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千千《辫子姑娘》散文鉴赏

对西藏那片神秘土地的向往,大约是从我遇见一位西藏室友开始的。

她叫旦增普珍,挺难念清楚的名字。于是我们都省去“旦增”二字,直接叫她“普珍”了。原先以为普珍姓“旦增”,可是她告诉我们,藏族人都没有姓。那这就更好了,我可以随意从她的名字中挑出几个字来唤她。比如,任课老师的学生名单上,她的名字常常被打成“旦增普”,我觉得很有意思,偶尔也这么叫。

真正认识了普珍后,才发现她的名字是她最不特别的一点。

刚认识没几天,我们一同去食堂吃饭。学校的铁板饭是热门菜,把生鸡蛋往铁板上一敲,蛋清蛋黄相继流出来,和着滋滋的油,立马就熟了,再盖上米饭、蔬菜和肉,最后把黑椒汁往上一淋,一盘香喷喷的铁板饭就做好了。我和普珍一人来了一盘铁板饭,分量很足。我拿着筷子一小口一小口向嘴里送,她拿着勺子一大口一大口地塞。不一会,她的盘子空空,而我还剩了几乎一半。

“走吧!”我说着起身端盘子。

“你吃完了吗?”

“吃完了啊。”

“你还剩那么多!”

“可......可我吃不下了。”

“你这样不行,太浪费了!”她一边说,一边又放下了自己刚刚端起的盘子。我目瞪口呆:怎么?我吃不吃完还有人管了?

“快点吃!我等你。”她又把我拉到座位上。我虽然心里极为震惊和不情愿,但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于是只得又坐下来,硬是把剩下一半的饭菜塞完才走。盘子空了,心却被堵住了。我看着普珍,她扎着麻利的长辫子,微微弯曲的背,端着空空的盘子走向回收餐盘处。餐盘回收处油腻腻地摆了一堆盘子,剩饭剩菜七零八落的散着,像被遗弃的尸体。我一抬头,看见普珍放好了盘子朝走过来,亲热的把我的手一挽,像是要领着我回宿舍。

“天太热了,手上都是汗,不挽了吧。”说着,我把她的手从我手臂上拉了下来。

普珍的英语不好。

也许是因为藏语的发音和英语相去甚远,加上她从前又一直在西藏念书,因此她讲英语,我几乎一个单词也听不清。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学英语。没有早课的清晨,寝室里都会听到普珍的读书声。“wery......wery good”她念得很费劲。“wery?wery是个什么单词?”我暗自思忖:“very good?”又听,“湾、土、撕瑞......”这声音像是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那些本该连续的音节,被她的舌头切割得断断续续。“湾、土、撕瑞……”她又重复一遍。我还是不明白。

为了一探究竟,我走到她旁边扯了扯她的耳机,她猛然抬头望我:“你干嘛?”其实我已经看到了,她面前的英文书上写的“one、two、three……”啊!她念的英文数字!我恍然大悟,又不禁暗暗嘲笑两声。“没事没事,我就看看你干嘛呢。”我回应着。只见她又埋下了头,插上耳机。

“wery good……”她还在读。

英语课她和我恰好被分到一个小组,这让我又有机会学习听懂她的口语了。小组的同学围坐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英语展示的主题、大纲、研究方法……当然,在这个“热烈地讨论”中,普珍是个例外,她一言不发坐在我旁边,那根长长的辫子听话地耷拉在她的肩上。一阵争论后,我们终于敲定了主题和大致内容。

“让我来做幻灯片吧!”一旁的普珍突然开口,还真吓了我一跳。

“做幻灯片?你一个人做我们全部的?”

“我英语不好,也帮不上什么忙,不想拖大家后腿,你们就让我多做点幻灯片吧!”她说话之间,已经开始选幻灯片的制作模板了。

“模板我全都发群里,你们慢慢选,调好了给我做就行了。”也不等我们回答,她就又自己说下去。她的脸蛋被屏幕映得亮亮的,食指在手机上划来划去。

“行吧,那就你做了。”大家一致赞同。

她振奋地点点头,那根辫子欢快地抖动了两下。

我和另一位室友策划良久,终于准备去西藏了。普珍知道后,兴奋得不行。我们临走的前几天,她还微信叮嘱我们要买点红景天提前吃,最好是买胶囊方便攜带。

进高原的绿皮火车隆隆地发动,在车上一路收到她的消息:来的前两天头发再油也不要洗澡、在火车上也要记得吃红景天、走路的时候慢一点、过唐古拉山时最好就躺在床上不要动……在去之前普珍都重复好多遍了,我还能不记得么?

在拉萨看的第一个景点就是大昭寺。一大早,大昭寺周围就围满了人,原本以为是游客,仔细一瞧才发现大都是藏民,他们脸上顶着两团“高原红”,女人大都梳着长长的辫子。走到大昭寺跟前,“扑通”就是一跪,“咚”就是一磕头。这可不是普通的磕头,而是标准的五体投地。有些人还自己带了垫子,一只手下面放一个小小的薄板,磕头的时候整个身体利用薄板与地面的摩擦,顺势匍匐到地上。接着又拱起身子,重新站起来,双手合十,再一次下跪。太阳升起来,藏民们此起彼伏的身体引人注目,橘色的光给脸上两团高原红增了点色。

我进了大昭寺,而后又去了布达拉宫,再出来,已是傍晚。再次经过大昭寺门口,依旧是围了一圈的磕长头的人,也许已经换了一波,也许这里面还有我早上看见的人。在我的目光所及处,他们口中念念有词,仍旧重复着动作:起身、跪下、匍匐、起身……夕阳斜照,照着被磨得光滑的薄板,照着欢愉的抖动着的辫子,照着那些虔诚、满足而又幸福的脸蛋,照着我那颗被涂成了橘色的心。

有人说,布达拉宫里的黄金,可以抵得上整个上海城。那天我们进藏家民俗村,一位藏民揭开了这个谜底:布达拉宫里的许多黄金,都是藏民一点一点寄存然后捐献的。

“为什么放着值钱的黄金不用,却要送到布达拉宫去?”我们同团的一位老者不解地问。

“因为在藏民心中,黄金不是财富,而是信仰。就像我们牧区藏民养牦牛一样,不是为了卖钱,而是因为那牦牛是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我们得延续下去。”

如今,我同普珍一起吃饭时,她早已忽视了我装着剩饭的餐盘,我也习惯了她总是空空如也的饭碗。每天清晨,我还是能听到她在努力地念“wery good”,那已经成了我的背景音乐。只是每当我看到她那根长长的辫子,或是精神地竖直下垂,或是耷拉地蜷缩在肩上,总会想起那天清晨,围满了大昭寺磕长头的藏民,女人们的辫子上上下下地在橘光下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