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苏联〕彼·杰多夫
【原文】:
我又想起了我的童年……
我们的小村庄,隐没在无边无垠的库伦达草原上。是不是谁都想象得出,真正的草原什么样呢?那是一片平平坦坦的草原,向四面八方的天边伸延,一望无际,上面没有一棵灌木,也没有一棵乔木。冬天,草原被白雪覆盖,一直白到地平线;夏季,草原上长满了被烈日晒褪色的褐色野草,小岛般东一处西一处呈淡白色的是苦艾,发出刺鼻的气味。再就是一块块秃斑似的在阳光下闪烁的盐土。在这一切的上面,是辽阔的天空,也是淡白色的,活象夏天晒变了颜色的农妇的头巾。
在你亲眼看见草原之前,很难想象出它什么样。在画家们的作品中,也几乎完全没有草原。画家们喜欢画多荫的阔叶林,青草地上布满了太阳的反射光点,陡峭的海岸和雪白的浪花,以及光和影的闪变异常明显、异常花哨的山景。
不过,你试试画草原吧!例如冬景。你画一条直线(最好用尺画),将一张白纸分为两部分——这是地平线。你把下半部涂成淡蓝色:草原雪覆盖着。上半部,也涂成淡蓝色,颜色更淡一些——这是草原上面的暗淡天空。这样,草原的冬景就画好了。你把这张画颠倒过来看——也差不多。
实际上,草原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夏天在那里,艾蒿呛鼻的苦涩气味,压过其他一切气味。空气里充溢着艾蒿的气味,衣服被艾蒿的气味浸透了,湖水散发出艾蒿的气味,连牛奶都变得有点苦,带点艾蒿的气味。
在酷热的暑天,当空中被晒到白热化而凝滞不动时,突然刮起一阵热风,在辽阔的草原上,仿佛立刻从地底下钻出了似的,扬起黄色尘土的旋风,奔腾着,旋舞着,把沿途遇到的一切一切都卷起来,携入高空。然而天气温暖宜人时,月夜与非凡的宁静溶为一体,黑麦田里鹌鹑的一声鸣叫,隔着数俄里远,都可以听见。蔚蓝的寂静有一种魔法,使人开始感觉,云雪里的微绿色星星在互相碰撞,发出水晶玻璃般清脆的声音。有时,一朵透光的云遮住月亮,奇形怪状的影子便在草原上奔驰起来,好象一群野马耸立着迎风飘舞的鬃毛……
不过,我并非想描写草原。总是这样:只要一触及亲切的往事,就很难简简单单地用三言两语来摆脱涌入脑海的景象,也只好随其自然吧……其实我只不过想说说,我童年时代居住的小村庄,离热闹的城市和大马路有几百俄里远,因此如果在那里出现一个新的人,就会成为一件大事,村民们将久久地对他评头论足,议论纷纷。
战后立刻来到我们村庄的这样一个人,是特罗莎大叔——一个身体瘦弱的男子,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两只蓝得出奇,蓝得象阳春的天空的眼睛。
听说,他的故乡在库尔斯克近郊,那儿被德国人烧了个片瓦无存,父母也不知去向,音信皆无。他的一位战友,我们村里的尼可拉依·阿古列耶夫坚决要求他到我们村里去,他就去了。当时尼可拉依本人还在国外某地工作尼可拉依的父母象欢迎亲生儿子一样收留了这位残废战士,于是特罗莎大叔就住在他们家里了。他的颈部受了重伤,因此总是歪着头,那姿势活象一只凝视着谷粒的麻雀。特罗莎大叔便帽宽帽舌下晒得黑黝黝的小脸,和特别敏捷麻利的动作,也使人模模糊糊地联想到麻雀。
他当了集体农庄的牧牛人。一天早上,朝霞初现,我们全村人都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唤醒了。以前我们从来没听见过那种声音。无拘无束的悦耳旋律,无言的美妙歌声,在蔚蓝的空中飘荡,忽高忽低,时隐时现……连大嗓门儿的雄鸡都惊讶讶地停止了打鸣;椋鸟则改变了它们的曲调,随声伴唱起来。村里的老大娘们觉得奇怪,跑到门外来瞧。只见特罗莎大叔面带自豪感,大步流星地在村里大道上走着,他仰着头,在吹一只用直直的牛角做的长笛。就象按手风琴的琴键似的,用手指头按他那支长笛上的小洞,吹出的声音时而曼长而洪亮,时而象春天的溪水声一样细碎而温柔。
不久,全村人都听惯了这位牧牛人的笛声。黎明,它唤醒了主妇们。那些被繁重的劳动和过多的忧虑压得经常愁眉苦脸的女人,现在都在对特罗莎大叔微笑。
母牛更是叫人难以理解。以前的牧牛人要费很大劲,才能将牛群从村里赶到村外去——放大炮般抽得山响的鞭子,抽得母牛东躲西藏,时常闯进人家的院子和菜园。现在,牛群却自己走出大门,走上大道,规规矩矩地跟在特罗莎大叔后面,顺从地走向田野,活象一支在统帅率领下的有犄角的军队。
不仅成年人感到这件事不可思议,我们孩子们也都十分惊讶。
“大叔,牛会听音乐吗?”我们问特罗莎大叔。
“当然,”他不动声色地回答,我的牧笛可不是普通的笛子,这是一支魔笛。”
“还有魔笛?”我们半信半疑地说。
“唉,你们要是不信,那就明天太阳出来之前,到阿尼辛池塘边去看看!我让你们看见比这还要奇怪的事儿……”
晚上,我们跟母亲说好了第二天早上早点叫我们。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到池塘边去了。特罗莎大叔和他的牛群已经在那里。
阿尼辛池塘边上,长满了绿色的浮萍,那里的水颜色很深,但却是透明的,很象黑色玻璃瓶子的玻璃。宽大的睡莲叶子,浮在黑忽忽的水面上,显得象一些缝上去的大补丁。
一阵微风吹来,池塘中起了涟漪,睡莲的叶子在水上噼噼啪啪拍地起了巴掌。一条凶猛狗鱼的身影,在水深处一闪而过,一群小鱼窜上水面,一条极小的小鳊鱼掉在叶子上,打了几个挺儿,翻了几个跟头,又重新扑通一声落回水里……
但是,特罗莎大叔答应过让我们看奇迹,于是我们等待着。下面稍扁的太阳的火红圆球,从地平线下滚了出来,开始缓缓地上升。就在这一刹那,奇迹发生了。
“你们瞧着,我一吹笛,睡莲的花就开了!”特罗莎大叔郑重其事地说。
清晰的牧笛声,惊破了清晨的寂静,周围睡梦中的世界一下子苏醒了,从草原上发出了自由自在的、奔放的悦耳声音;看上去卷得紧紧的褐色睡莲花蕾,开始绽裂,蠕动——活象在起飞之前畅展翅膀的金龟子。我们眼看着睡莲的花慢悠悠地开了;从花蕾里,先露出耀目的洁白色,然后伸出了晶莹的花瓣,阳光射过它们,变成浅粉色的。
这奇迹,这并非意境中的童话,使我们象着了迷似的呆立在池边。牧牛人还在继续吹魔笛,把他那做工粗糙的牛角笛子,时而放得很低,时而举向天空。他睑上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蓝得象矢车菊,我们忽然都看出我们的特罗莎大叔还非常年轻,只可惜被该死的战争折魔得憔悴不堪,面目全非了……
打那以后,已经过了许多年。我早已识破了特罗莎大叔的魔法:我从知识性读物里读到,睡莲的花有一种有趣的特点——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开放;早上六点钟开,晚上七点钟闭合。
是的,童话里才有奇迹。但是,在我的童年时代,残疾牧人用做得很粗的牧笛吹出的那个童话,至今还活在我的心中。直到今天,我还能在想象中看见草原上那个愉快的早晨,睡莲的花,在黑黝黝的水面上缓缓地展开,活象夜空里逐渐明晰的硕大的白色星辰,只是在草原上才有那样的星辰。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某个人跟睡莲的花一样纯洁的、充满朝气的心,迎着我的童话开放……
(王汶 译)
【鉴赏】:
彼、杰多夫,苏联作家,生平不详。
《魔笛》是一篇优美的抒情散文,抒发了对生活的热爱,对童话世界神往的真切之情。
回首往事,生趣盎然、神奇魂丽的童年呈着梦幻般的光彩,于每一个长大成年的人的心中都有着无法抹去的印痕。童年时代所有的最乱的模糊画面都牵系着心魂,以真切的感受伴随一生。“我又想起了我的童年……”,作为开篇,这“又”字给人以真实感和亲切感,童年生活就是成年的梦境,唯其纯真,才蕴含了生活的真谛,所以,童年无法忘怀。开篇自然,没有突兀之感,一下子将读者的视野引向故乡的大草原。
大草原一望无际,独一无二:她有着无边无垠的广阔胸怀,宁静安详;她有着天地相触为一片淡蓝的云与雪之中的真纯;她有着酷暑骄阳之下旋风拔地飞腾的雄武气势……作者一发不可收,兴致勃勃地描绘了他童年生活过的小村庄就是隐没在这片大草原里。尤其是,宁静的月夜,魔法的作用,好似可以听得见星星相撞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好似可以看得见云影里野马奔驰……这梦幻的氛围里,谁的童心能不插上翅膀呢?作者的大量的写景为魔笛的神奇美妙加以铺垫。从这优美流畅的文笔里,也流露出作者对故乡的眷恋之情。
大草原,小村庄,出现一个新的人,是全村的一件大事。特罗莎大叔和他的用直牛角做的长笛,掀开了村落生活的新的一页。“时而曼长而洪亮,时而象春天的溪水声一样细碎而温柔”,这优美的笛声伴着朝霞,吹散了生活重压之下的女人的脸上的愁云,在清晨里,草原愉快地微笑了。而笛声使倔强的母牛驯服,使沉睡的莲花开放,这神奇的魔力征服了充满了幻想的孩子们的心,自由自在、奔放悦耳的笛声永远飘在童年的心中。他们感到世界如童话般的美妙,生活神奇多姿。
尽管多年以后作者知道了睡莲的自然习性,识破了特罗莎大叔的魔法,但他用“做得很粗的牧笛吹出的那个童话,至今还活在我的心中。”
确切地说,令人难以忘怀的是特罗莎大叔那颗永远不泯灭的童心,对生活热爱的情怀。德国人的炮火使他的家乡“片瓦无存”,使他的脸憔悴不堪,他成了异乡的残疾牧牛人,战争残酷地折磨了他。但他的心灵,却依然热爱着生命,依然追求着生活的美好,用他的乐观,用他的童心,给生活以美妙的光环。谁能忘记他的蓝得出奇的眼睛呢?如阳春的天空,又象矢车菊一般光彩照人;有纯真和热情,没有消沉和倦怠。奇迹是属于童话的,也是属于热爱生活的人。
文笔优美流畅,于写景叙事之中寄寓了作者深沉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