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埃及〕穆斯塔发·鲁·曼法鲁特
【原文】:
我曾经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我喜欢他,因为不管亲是疏,不管他在呕气还是克制,不满还是满足,他都是头脑冷静,心地纯净,善良正直,一片赤诚的。后来客观环境使我们分手了,不过我们只是生离,而非死别。今天他虽然还活着,我却不得不为他落泪。甚至感到比他不在人世还要悲怆。真的,我仅仅是由于他在苟延残喘而落泪,我多么希望他还是死去的好……你是否听说过人的身上有比这更奇怪的心态吗?
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曾经交往频繁,互相了解,后来他走上一条和我截然不同的道路,我们便分道扬鑣了。星移斗转,时光流逝,他心里在也没有我了,不想啦!因为自从他沾上第一杯,他的心里便没有容下我的角落,有的只是杯中物和嗜酒的伙伴。这时,要是我闯进他的心中,他便大可以从那儿把我驱赶出来,因为他一但想起我,也就会记起当他开始那“新”生活时我对他说过的那些挖苦话。的确,正当他漫无目地倘佯在那幸福的梦幻中(他曾经以为这就是幸福)的时候,他是不能够用类似的回忆来扰乱自己那愉快的信念的。
从那时起,我完全中断了和他的联系。一个醉鬼的生活总是千篇一律、百无聊赖的,旱晨和黄昏没有区别,昨天和明天也毫无二致。生活的内容只有上酒铺、喝几杯、醉后头疼、呼呼大睡,醒来又上酒铺而已。这就象一个没有圆心的圆周,它的极端在哪儿,永远是个未知数;也可以比作一出始终不变换布景的戏,根本吸引不了观众的兴趣。这种生活酷似一个能在转动不息的磨坊水轮声中沉睡的人;非到轮子停转时才醒;或者正相反,只在它转动起来后才能把瞌睡虫驱走。
这个不幸的人终于不再能使我的心情不安了,但那已是在他行动不便之后,我再也看不见他在小酒铺里吵吵嚷嚷、醉倒在人行道上或者让警察抓走的情景。我让警察局打听他的情况,才知道他已经病倒在床。这后果丝毫不出我之所料!我计算得出来:经过多少时日、若干岁月就一定会发生某种事情,正如天文学家计算得出日蚀或星辰相连的准确时刻。
我登门拜访他,发现他身边既没有医生,也没有其他朋友来访,因为他不名一文。医生常常装出一份同情穷人的样子,而把对金银的真正贪欲包藏起来;而朋友对贫困也总是敬而远之,绝不亚于担心疾病的传染。
我走进他的屋子,却仿佛到了异域他乡,既找不到该去的处所,又看不见主人。没有高尚的神灵在卧室里、客厅里振翅飞翔。看不到厨房里有炊烟升起,听不见仆人们的吵闹声、孩子们的哭声、钤声。我觉得自己像走进一座陵暮去瞻仰死者,而不是到一所住宅里去拜会活人。
我朝着眠床走去。透过那破烂不堪的帏帐,可以模模糊糊地发现一个鬼魂似的形体——他只能剩下一层薄皮包着嶙峋瘦骨了。我说:“噢,这是一个凝视着上天的鬼魂,但过去藏在这驱壳里的却是一位可爱的朋友,你能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吗?”经过一番挣扎,他努力牵动自己的双唇,回答道:“我听到的是某某的声音么;?我说:“是的,你生了什么病?心里有什么怨气倾诉吗?”他说:“我要倾诉的就是那第一杯。”我又问:“哪一杯?”他回答:“就是我已经献出我的心灵、我的健康、我的荣誉并且正在使我的生命熄灭的那一杯!”我说:“呀,我是曾经劝阻过你、警告过你会落到现在这般田地;但是当时所有忠言都宛如耳边风。”他说:“当你提出劝告时,我所知道的杯中物将给我的贱躯带来什么祸害并不比你少。可是我既然沾了第一杯,后来的事态就不再是我控制得住的了。从那时起的每一杯,都是因为有了第一杯。而那第一杯呢,又都是出于我的懦弱。我的心灵发现不了某些朋友和酒肉之交的骗术!”
对于杯中物的欲望,并不象人类对于其它欲望那样地出自天性的。果真如此,他还可以由于屈从于它而得到谅解,就像屈从于其它与生俱来的欲望可以得到谅解一样。一个人在沾上第一杯之前,那杯中物对他是无能为力的。但是他为什么要喝?他要喝,全是因为阴险莫测、花言巧语的朋友和同事改变了他对杯中物的看法。而一旦他成了他们酒伴,他们就可以在一起尽情作乐了。没有一伙子人在那碰杯、喧闹,这种作乐的气氛就达不到完美的境地。要是你知道他们是如何使他上钓,对他描绘出一幅放弃自己的天性和习惯之后如何美妙的画而,以及他们自始至终采用了什么手法就好了。那时,你也就能证明他真是愚蠢透顶、懦弱至极的人。
“我就是那个愚蠢、懦弱的人。让我告诉你朋友们如何诱使我上钓、给我画的那幅出自魔鬼之手的美不胜收的图画吧。
“他们这么说:‘你的生活里充满了愁苦和操心的事情,除了喝上一口借以消愁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们还说:‘饮酒能使身体健康,显得生机勃勃。饮酒能让舌头灵活,变得口若悬河。饮酒能使胆小鬼勇气倍增,不乏胆略和气魄。’这都是我亲耳所闻,我相信了这些鬼活,终于受骗上当。
“我曾经相信喝酒有四大好处——精神愉快、身强体健、善于辞令、胆大气壮。事实上我却发现它有四大缺点——穷困、疾病、疯狂和毁灭。他们误以为几杯下肚以后,四肢发热,身体灵活,五脏六腑这些重要器官也慢慢有了热感就是身强体健;他们误以为喋喋不休、空话连篇、满嘴脏话、谈吐下流就是善于辞令;他们误以为敢于吵架骂人、直到最后被弄进监牢才被迫住口就是胆大气壮;他们误以为酒鬼一旦神志惚恍、飘飘欲仙、两眼看不清周围事物的真相就是精神愉快。”就这样,黑白在他的眼里完全颠倒了,把能说会骂当做聪明过人,当脸给你一记耳光只不过是拍了你一下脊梁,对诸如此类本来只能引起小孩和白痴发笑的事情,他竟然也开心地咯咯大笑了。
住在同一间屋子里的人如果从此不再绽开一丝笑容,还有什么乐趣可言?要是一家人每天清早都送他叹息着出门,黄昏迎接他时见到他更加双眉紧锁,他能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如果一个人走路总是趔趔趄趄,连腿都抬不起来,而且老要溜进陋巷或角落里,躲在墙根和栅栏旁边,免得肉铺老板瞪着他瞧,避开药剂师的奚落和公众对他的吆喝,他又有什么愉快的?
“在我刚交上这厄运的时候,我经常看到这和可怜虫。我对自己说,这些人都是酗酒过度,而不是只喝一杯两杯的牺牲品。我曾痛下决心,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绝不走得象他们那么远,绝不陷得他们那么深。可是当我一沾上酒杯,就立刻晕头转向了。我的计划落空了,我的决心烟消云散了。我和任何其他受骗上当的人一样被制服了。但是假若没有那第一杯,我一定不会自食其果,不会到现在才来哀叹自己的不幸。假若不是因为那一杯,朋友们就不会躲开我,我的家人也不会绕着走。所以,你能否做我的有福同享、有祸共当的朋友呀?”
我答应了他,但却只能让他处于那样的一种境地:耳朵会发聋/双眼变朦胧/但我不得不说,咦呀/我来,只是为了真主的光荣!
(张咏日 译)
【作者简介】:
穆斯塔法·鲁·曼法鲁特(MaStaf Lutfī al-Man falutī 1876——1924) 埃及散文作家。著有《观点集》3卷、小说集《泪珠集》。他的散文风格受古代诗歌、散文的影响,朴实无华,感情细腻。
【鉴赏】:
穆斯塔发的散文《那第一杯》,读起来就好象是一个老朋友在娓娓而谈,谈嗜杯中物对人的心灵和身体的毒害,完完全全是朴实平易的口语,是客观平直的叙述,但读起来却使人惊心。
穆斯塔发的散文有点儿小说味道,有少许的情节,写一个“头脑冷静、心地纯净,善良正直,一片赤诚”的青年人如何变成一个“生活内容只有上酒铺、喝几杯,醉后头疼,呼呼大睡,醒来又上酒铺”的酒鬼,这所有的一切,都该归过于“那第一杯”。
这篇散文在写作方面有一个较大的特点,就是运用了夸张手法和对比的手法。夸张手法的运用尤其显著。作者极尽能事地描写了“杯中物”对人的毒害,把酒鬼的生活做了淋漓尽致,入木三分的刻画;使人读而生厌;同时还深刻地揭露出酗酒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巨大灾难“贫穷、疾病、疯狂和毁灭”,真是一篇讨酒檄文。如果哪位读者恰好嗜杯中物,正好该闻警钟而猛醒了。
而且,即使抛开其它内容不谈,这篇散文那质朴的风格,平直的语言也是值得一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