它还不下蛋怎么办?”他的焦虑,甚至都影响到了我。是啊,要是明天它还不下蛋,那怎么办?那不是太奇怪了吗?一只母鸡,只下一只蛋,就再也不下蛋了,世界上有这样的母鸡吗?
应该有吧,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对弟弟说:“等明天吧,明天它会下蛋的!”
都已经睡到床上了,弟弟突然要起来,他要去鸡舍看看,里面有没有蛋。
“没有晚上下蛋的吗?”他说。
我认为没有,因为没听说过,妈妈曾经说过,鸡都是白天才下蛋。
而且,它要真是在晚上下了一个蛋,它会不叫吗?它一定会咯咯嗒、咯咯嗒地叫起来。“你会听不到吗?”我问弟弟。
“睡吧,明天还要上学!”我对弟弟说。
虚惊一场
等我放学回家,弟弟已经回来了,他最后一堂课外活动课都没有上,就匆匆回家了。而他平时是最喜欢课外活动课的,因为可以各种玩,可以踢足球、打羽毛球。
他惦记着关关,满心希望关关下蛋。
可是他几乎人都全部钻进鸡舍里了,还是没有找到一个蛋。
关关在院子里散步,它圆滚滚的身子,看上去既骄傲又倔强,它似乎是一个记仇的家伙,因为第一个蛋被你们打碎了,它就再也不愿下第二个了。
弟弟找出一个手电筒,又去鸡舍里看。
“没有!”他失望极了。
不过,值得高兴的是,爸爸妈妈坐上最后一班车,从苏州回到了家里。
妈妈说,经过各种检查,完全推翻了红斑狼疮的诊断。至于爸爸的嘴唇到底为什么会肿起来,苏州大医院的几个医生会诊,都没有得出统一的结论。其中有一位老中医认为,爸爸这种情况,是属于一种过敏,不知道是食物过敏还是药物过敏,还要作进一步的观察。
爸爸的脸上,是那么快乐,是那种乌云散去阳光灿烂的快乐。
我们也都为他高兴,心里压着的石头突然搬掉了,大家都感到轻松。
只有弟弟依然愁容满面。
好在爸妈对他打碎了关关下的蛋完全无所谓,大人的想法和孩子始终不同,在我们看来是很大很大的一件事,爸妈却觉得完全算不上什么事。
妈妈说,蛋都是要打碎了吃的,在冰箱里放两天,不会坏,拿出来做一个鸡蛋榨菜汤正好!
但是关关下了一只蛋就再也不下了,这个现象却让爸妈也都感到奇怪。
“太不可思议了!”爸爸说。
妈妈说,在她的人生经验里,这样的事好像也从没听说过。
弟弟说:“我保证只打碎了一只,后来真的是关关没有下蛋,它只下了一只!”
妈妈说:“你不用担心,大家不会怀疑你打碎了扔掉的,你不会那样做的!”
“但是,”弟弟说,“关关为什么不下蛋了呢?它心里一定恨死我了!”
爸爸说:“不会不会,鸡怎么会记恨呢!再说,它下蛋也不是为了让你们高兴,它是为了自己,它是要繁殖,要让自己的种族兴旺起来,它如果赌气不下了,那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那它明天总该下了吧?已经休息了两天了!”弟弟说。
妈妈说:“希望是这样吧!”
爸妈在外面奔波了三天,他们都累了,所以大家都早早地休息了。
妈妈对弟弟说,根本没必要在鸡舍门口堵一块石头,不会有黄鼠狼来的,这里从来都没有黄鼠狼!
“万一有呢?”弟弟说。
我看他是钻进牛角尖了,他的心里,如今只有关关了吧,他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关关下蛋,是这样吗?
妈妈说:“就算真有黄鼠狼,它也钻不进去,鸡舍门闩着,难道它有手?会开门?那是童话里才会发生的事!”
妈妈第二天下班回家,说,她医院里有个钟医生,以前学过兽医的,说像关关这样的母鸡只下一个蛋,后来再也不下蛋了,这种情况,其实并不少见。钟医生说,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比如母鸡身体不好,内分泌失调;或者是天气突然降温;或者是它长时间喝不到水;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母鸡本身太肥胖了,肚子里产生不了蛋了,即使有蛋,也成不了形,下不出来了。
原因已經很明白了,关关不是因为没水喝,气候也正常呢,也不是因为身体不好,它身体好着呢,只是因为它太胖了,它就像一个圆滚滚的肉球。这么胖,当然不能下蛋了!它好歹也下了一个蛋,已经是奇迹了。它从此再也不会下蛋了吗?
妈妈说:“除非它减肥!”
弟弟说:“那我每天赶着它走路,不让它整天慢吞吞的,让它跑步,让它变瘦就能下蛋了!”
爸爸认为,犯不着那么折腾了,不下蛋就不下蛋呗,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再买几只小鸡雏,把它们养大,公的就杀了吃,母鸡就留下来,让它们下蛋。
我觉得爸爸说得很对,是啊,再多买几只小鸡回来嘛,家里只养一只鸡确实是太少了。等小鸡买回来,就要吸取教训,不能再喂得太多,不能让它们长得像关关一样圆滚滚的!
弟弟当然也非常赞成,家里多养一些鸡,养一群鸡,这是个不错的主意。“那要多盖几间鸡舍了!”他说。
但是妈妈说,不如明天就把关关杀了,炖鸡汤给爸爸吃,爸爸应该要补补身子,她说,估计关关肚子里有很多油,那就把油剥下来,另外熬了慢慢用,鸡油炒小青菜,那是最香最好吃的。
“什么?杀了它?”弟弟是那样惊愕,就好像听到说要杀人。
弟弟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他的样子,就像要随时冲到鸡舍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一切想要靠近关关的人,用生命来捍卫关关似的。
妈妈说:“谁家养的鸡不是杀了吃的?除了下蛋,就是吃它的肉。就像养猪,就是养壮了杀了吃。谁家会把鸡和猪当宠物来养?”
弟弟脸色铁青,说:“不管怎么样,不能杀关关!”
爸爸说:“好吧好吧,不杀,留着它,兴许哪天又下蛋了呢!”
我知道,弟弟心里是充满了担忧的。他生怕妈妈哪天突然就把关关杀了。他又不能不去上学,他不可能一天到晚在家看着关关,更不可能把一只圆滚滚的母鸡带着去上学。
我让他不用太担心,因为妈妈既然答应了不杀它,那就不会杀它。为什么一定要杀它呢?熬鸡汤给爸爸喝,可以再去买呀!菜市场买不到飞机,但公鸡、母鸡有的是,买一只回来就是了嘛!
弟弟说,他不是把关關当宠物,他不会像喜欢狗和猫那样喜欢一只鸡的,他是觉得关关一定还会下蛋的,它不会只下了一个蛋就再也不下蛋了。他打碎了它下的第一个蛋,如果它一生只下一个蛋,那么一个蛋就是它的全部,那么就是它全部的蛋都被他打碎了,他觉得对不起它,他一定要看到它再下蛋,再下几十个都可以,几个也可以,哪怕仅仅再下一个!
我能理解弟弟的心情,我也觉得关关好不容易下的一个蛋被打碎了是一件很可悲的事。但是我觉得弟弟也实在是太执着了,为了一只鸡,何必呢?让妈妈再去买一些小鸡雏回来不是很好吗?它们很快就会长大。我相信,等我们家有了几只新的母鸡,它们一定会顺利下蛋的。因为只下一个蛋就再也不下的鸡,世上恐怕也不多。
弟弟说,他一定要等到关关再下蛋的时候。他会帮助它减肥,让它肚子里的油慢慢变少,慢慢变得跟其他母鸡一样,这样,它肯定能再下蛋的。
他这样想,也真的这样做了。
他真是个有趣的弟弟,是个傻弟弟!
弟弟每天都会赶着关关走路,他在它屁股后面追着它,逼着它跑。关关被他追得咯咯咯乱叫,有时候翅膀扑腾,把院子里的土都扑得飞扬起来。
关关还试图逃跑,它一定是受不了弟弟这样每天折磨它。它想飞到院墙上去,但是使再大的劲儿也是徒劳,因为它实在太胖了,只擅长像球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翅膀扑腾也只是扑腾,要让自己飞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它曾经飞起来过,但只是飞起来一点点,借助翅膀的扑腾,跳到了院子里的一丛紫荆花里。它被紫荆的枝条夹住了,既掉不下来,也飞不起来。被夹在枝条里,它只是咯咯大叫,连翅膀也扇不了了!
弟弟过去营救它,它就更加发疯地叫,拼命地挣扎。它是一只不解人意的笨鸡,它根本不知道弟弟是要去救它,它以为是遇到了危险,以为弟弟是要将它逮住,难道它还以为他会杀了它吗?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想要杀它,弟弟也不会啊!
弟弟还主张为关关节食,少给它吃。他再也不会动不动就抓米给它吃,喂鸡的任务,他一个人垄断了,他不准我们任何人喂吃的给关关。关关的饮食全部归他一个人控制,他说,他要让它少吃,它再饿也不能多吃,这不是残忍,这是为它好。只有少吃点,多运动,才能减肥,才能让它苗条起来。
弟弟经常会问我们:“关关瘦一点了吗?”
我看它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但是,为了不让他失望,我说:“好像瘦点了。”
“什么好像!是瘦了还是没有?”弟弟不满意我的回答。
我只能说,是瘦了,确实瘦了!
爸爸也说:“瘦了,明显瘦了,照这样瘦下去,很快又要下蛋了。”
妈妈则说:“不要再痴心妄想了,我看根本没瘦!它要真瘦了,也不见得会再下蛋,它已经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了,不杀了吃就是白费粮食!”
晚上,弟弟对我说:“妈妈为什么一定要杀关关?女人的心肠为什么那么硬呢?”
我没觉得妈妈是一定要杀关关,她只是这么说,她觉得关关是不可能再下蛋了,养着它是白费粮食,这只是一种说法。
有天放学回家,弟弟在很远的地方就闻到了鸡汤的香。他紧张得几乎是撞开了家门,他冲进厨房,看到灶台上一只锅子正在冒着热腾腾的蒸汽。
“是关关吗?把它杀了吗?”他大声问。
妈妈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是啊!”
我看弟弟是崩溃了,他直接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是真的感到了悲伤,他脸面朝天,对着屋顶大哭。他的嘴张得真大,发出的哭声也是很响很响。
“哭什么呀?不会下蛋的鸡,迟早都是要杀了吃的嘛!”妈妈说。
“不!不!”弟弟不是在哭了,他是在嚎。
妈妈掀开锅盖,说:“你过来看看,是不是关关?”
弟弟看了一眼锅里,又哭。
是啊,杀掉的鸡,褪了毛,放在锅里炖了这么长时间,还看得出它是谁吗?
厨房的门口,突然出现了关关的倩影。它鸡冠通红,羽毛就像芦花那样白里夹杂着好看的咖啡色,它侧着脑袋,小眼睛好奇地看着屋里。它一定是因为弟弟的哭声而过来的吧?它是想来看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它的神态,真的很是可爱。
“关关!”我叫了一声。
弟弟的哭声自然就立刻停止了。
他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关关,就像抱住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和朋友。他把关关紧紧地抱在怀里,用脸颊贴着它的身体。我想,他的眼泪鼻涕,一定擦在关关的羽毛上了。
谁下的蛋
爸妈给我买了新自行车,我每天骑着它去上学,放学骑着它回家,真是愉快极了。
原来早上总是闹钟把我们叫醒,现在,我经常是在闹钟还没响的时候就醒了。醒来后,也不觉得起床是一件很累的事了,我总是很迅速地爬起来,洗漱完毕,匆匆吃了早饭,就推着我的自行车出门了。
我的自行车,它的每一个部位,都闪着好看的光。
它的特殊的气味,是比任何花都要香的。
一路骑着它,感觉自己不是坐在自行车上,而是坐在一片云上,或者是驾着一缕风,无比轻松地向前向前。
我很少舍得用刹车,我总是用脚踏住地面这种方法来减速。因为我觉得经常捏刹把,对自行车总是一种损害吧。
有同学想要搭顺风车,想跳到后面的书包架子上让我带他一程,我一律不答应。自行车上坐两个人,承重太大了,轮子受到的压力太大了,搞不好轮子都会变形。
我给我的自行车另外加了一把环形锁,停在学校的自行车棚里,它特别显眼,我很担心它的安全,怕它突然之间就不翼而飞了。
有一天我记错了停车的地方,下课后来到车棚一看,没有我的自行车!
我左看右看,都没有!它不见了!
我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不见了!不见了!我的自行车不见了,这不是一个噩梦吗?
其实,它好端端地在车棚的另一头呢!
弟弟对于我经常说“我的自行车”很有意见,他说:“怎么是你一个人的呢?爸妈说的,是我们两个人的,不是你一个人的!只是中学比较远,你更需要它,所以暫时给你骑。”
没错,他说得没错,事实是这样的。但是,我说着说着,一不小心,“我的自行车”这句话就会脱口而出。
我们的自行车停在自家小院里的时候,弟弟经常会拿一块软布来擦拭它。
说是一块布,其实是他的一件棉汗衫。汗衫破了,本来妈妈要用来扎拖把,但弟弟提出来,要一块“非常软非常软”的布,妈妈就想到把破汗衫给了他。
他擦得那么认真,比给自己洗澡可要用心多了。他的样子我看了都深受感动。当然我是最有理由和资格感动的,因为车基本都是我在用,我爱这辆自行车,而有人一有空就来擦拭它,把它上面最细小的灰尘都擦掉,把它擦得就像刚刚从自行车厂里出来的那样,把它擦得比镜子还要明亮,我当然感到高兴!这样的好事,真是走遍天下也难寻啊!
星期六和星期天,自行车就归弟弟用。
他嫌我把座位调得太高了,他踩上去有点使不上劲儿。但他又不肯把它调矮,他认为调来调去的,经常用扳头扳上面的螺帽,要扳坏的!
我说:“你还刚刚学会不久,骑车水平不高,你要格外当心啊!”
他知道自己水平有限,所以也就不能说什么。但是他希望我以后再也不要这样提醒他了,因为他自己非常清楚这一点,而我如果不断提醒,那么,就要吓得他不敢骑了。
他反过来说我:“我虽然水平不高,但从来没有撞过人,也没有撞翻过卖鱼的摊子!”
他这样说,我当然不服气,我说:“立夏日那天我撞翻了鱼盆,不是因为车技不好,而是因为你掉下去了嘛!我回头看你,才撞到鱼盆的,否则我怎么可能往鱼盆上撞?”
弟弟说,他是特别当心的,每次骑出去,到了人多的路段,或者自己觉得没有把握的时候,干脆就不骑了,下车来推行。
有个星期六上午,弟弟出去竟然没有骑自行车。他是走路出去的,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了哪里。
弟弟回家以后,关关就下了一个蛋!
“关关下蛋了!”弟弟告诉家里所有的人。
他从鸡舍里取出的这个蛋,蛋壳上还有一丝血痕。
爸爸说:“哇,关关真棒!”
妈妈说:“奇怪,怎么突然又产蛋了?”
妈妈抓了一把米,要奖励关关,她一边撒米,一边疑惑地说:“怎么不报蛋?”
所谓报蛋,就是母鸡下了蛋后会咯咯嗒咯咯嗒地叫,向人们报告它下蛋的消息,也是邀功请赏吧。
我也觉得有问题,关关怎么下了蛋,却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妈妈要把弟弟手上的蛋接过去,弟弟却不给她。他紧紧地握着这个蛋,好像是生怕别人抢走似的。
爸爸高兴地说:“我们家关关终于又下蛋了,幸亏没有把它杀掉,否则就成冤案了!”
弟弟蹲下来,想要用另外一只手抚摸关关,它却逃开了。
他只好对着关关的背影说:“好关关,明天再下一个蛋哦!”
关关的屁眼里,挤出几粒鸡屎,以此回应弟弟。
我已经猜出来了,这个蛋其实不是关关下的,而是弟弟放进去的。我也从妈妈的眼睛知道,她也看出来了,但是她不说。
晚上我就问弟弟:“你是去菜场买的鸡蛋吗?”
弟弟愣了一会儿,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这么假,当然能看出来了,我又不是傻瓜!”
“那爸妈也看出来了吗?”
“妈妈可能看出来了!”
弟弟说,他在菜场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大娘提了一篮子鸡蛋,说是她自家养的鸡下的。大娘说这都是头窝蛋,里面还有双黄的呢!
弟弟问她买了两个,好不容易才挑到蛋壳上有血痕的。
“我就是怕关关被杀掉!”弟弟说。
我说:“你不是要等它瘦了之后再下蛋吗?”
弟弟沮丧地说:“我觉得关关不会再下蛋了,它一点都没瘦,好像越来越胖了!”
“但你这样是骗不了人的呀!”
“那怎么办?”
我让他还是主动去向爸妈承认错误,说谎骗人是不应该的,那是比打碎关关下的蛋还要严重得多的错误。
弟弟说:“妈妈为什么不说我呢?”
我不能确定妈妈是不是看出来了,如果她知道弟弟是在造假而不说,那她就是为了袒护弟弟。因为她知道,爸爸是最恨说谎的,一旦爸爸知道弟弟是在弄虚作假,那他一定会很光火。
“但是爸爸迟早会知道的,因为你不可能每天都放一个蛋进去!”我说。
弟弟说:“要是我主动承认了,爸爸还会不会骂我?”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我对弟弟说:“你要是怕爸爸骂,那你就继续造假,继续每天放一个蛋到鸡舍里,在说谎的路上远走越远;如果你不想再说谎了,那就做好被骂的准备,不要怕骂,被骂一顿,事情也就过去了!”
弟弟说,他还是怕。我理解他,他怕是有道理的,因为爸爸一旦发起火来,那是非常可怕的。
他终于错过了主动承认错误的机会。
第二天,他又放了一个鸡蛋进去。爸爸恰巧走進院子,看到弟弟从鸡舍里取出一个蛋,一把就将鸡蛋接过去,说:“这个关关真是厉害了!”
但是,鸡蛋到了爸爸手上,爸爸就知道不对头,因为蛋是冷的。
“我最恨别人骗我!最恨说谎的人!”爸爸咬牙切齿地说。
弟弟低垂着头,说:“我是不想关关被杀掉。”
爸爸说:“那都是小事,鸡能不能下蛋,关关杀不杀,都不重要,你学会弄虚作假了,这可是大问题!”
爸爸问弟弟:“菜场买回来的鸡蛋还有几个?”
弟弟说,只有爸爸手上的这一个了,别的没有了。
爸爸说,这件事,出发点虽然不是太坏,但是,做得很恶劣,欺骗的性质很严重,必须要彻底反省,坚决不能再犯。否则,长大以后可能会演变为重大的犯罪行为。
爸爸训斥得很大声,嗓门大似乎还不能让他表达愤恨,他还狠拍了几下桌子。
爸爸每拍一下桌子,弟弟的脑袋就缩一下。
爸爸说够了,训斥够了,气也消了,最后,为了让弟弟牢记教训,他说要把这只鸡蛋做成一件“座右铭”。他用剪刀把鸡蛋的一头小心戳开,用妈妈从医院里带回来的针筒把里面的蛋黄蛋清都抽出来,最后剩下一个空蛋壳。
爸爸说,空蛋壳光洗干净还不够,因为蛋壳上有天然的油脂,必须再用砂纸将它表面轻轻打磨,磨去那层油脂后,才能在上面写字。
爸爸用毛笔写了一个隶书的“诚”字在蛋壳上,他说:“做人诚实是最重要的,以诚立身,以诚待人,以后时刻要牢记,永远要记住!”
这个上面写了“诚”字的蛋壳座右铭,就一直放在弟弟的写字台上。
弟弟说,这个蛋,不是关关下的,是他自己下的。
我说:“你是一只母鸡吗?”
弟弟说:“我是一只‘诚’鸡下的蛋。”
难分难舍
“你们有没有发现,爸爸的嘴唇不肿了?”有一天妈妈问我们。
要是妈妈不说,我都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等爸爸下班回家,我仔细看他,他说:“盯着我看干什么?”
我说:“爸爸,你的嘴唇不肿了!”
弟弟也跑过来看,他说:“真的不肿了!”
爸爸自己摸了摸嘴唇,然后跑到镜子前,照了一通,说:“是不肿了,果然不肿了!”
妈妈说:“钟医生说得没错,就是药物引起的,就是那个SMZ,你一直吃,吃得太多了!”
我知道这个药,是治拉肚子的。爸爸的肠胃不好,只要肚子有点不好,他就吃这个药。
从苏州看病回来后,他就不再吃这个药,果然嘴唇慢慢就好了。
爸爸说:“要是当红斑狼疮治,那就冤了。”
妈妈说:“你以后还是吃黄连素,副作用比较小。”
爸爸心情很好,他透露给大家一个消息,说他可能很快就要调到县城去当副局长了。
他说:“现在还不能说,不能对外面说,任何人都不要说啊!”
“一定保密!”我说。
弟弟说:“那我们呢?”
爸爸说:“妈妈会调到县人民医院工作,你们嘛,就到县城去上学了!”
“我不去!”弟弟说。
“为什么呢?”爸爸问他。
弟弟说:“我要是去了县城,这里的同学就没有了,就再也见不到了,还有关关,也带到县城去吗?”
爸爸说:“会有新同学的,县城的学校更大,条件更好,肯定比小镇上好嘛!”
妈妈看来也是很乐意去县城的,她说:“小地方就是各种条件都不好,县城不光学校好医院好,房子马路都好,还有好的电影院、大商场、公园。”
我的内心很矛盾,一方面和弟弟想的一样,觉得突然要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了,这里的一切都是亲切可爱的呀,还有学校里的老师同学,我刚上初中不久,刚刚交上了一些新朋友,却要去县城,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心里真的很不舍。但是另一方面,我也同意妈妈的话,县城毕竟不同于小镇,它各方面都应该比小镇好吧,说实话,我已经开始对县城里的新生活产生向往了。
“到县城我们住在哪里呢?”我问爸爸。
爸爸说:“一旦调过去了,局里面会安排房子的。”
他又说:“鸡肯定不能带过去,局级机关家属大院,又不是农村,怎么可能养鸡呢!”
弟弟说:“那我肯定不去!”
妈妈笑了,说:“这就是典型的小孩子说出来的话,不懂事才会这么说!你不去?一个人留在这里吗?你怎么生活?吃什么?谁给你洗衣服?”
我说,弟弟一个人晚上睡觉都不敢的。
弟弟一定觉得妈妈说得有道理,我们都去了县城,他能一个人待在这里吗?
弟弟的倔劲儿又上来了,他没有坚持说可以自己一个人不去县城,但是,他竟然说,最好爸爸最后调不到局里。
听他这么说,爸爸暴跳如雷,他把桌子上的一只碗拿起来摔到地上。碗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碎瓷片溅起来,有一颗还飞到了我的额头上,感觉有点凉凉的。
妈妈马上说弟弟:“呸呸呸!你个乌鸦嘴!再乱说不打你才怪呢!”
弟弟好像并不知道他说那个话,会惹爸爸生多大的气。但我知道。爸爸在镇上工作,一直都是副科长,这是他最感到郁闷的事。当初我生了一种病叫副伤寒,我还说,怎么跟爸爸的工作一样,也跟我的班干部职务一样,一直都是副的。当时爸爸听了也是大为生气的。后来他升了正科长,心情就变好了,脾气也变得好了,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生气,动不动就骂我们,还要打人。
爸爸能到县城工作,当上副局长,那是他事业上的进步,这对爸爸来说是很重要的,妈妈刚才说了,这对我们全家都很重要。所以弟弟这么说,真是犯傻,他伤了爸爸的心,爸爸不生气才怪呢!
妈妈也很生气,她铁青着脸训斥弟弟:“你能不能懂事一点?不就是一只鸡吗?鸡是你爸妈吗?难道它比爸妈还重要吗?你要是不识相,再作的话,我马上就把关关杀了!”
弟弟躲到房间里哭,爸爸冲进去,不准他哭。爸爸说:“哭丧啊?你是丧门星啊?”
我就去劝弟弟,不要再哭了,因为他确实说了不该说的话,他现在真的应该识相一点,马上闭嘴,否则真不知道爸爸会做出什么事来。
但是一向胆小懦弱的弟弟,这次却变得特别犟,他停住了哭,跑到院子里抱起关关,把它抱进房间里。他抱着它,好像是说,只要他在,关关就在,他要和关关共存亡!
他把门关上,抱着关关在里面,晚饭也不出来吃。
爸爸对妈妈说:“不要叫他出来吃,饿死拉倒,不是别人害他的!”
妈妈说:“你吃你的,别管他!”
爸爸还很绝情地说:“别叫他出来吃,也不要端进去给他,让他饿死!”
爸爸这样说话,我听了心里很难受。
我看着爸爸的脸,是那么凶,他的表情,是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我记得,以前他是经常发火的,他的脾气很坏。但是后来,好像他就很少发火了,经常是很和气的样子。
今天他又发很大的火,他凶狠的样子,突然又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想起爸爸去苏州看病的日子里,我和弟弟说起万一他的病需要我们输血,我们愿意吗?我们都很爽快地觉得,我们愿意!弟弟还说,他也希望自己的血型和妈妈一样,是O型,是万能输血者,这样的话,他就可以输血给爸爸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
我突然就想起了这件事,觉得心里酸酸的。
我记得妈妈说过这样的话,她说,自己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心头肉,为了孩子,什么都愿意付出。她还说,如果孩子有需要,当妈妈的,命都愿意给。
我想起这些,我想,一家人相互之间,真的是那么相亲相爱吗?真的是什么都愿意付出吗?
那爸爸为什么要对弟弟这么凶?弟弟只是不肯放弃关关,他不愿意放弃同学,还有这里小镇上熟悉美好的一切,所以不肯去县城。
爸爸为什么要这么暴跳如雷呢?还说出了“让他饿死”这样的话。他真的舍得让弟弟饿死吗?还是只是说说气话?
弟弟不愿意去县城,弟弟说出了“最好爸爸最后去不成了”這样的话,爸爸就受不了了,妈妈也完全帮着爸爸,站在爸爸一边,这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他们的事,才是最重要的,是吗?大人的事,爸爸去县城升副局长这样的事,是比任何事都要重要的,是吗?比弟弟的生命还要重要,是不是?
我胡思乱想,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是谁对谁错,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知道弟弟的心里,一定比我更郁闷。全家所有人都不站在他那边,好像只有他才是最大的罪人,是唯一的罪人。
但是我却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
好在,我知道,他是肯定不会自杀的,他是我见到过的最怕死的男孩了。另外,他也不会离家出走,他不敢这么做。
那么,他为什么不屈服呢?关关毕竟只是一只鸡,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像猫狗一样通人性的动物,他为什么要为了它这么执着呢?另外,我们在小镇上住了这么多年,熟悉并热爱着这里的一切,学校里也有许多好同学,确实舍不得离开。但是,我没觉得到县城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那里有小镇所没有的东西,那里的世界更大,肯定比小镇上要更精彩。说实话,新的生活吸引着我,我非常希望爸爸的事不要有什么变化,最后能够让我们全家顺利地搬到县城里去!
如果跟弟弟说我的想法,他会听我的吗?他会觉得我想的有道理呢,还是认为我和爸妈是一丘之貉,觉得我是一个叛徒?
天黑了,弟弟把关关抱进鸡舍,他在鸡舍门外又堵上了那块石头,在石头上面,还放了一个玻璃瓶。他说,夜里要是有人搬动石头,瓶子就会掉下来,他就会听到。
这个晚上,弟弟没有吃饭。妈妈瞒着爸爸塞进来的苏打饼干,他也一块都没有吃。我可以证明,他确实没有吃任何东西,连糖都没有偷吃一块。
弟弟很早就睡着了,他一直打着轻微的呼噜。
我在上铺却很久都睡不着。我想着一旦我们去了县城,我的自行车就会驶在铺着水泥或者沥青的林荫大道上,而不是像小镇上,都是石板路,去学校一路都是很颠的。妈妈说县城有好几所中学,我会上哪一所呢?校园一定很大吧,有很大的足球场,还有体育馆,是吗?城里的学生,会不会觉得我太土气?他们会和我交朋友吗?女生里面,有像文雯一样文静漂亮的吗?
我很想叫醒弟弟,和他一起憧憬未来的生活,但是他在梦里说:“放开!”他说得很响,很暴怒的样子。我想还是算了,睡吧,等明天再说吧!
酒香
爸爸当副局长的任命,正式下来了。
他高兴得就像个孩子,外面的人,一定不会知道爸爸高兴起来会是这个样子。可能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一个特别严肃的人,或许连笑都不会笑的。要是现在有人突然来到我们家,看到爸爸这个样子,他一定会感到吃惊,因为爸爸这一刻看上去,就像一个调皮的男孩。
他好像已经忘记了昨天自己是怎么摔掉一只碗的,又是怎样对着弟弟暴跳如雷,还对弟弟说了很多绝情的话,昨天那些好像都不是他做出来的事情。
他用力跳起来,用手摸到天花板。他问我和弟弟:“怎么样,我的弹跳力怎么样?年轻时候我可是学校的篮球中锋!”
我说:“爸爸跳得确实很高!”
妈妈则在一边说:“可别扭了腰!”
弟弟好像已经被爸爸这种欢乐的样子感染了,他看上去已经不生气了,只是仍然有点忧郁,可能还是在担心着他的关关吧。他对爸爸说:“那你俯卧撑比得过哥哥吗?”
爸爸这时候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听弟弟这么说,他说:“我不跟他比,要比的话不一定会输!”
但是他看了我一眼说:“即使我输了,我也会很高兴,因为儿子胜过老子,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是好事,值得高兴!”
妈妈去小弄口的熟食店买了很多好吃的,五香牛肉、白斩鸡、酱鸭,都是我们平时特别爱吃的。
爸爸说:“酒,还要酒!”
妈妈拎出一个坛子,说:“喝这个吧!”
爸爸说:“好好好,这是最好的绍兴酒,喝了它,省得搬家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
酒倒进了碗里,它独特的香气飘了出来。我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
这种酒也是爷爷最喜欢喝的。以前爷爷来我家,曾让我去弄口打酒,半路上我偷喝了几口,觉得好喝极了。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不知道酒的厉害,我喝醉了,吐得一塌糊涂。
“你也喝点?”爸爸问妈妈。
妈妈说:“我就不喝了吧,我又没有酒量!”
爸爸说:“喝一点吧,少喝一点!”
我真想也喝一碗!
但我还是初中生,不能喝酒,爸妈肯定不会让我喝的。
妈妈喝了两口酒,她的脸红得就像化了妆。为什么有的人喝了酒脸会这么红呢?又没有涂胭脂上去,怎么会红成这个样子呢?
妈妈夹了一个白斩鸡翅膀给弟弟,说:“胖胖吃这个,这是活肉,最嫩!”
弟弟说:“人为什么要吃动物?动物被人要杀就杀,真是可怜!”
爸爸说:“这就是大自然适者生存的法则!动物也要吃动物,狮子老虎吃牛吃羊吃鹿,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不吃自己就不能生存,物种就会消亡。”
弟弟说:“但是人可以吃别的东西,青菜萝卜,还有米饭。”
爸爸说:“你愿意一直吃这些吗?不吃肉行吗?”
弟弟一定是觉得不行,所以不吱声。
爸爸说:“有些东西确实不能吃,比方猴子、熊猫,西方人还不吃鸽子和狗肉,还有人反对捕杀鲨鱼等,这是人类的文明,有所为有所不为。但是猪羊牛鸡鱼虾这些,全世界的人都吃,并不觉得残忍,这是人类已经形成的伦理,不能把它理解成残忍。”
妈妈说:“当医生的要是老想这些,打针都觉得下不了手,更不要说开刀了。”
爸爸已经喝下了两碗酒,但他的脸一点都不红。他的酒量很好吗?我听爷爷说过,喝酒脸红的人,是心地善良的人,脸皮薄;而喝多少酒都不会脸红的人,心肠会比较硬。
那么,爸爸是个心肠很硬的人吗?
爸爸喝了很多酒,话也更多了。
他说,他不仅要把妈妈调进县人民医院,还要让她当上护士长。“一直待在乡镇医院一辈子都没有出息!”他说。
“我呢?”我问爸爸。
他说,县城最好的中学是县一中,他已经给校长打过电话了。“你就去那里!”他说,“他们高中部的升学率,一直是全县最高的,在全省都名列前茅!每年都有学生考上北大、清华、复旦、交大,初中生的生源也强,是最好的学校!”
换了平时,弟弟早就会问问他会被怎样安排。但他今天几乎没话,只是很忧愁地坐在那里吃饭。
爸爸用筷子点点弟弟,说:“你就去实验小学,最好的小学,好几个名人过去都是这所小学毕业的!”
弟弟没说“好”,但也没像昨天那样固执地说“我不去”,他只是苦着脸,不说话。我知道弟弟的心里一定很乱,他还什么都没有想好,所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妈妈说:“爸爸说了,我们在县城的房子比这里要大,除了客厅有三个房间,这样你们兄弟俩可以一人住一个房间了。”
这么好啊!我不是嫌弃弟弟,我早就想有一个自己单独的房间,有一张自己的床。一直睡在上铺,爬上爬下很麻烦,而且老是担心一个大翻身会摔下来呢!我做梦都一直提心吊胆的!
而我知道,弟弟其实也是很想有自己的房间的,虽然他总说晚上一个人睡觉会害怕,但是,他还是喜欢有自己的房间。他不止一次说过,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那么墙上就要挂上自己喜欢的画,桌子上摆放自己心爱的东西。还有床单和被子,也要是自己喜欢的花样。
弟弟还说过,如果他一个人住一个房间,那么他就要在墙上挂一幅自己的照片,放大的照片。我当时听了觉得好好笑哦,可能只有臭美的女孩子才会这么做吧!一般人墙上贴一张明星的大照片,这倒是很正常,而弟弟这样一个男孩,却想要把自己的照片放得像明星一样大,还要挂在墙上,他真是自恋啊!
我猜他以前是不好意思说要在我们的房间里挂上他的大照片,他知道我不會同意,因为我说过,那些把自己的照片镶在镜框里,还一有时间就左看右看的人,是最讨厌的!
弟弟知道我非常讨厌这样做,所以他不会在我们两人共同的房间里挂他自己的大照片。
爸爸喝酒喝得太高兴了,他后来就不吃菜了,只喝酒,他把一大坛子黄酒全都喝光了。
我觉得这个酒坛子很好看,就对妈妈说,不要扔掉它,带到县城的新家里去吧,可以用它来插花的。
酒喝完了,爸爸就说话,他的话真多啊,全家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他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在听他说。
妈妈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爸爸突然对弟弟说:“你舍不得扔下关关,是吗?”
我和弟弟都觉得爸爸突然这样问,很奇怪。他是不是喝醉了?
见弟弟不回答,爸爸又说:“你想把关关带走,是不是?带到县城的新家里去,对不对?”
他问得太奇怪了,弟弟不敢说是。弟弟当然是愿意要关关,不想丢下关关,能把它带到新家去,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但是爸爸的样子太怪异了,他是真的在关心弟弟吗?是真心问他是不是要带走关关吗?还是他喝醉了,只是在说酒话,或者说是在发酒疯?
看弟弟很惧怕的样子,我就对爸爸说:“你不是说机关家属大院不能养鸡吗?”
爸爸笑了笑,说:“不养鸡,不等于说不能把关关带去!”
弟弟这时候似乎才回过神来,他说:“要带去!能带去吗?”
爸爸说:“只要想想办法,就能!”
“怎么带?”我感到更加奇怪了。
爸爸对弟弟说:“你到厨房去帮我接一杯凉水过来,自来水就行!”
弟弟端了水过来,爸爸直接就端起杯子喝了。
他喝了那么多酒,吃了那么多菜,还说了那么多的话,他很渴。
“真的能把关关带去吗?”弟弟小心翼翼地问。
这时候妈妈出来了,她说:“什么?带关关去?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
我说:“爸爸说可以带去!”
妈妈说:“别听他说酒话,他醉了!”
爸爸说:“我没醉!我喝这点黄酒怎么会醉?喝这么多白酒我都不会醉的!”
我无法判断爸爸有没有醉,看他的样子,和平常确实很不一样,但是听他说话,口齿清楚,说话的内容也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爸爸你真的没醉吗?”我说。
爸爸说:“你看我醉了吗?我怎么可能醉?我们老吴家都是好酒量的!”
我说:“但是爷爷说,你和妈妈结婚的时候,他就在酒席上喝醉了,是被人抬回家的,他酒量一点都不好!”
“那是他喝了混酒,”爸爸说,“又喝黄酒又喝白酒,当然要醉!”
“真的能带上关关吗?”弟弟脑子里,只有这个问题。
爸爸说:“那就看你愿意不愿意了!”
我说:“弟弟当然愿意,他就怕带不走呢!”
爸爸盯着弟弟的眼睛看,神秘地说:“愿意吗?”
弟弟有点害怕,但他还是说:“愿意!”
爸爸说:“好!”
爸爸说,他有一个朋友,专门制作动物标本的,他可以请朋友把关关制成标本,这样就可以带到新家去了。
弟弟说:“什么是标本?”
“就是死了还像活的一样!”我在生物课上见过猫头鹰的标本,所以我知道。
妈妈说:“是的,没错,就是把它杀了,肚子里的东西都掏掉,但是外面的所有都和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弟弟的声音就像女孩子一样尖利,好像他突然知道了有人要谋杀的秘密。
爸爸有点邪恶地笑了起来,他说:“我就知道你不愿意!”
妈妈说:“其实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既然胖胖那么舍不得关关,而活的关关肯定是不能带过去的,那么把它做成标本,不是很好吗?它就跟活的一样,头、脚、翅膀、全身的羽毛,每一个地方都不会变。这总比扔下它好吧?比杀了它熬汤吃掉好吧?”
一开始我听着确实觉得有点残酷,但是想起生物课上老师拿到教室里来的猫头鹰标本,就觉得如果关关也变成这样的标本其实是不错的。鸡活得再长,也不过几年。而且现在遇上我们要搬家,又不能带它走,那怎么办?还不如做成标本,弟弟可以把它放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天天可以看到它。我在生物课上见过的猫头鹰标本,和真的没有什么两样,就是不会动不会叫。
我对弟弟说:“要是真的能做成标本,倒是挺好的,那样关关就永生了,就像汽车站前面的那个雕塑,一直都在那里。不,标本是比雕塑还要栩栩如生的,因为所有的一切,还都是它原来的东西,是它原来的样子。”
弟弟有点蒙,他好像突然没了主意,不同意,也不反对了。他只是苦着脸,好像遇到了世界上最难最难的事。
我们家的芦花鸡关关,长得圆滚滚的,一副憨厚的样子。但是,它其实是一只聪明的鸡。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第二天,它就不见了!它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它可能就是知道要把它做成标本,所以等我们全家人都出门之后,它就逃走了!
我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它自己逃走的,是因为我确定在这一点上,爸爸妈妈没有说谎。
弟弟当然怀疑是爸爸把它捉走了,送它去做标本了。是的,一开始弟弟就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爸爸非常严肃地说,他绝对没有捉走关关,他一早起来就去单位了,他马上要调任县里,手上有许多工作要移交。
看着弟弟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爸爸很恼火,他说:“我跟你说了,我没有!我要怎样说你才相信?难道要我对天发誓吗?你没有答应,我为什么要偷偷地去帮你做,做好了不还是要给你,让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要骗你?信不信随你,我没空跟你多啰嗦!”
弟弟就怀疑是不是关关被妈妈杀了。
妈妈说:“要是杀了,鸡呢?鸡肉呢?你找出来呀,锅子里有没有?冰箱里有没有?都没有,它上哪儿去了?被我一口吃了?我有那么大嘴嗎?有那么大食量吗?”
我觉得爸爸妈妈都没有说谎,我相信是关关自己逃走了。
看来弟弟比较相信我的话,他眼含热泪,一句话也不说,他不再怀疑关关是被爸爸捉走,也不再认为是被妈妈杀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关关晚上会回来的!”
但是它没有回来,第二天第三天,直到我们全家开始整理东西准备搬家,关关都没有回来。
弟弟悲伤地对我说,关关肯定是被黄鼠狼吃掉了。
他钻进鸡舍,拿到了一根关关的羽毛,这是一根布满咖啡色麻点的漂亮的羽毛,弟弟把它夹在了一本书里。
驶向明天
全家总动员,马上就要开始整理东西准备搬家了!
妈妈对弟弟说:“我要送你一个好东西!”
弟弟说:“又不是生日,为什么要有礼物?”
妈妈说:“你一定会喜欢的!”
弟弟说:“那快拿出来给我呀!”
妈妈说:“现在还不能给你,你必须答应我,好好整理东西,不准磨洋工!”
我说:“那我肯定好好整理东西的,为什么我没有礼物?”
妈妈说:“刚刚给你买了自行车!”
弟弟马上抗议,说:“自行车也是我的,不是哥哥一个人的!”
我们把家里所有的书,都装进一个个纸板箱。以前放在纸板箱里的书,有一些已经被老鼠咬得不成样子了。
我说,老鼠咬书本,这是一句歇后语,咬文嚼字。
弟弟很是不解,老鼠为什么要咬书本。
妈妈说,那是为了磨牙,老鼠要是不磨牙,它的牙齿会迅速长出来,会长得很长很长,它就不能正常吃东西了。
“会像大象牙齿那么长吗?”弟弟说。
妈妈说:“会的,只是老鼠没有大象那么大。”
老鼠还把我的一双旧球鞋咬烂了,只能扔掉。
许多没用的东西,妈妈都要扔掉,比如幼儿园时候玩的那些塑料玩具,还有乱七八糟的卡片。“堆在家里白占地方!”妈妈说。
但是弟弟不肯扔。
妈妈说:“你要是不肯扔,那礼物就不给你了!”
我知道弟弟是最喜欢收藏东西的,什么破玩意儿他都不肯扔掉,塞得到处都是。我俩的房间,绝大多数抽屉和柜子,塞的都是他的东西,都被他占领了。所以搬家之后,可以每人一个房间,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
我们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就在想着妈妈会送弟弟一件什么东西。弟弟说:“会不会是一只新书包?”
我有点嫉妒地说:“如果是新书包,为什么我没有?”
弟弟说:“因为她觉得你已经有了新自行车了!”
“但是,”我说,“你不是说,自行车是我们两个的吗?”
弟弟说:“去了县城,如果我的学校比你的学校远,那自行车归我骑,好吗?”
我说:“爸爸说了,是一中离家更远!”
弟弟说:“我是说如果。”
我说:“没有如果的,爸爸已经去过县一中了,他都看过了,县一中离家很远,而实验小学就在我们家附近。”
弟弟很失落地说:“为什么学校离家那么近呢,真没劲!”
我说:“学校远了有什么好?刮风天还好,要是下雨,要是冬天下雪,那不是很麻烦呀!”
“但是可以天天骑自行车去上学呀!”弟弟说。
我说:“即使真的你学校比我远,你也不能骑自行车上学,你太小,爸妈不会答应你一个人骑车去的,不安全!”
我补充说:“只有中学生才能骑车上学!”
弟弟突然说:“妈妈会不会送我一瓶鱼肝油?”
虽然我知道弟弟眼睛不好,鱼肝油对他来说是不错的东西,但是,我说:“好像也不会,因为她说,你收到礼物一定会很喜欢,你很喜欢鱼肝油吗?”
我马上就要转学去县一中了,我们班同学集体送给我一本精美的笔记本。这个本子很漂亮,可以锁起来,它有一把小小的钥匙。本子上写了每个同学的名字,名字有大有小,有的写得工整,有的写得潦草,每个名字就像每个人,我一看到它,就会想起这个人的容貌和性格,甚至能听见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和他的笑声。
“吴毛毛同学留念”这几个字,是班主任老师写的。
就在这几个字下面,是文雯的签名。她的字一点也不像她的人,她是个文静的女生,但是字写得很大,就像是男生写的。
我盯着这两个字看,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这个笔记本里,还会夹着一封文雯写给我的信。信上密密麻麻写着的字,也是这么大大咧咧吗?她会写些什么呢?
我沙沙地翻着笔记本,仿佛在某一页,真的会夹着一页写了很多字的纸。
但是所有的页面,都是空白的,除了细细的灰色横线,什么都没有。
“弟弟,你们班同学送你礼物了吗?”
弟弟说:“没有。”
我想也是,要是他收到了同学的礼物,早就拿出来给我看了。
“你要去縣城实验小学了,你会写信告诉米青青吗?”我问弟弟。
弟弟说:“我不知道她的地址。”
我看着弟弟明亮的眼睛,问他:“要是等你长大了,在街上遇见米青青,你还会认识她吗?”
弟弟说:“我经常想要在脑子里想起她,却很难想起她的样子来,越想要想起来,就越想不起来,好像只记得她的名字,只有这个名字才是记得最清楚的。”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说,今天一天我们表现还不错,东西整理得还是挺有成果的,希望明天能继续加油,争取在一个星期内把家里的东西全部整理好。
妈妈掏出了一个钥匙圈,上面的塑料圆牌里嵌着一张小照片,照片上是我们家的芦花鸡关关。
“送给你!”妈妈把它递给了弟弟。
“我再也见不到它了!”弟弟伤感地说。
妈妈说:“但是这样你可以天天见到它呀!”
我抢过钥匙圈来看,照片上的关关鸡冠红红的,身体圆滚滚,完全是一个圆球,它看上去真的好可爱,但也是有点滑稽的。
弟弟说:“要是它没有被黄鼠狼吃掉,以后还是会下蛋的!”
妈妈说:“哪里有什么黄鼠狼,我就从来没见过有黄鼠狼!它就是自己走掉了?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弟弟说:“会不会被人家捉去杀掉了呢?”
妈妈说:“我们自己家舍不得吃它,那就别人家替我们吃喽!”
其实我也想过很多种可能,关关到底去了哪里?是被人家杀了吃了,还是被黄鼠狼叼走了?我觉得都不太可能。它自己走掉了?走到哪里去了?最真实的情况是怎样?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就让它成为一个谜好了,为什么一定要找出一个答案呢?
爸爸也加入到整理东西的行列里来。他请人搬回来很多木板,在院子里锯成长长短短的,钉成了大小不同的木箱子,一些整理好的东西,就装进了这些箱子里。爸爸说,这样既好搬,又不会损坏东西。
他还用毛笔在木箱上写上字,这个是“炊具”,那个是“鞋子”,还有“毛毛的书”,还有“胖胖的衣服”。
院子里还有那么多的花呀!几十个紫砂花盆,都是当年爸爸托朋友从宜兴买回来的,里面不仅栽种着各种美丽的花花草草,还有芫荽、香葱等食用植物。而这些是不能装进木箱子的呀!
所以爸爸说,搬家那天,不用汽车,他已经租好了一艘大船。“东西太多了,汽车装不下!”他说。
我们要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向北,把我们的家搬到县城去。
说实话,我有点怕坐船。
我曾经在同学季久华家的小渔船上度过了难忘的一夜,那也是不堪回首的一夜。水面的起伏,让我晕了至少一个星期。那天早晨,我趴在小船的船头,几乎把自己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了!之后其实是在陆地上生活,但是,我时刻都感觉仿佛还是在水上,是在有风浪的船上,大地在悄悄地晃动、起伏,脑袋晕得根本就吃不下东西。
所以我对爸爸说:“能不能不坐船?”
爸爸说:“东西实在太多了,两辆大卡车可能都装不下。坐船好啊,平稳,东西不会颠碎打坏。”
他又说,毛毛一直崇拜英雄,说自己有坚强的意志,经得起艰难困苦,不怕累,还不怕死,怎么就怕坐船了呢?
我说:“我想骑自行车去县城,你们坐船。”
爸爸笑了起来,说:“毛毛可真敢想!一百多公里路,你就是骑得动,也不一定认识路。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那么多,你敢骑,我们也不敢让你骑啊!”
妈妈说:“这又不是小渔船,是一艘大船,就像在陆地上一样平稳的!”
爸爸说:“我们会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出发,风平浪静,一帆风顺!”
弟弟说:“船上会有帆吗?”
爸爸说:“是轮船,机动船,不用帆的,一帆风顺是成语嘛,以前行船都要靠风,顺风顺水,船就行得快了,轻舟已过万重山,哈哈!”
妈妈对我说:“你还可以吃一颗晕海宁,提前一个小时吃,吃了就不会晕船了,但是人会犯困。”
那我不吃,我不想一路上都在睡觉!
爸爸说:“其实想要不晕船,除了吃药,办法还有很多,比如掐自己手腕那里的內关穴,还有人说在肚脐上贴一块生姜很有效,还有就是嘴里含一点茶叶。”
我知道爸爸有很多好茶叶,龙井和碧螺春是他最喜欢的,他说,如果我需要,他可以给我一点龙井茶叶含在嘴里。
“会很苦吧?”弟弟说。
爸爸说:“其实再多的办法,也不如一个办法有效。”
还什么办法呀?我很想知道。
爸爸说:“那就是坚强的内心!关键是不怕,只要你不怕,什么都难不倒你,什么都吓不倒你!”
好,那我就不怕,那我就勇敢地坐船吧!
出发那天,阳光很好,一点风都没有。
我们的船儿一路向北,运河两岸处处风光秀丽,灰瓦白墙的农舍,在成片的庄稼中就像积木一样有趣。
弟弟拿出本子和笔,他趴在船舷上一边画画一边嘴里哼着歌,他说要把这美丽的风景画下来。
而我,扶着我心爱的自行车,双手握着自行车的龙头,仿佛它是这艘大船的方向盘,好像这艘船是由我驾驶的,它正沉稳地向美好的明天驶去。
责任编辑 李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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