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关前,那些深隐的面容》雁子散文赏析

如果记得没错,第一次知道白马关,是1988年。我大学毕业到四川工程职业技术学院教书,学院当时还是中专,学生多来自四川农村,虽有望考大学,但为了早点脱农皮,宁愿选择中专。成绩虽好,人文素质欠点。

学生报到没几天,便听说不远处驿道上耸立着一个叫白马关的关楼,里面有庞统祠墓——“老师,就是三国时期与孔明得一人便可得天下的凤雏”,看来在这些学生眼里,老师还不如他们。我也明白了这是群三国迷,“你们抽时间去看看,如果还不错一定告我。”

去白马关好像很艰难。回来的学生们浑身上下都是泥。一个学生将两条高挽着的裤腿往下一放,“李老师,一点也不好玩。破关楼,里面一个大墳包,灰扑扑的柏树大片大片的,连个游人都看不到。简直就是阴风阵阵吹……”“点将台去看了吗?”“李老师快莫说了,啷个会混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灌木林里呢。老子去的时候正好下雨,但只有滴点,我就钻到里面乱找。你看嘛,衣服弄成这个样子。”放下裤腿的学生,又去脱袜子,一双赤脚努力地往那双满是泥泞的皮鞋里挤,表情有些沮丧。

应该说我当时的文学素养也是差到极点,学生简单几句话便让我打消了去白马关的念头。后来陪朋友去武侯祠,进二门,长廊壁上读《出师表》时《三国演义》里的片段立刻就跳出来了,司马徽跟刘备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伏龙、凤雏,得一人便可得天下的对白,尤为活跃。但也只是一瞬,武侯祠距离白马关不足80公里,就没有想过一定要去。

真正对它感兴趣是在我所谓华丽转身后。身边人谈到白马关时大多一脸自豪,庞统这样的英才就长眠在我们身边啊!后来遇到赖安海——赖老师送我厚厚两本书:《品读罗江两千年》(上、下),白马关开始在脑子里站脚。

今年正月间,为了完成德阳市纪委要求撰写德阳本地名人家风家规任务,与罗江散文学会会长肖勇联系去范家大院,秘书长巩文林坚持先去白马关,“正月26是庞统生日,白马关正在举办庙会。”如此说,我与白马关,也算是迟来之约,这天意的延迟,更像是久别重逢,几十年读书阅人的积累都在白马关所呈现的风光中变得清晰起来。

白马关原本就是个关楼——秦国入蜀的最后一道军事防线。当时叫绵竹关。秦惠王为了对外的扩张,以金牛和美女为诱饵打开了蜀国大门。庞统祠旁边龟背式驿道上深深的辙痕就是当年金牛车碾压后留下的。庞统之所以留在这里,源于三国时期一场大战:建安十八年(213)年夏,刘备取得绵竹关后,以绵竹为大本营,准备攻打广汉。守关的是益州牧刘璋的儿子刘循,刘循没什么过人的招数,就是死守,庞统只好请令攻城。激战中刘备见庞统胯下的胭脂马惊厥,便将自己的坐骑换与庞统……哪知,提前送了军师的命。不甘心啊!不仅刘玄德,还有我们。将绵竹关改为白马关,多少算是给后来人一点安慰。

埋葬庞统的地方既有墓还有宫廷建筑般的祠,故曰《庞统祠墓》。跟《武侯祠》相比,确实要低调许多。无论关楼、驿道,还是祠墓都没有后天雕琢的痕迹,周围棺椁一样的古柏林让整个白马关既肃杀又凄凉。

但就是这样一个关楼,在岁月的长河中,像风浪中的航塔,以它独有而丰厚的文化内涵,吸引了一辈又一辈人。

从成都方向进关楼,沿驿道北上,左边出现座石碑,碑的左上角有一缺口,大概是跟着岁月一起流失了。碑文模糊难辨,罗江县文化馆在旁边立了块一模一样的碑——示我周行。“‘示我为戒’才对哦。”陪同我们的罗江县文广新局副局长蒋寿军急哄哄地抛出自己的看法。“为什么呢?”“立碑原因是清朝某年一骑马进川的当朝小官吏经过这里时没有下马,激怒了地方民众,强行将其从马上拖下。”

明白了!这里长眠着一颗伟大的灵魂,你怎么可以这样无礼?小官吏虽然下马了,但这件事情必须引以为戒。“严格来讲,这是块警示碑,你们说该写什么?”寒风中蒋局长微微有些发红的脸上有一对紧蹙的剑眉。

蒋局长这只是一家之言,给我的启示却不小:就白马关而言,金牛道、庞统祠墓、落凤坡、点将台,仿佛一个亘古的存在,历史的因子与现实不断发生咬合和撞击,观者怀揣神秘意旨,每一部分展开的故事,都有一些东西独上心头。

五十年后的公元263年,刘备君臣的第二代、第三代在这里又展开了一场生死大决战。背景是姜维镇守剑门关,与钟会死磕,邓艾却在暗中领精兵从阴平经景谷道旁边一条小道插入江油,而后奇迹般出现在白马关,情急之下诸葛瞻率张飞之孙张遵等登上鹿头山。当地百姓讲得绘声绘色,“只听得战鼓四起,接着便是人仰马翻”殊死搏斗后,白马关失守。被我学生形容为阴风阵阵的点将台就是当年诸葛瞻指挥蜀国将士与邓艾决战的指挥台。“请你蹲下来,在脚下的土里面轻轻抠一下,如果能抠出骨头或者石块,都可能是当年那场战斗留下来的。”赖安海这话是2015年春我们陪烟台文友来此拜谒时说的。在场人听罢立刻跪下,伸出右手食指小心翼翼地抚在地上。仿佛,有一尊神在远方喊我们。

一个虽破却不朽的遗存,背后是对家国对人生的拷问。来此的无论帝王,还是将相,心存敬畏。如果是名流雅士,还要来点大段的吟咏。

缺口石碑对面有座石墙,按顺序刻有“佛、孝、福”三个壁窼大字,传为雍正年间,果亲王护送七世达赖喇嘛去西藏途径此地时,其御前侍卫世袭伯爵留京听用精勇巴图鲁魏光铭敬书。蒋寿军见我们看得仔细,话更多了,“你们觉得这个‘福’写得咋样?”“好啊!笔力遒劲。这种字是站着写,笔大得像扫把,手上和身上的功力不到位是写不出来的。”蒋会长边看边应答。“还有哦。你们看这线条,起笔是个刀把,才把偏旁写完,笔一收就是个刀锋。说明什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写字人当时肚子里憋着一股火。”“当真呢。”众人听了蒋局长的解读,不约而同端详起来。

果亲王,好熟悉的名字。康熙帝的第十七子,人称十七阿哥。雍正继位后,为什么专派他护送达赖去西藏,史书里没有记载,但可以想象。十七阿哥跟十四阿哥很要好,想必当时的老十七与老十四一样,对这个用不正当手段夺得皇位的雍正憎恨有加。明明是传位给皇十四,咋突然变了?每到日暮四合的时候,雍正应该是没有办法合眼的。一个护送达赖去西藏机会的到来简直就是天不灭我雍正。从十七阿哥的角度看,远离这个杀伐之地也许正是十四阿哥的心思。那就走吧。

但理智代替不了情感。到白马关后,去庞统墓前凭吊也许是早有的安排。

一个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的阿哥,突然发现大自然和人类社会尽可以把一切神秘的、毁灭性的力量加之于一个人的时候,他走进了庞统祠。见前面廊柱上 “明知落凤存先帝/甘让卧龙作老臣”,阿哥脸上是岩石般的冷硬,还是风与天空云色的捉摸不定?“先生如不死/天下未必竟三分”,若没有达赖七世在旁,此时的他是不是想杀人?

栖凤殿前廊柱上一副他亲撰的对联“人杰不可以成败论/赤忠须得于是非明”,与前面被蒋局长喻为刀剑一样的“福”字是不是异曲同工?

借蒋局长言,我们多少看到经历了政变之伤皇室贵胄的某种转变。经此一变的十七阿哥依旧是皇室后裔,但已不同于做阿哥时的皇子。当我看到无数经过石墙的游人面对那几个大字,都淡然而过时,我似乎明白了:没有很深人生阅历,以及对动荡世界的复杂认识,理解他前来拜谒的初衷和护送达赖时的努力很难。也更加理解了当年一群村民吆喝朝廷官吏下马和今天蒋局长在这里的纠偏:这是白马关,叫庞统祠墓不够准确。

不远处有音乐传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旋律疯狂而单调,“雨露滋润和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我们中一些人也跟着唱起来。巩文林气喘吁吁跑来,说庙会马上开始,现在是罗江老年大学的学生们在热身。蒋局长问看庙会还是继续读联,我们选择了后者。

号称四川袍哥总舵爷,历任四川陆军第二师师长、川军总司令兼四川省长的刘湘,率川军出川前来到白马关,跪在二师殿前念念有词地留下了“天意定三分,故教国士身先死/将星沉七夕,长使英雄泪满襟”的龛联。

若干年前,那个貌似钝朴,实則聪慧过人的庞统转投刘备,是从湖北转战四川,今天的川王将由四川挥师南京。

二人都有不为上司信任的前科:孙权说庞统言语过于狂妄,老蒋则畏惧刘湘在川势力。给他一个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兼第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当,除了迫其抗日,还有更多隐情。抗日必须出川,没有武器、没有装备,这仗怎么打?出川前虽响亮地喊出了“打国仗”的口号,但他深知川军其实就是这场战争中的一枚肉弹。到南京后,会不会一如当年凤雏到蜀?明知道该死却又觉得不甘,这个被现实困境困住身心的川王,此时真能体味到那种叫做“天意”的东西吗。

刘湘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和胃溃疡。到了南京,据说坐在办公椅上就开始吐血,而后晕倒。蒋介石对这个一向对政治不感兴趣的刘湘,竟适时地显示出“政治觉悟”实在放心不下,亲自探望,嘱其休养,并建议离开南京去外地就医。刘湘呢?他何尝不知成功与付出代价之间的关系,想到自己击败堂叔刘文辉、抢得“盐都”自贡等富得流油的地盘后,不过20天,官更大的蒋委员长就来了,居然在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地盘上发表 “重要讲话”,今天送自己去医院意欲何为?满腹的猜忌,终使刘昏迷不醒,蒋介石令人将其护送到汉口万国医院。

从成都到南京,续到武汉,这一路的曲折跌宕,对川军中每个成员来说,或许也是深刻认识中国的过程。或许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征程,让刘湘更深刻地意识到身上的使命与责任。南京敌不过日本人的绞杀,就去武汉。

“造物嫉多才!”二人骨子里共有的杀伐与决断,谋实利而不讲“主义”,让历史选择这个地方,似乎也有它特定的意味。

多少年后无论有多少搅动风云的人物站在白马关前,白马关都是过去式。

设身处地,是人对生命复杂性认识最关键的一点。此时站在白马关前的我,由于有蒋局长他们在旁,完全没有了初来乍到者的惊奇与感动。一份确切笃实的东西,让我对白马关的打量,多了一重现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