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吹,灿然的花就占领了整个村庄,在树枝上插满了它们的旗。村子,是它们储存花香的兵营。青砖灰瓦的屋子,是它们的天。故园,十里花香的泥巴路,刚冒出芽的嫩草列着队,成为它们的护卫。
一场春事,还有那么好的阳光,把许多虫鸣都搬了出来,在村子的落寞中复活。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转身,拥挤的花海就汹涌着,淹没了土做的乡下。
没法阻挡,门楣上的对联,还有洞开的窗户,早已背叛了寒冷,接纳了这些春天最艳丽的佛陀。朴素的村庄,已春心荡漾。自然,就有人按捺不住,把自己交了出去。
一个人,抵挡不了花的诱惑,总要成为花花世界的俘虏。乡下人,披上衣服,用早上的第一壶茶把春天灌倒。铁锨是庄稼们的亲戚,他蹲在那,点燃香烟,用闪动的烟头喊醒每一个昏睡的麦子,告诉它,外田里的每一条根系都连着回家的路,还有花香。花香抵达之处,人可以在苏醒的麦地里找到蚯蚓松动过的季节,这些乡土闪电,照亮了粮食的脸。
乡下,每一条小径,都是开满鲜花的树枝递过来的胳膊,满径幽香。
桃树上的花是村庄散出的探子,细数春天到底领来了多少朵红颜知己。那个叫桃子的女孩,正在花季里吐蕊。她低头不语,把所有的话都纳进鞋底,密密的针脚行走在方寸之间,暧昧的情话都安放在“咚咚”的心跳和面腮上的桃红里。爱,有时候就是一场花事,只是,它们都珍藏在心田里,不露声色。
春风荡漾,碧绿的麦子重新链接土地和村庄,这些凡常的,正在开满鲜花的春天回望青春。他们将和枝条上的花朵一样,托付更多的收获。人有来,终有老。他们热爱的土地滋养着所有的人和庄稼的长势。
故乡,是花草和庄稼统治的天下,我就是在这个江湖中成长,一个不会扎根的人。更多的时候,我会和路边的每一根草、每一朵花、每一片庄稼打成一片,心怀感恩。甚至,固执地把一株株卑微的野草视若亲人,把它们都当作是我不会行走的肉身。
闲了一个冬天,心都蜷缩小了,终于可以甩掉厚厚的棉衣,穿着单薄的衣服出来活动筋骨了,挖地、锄草,大汗淋漓的畅快之时,紧闭的毛孔都张开了飞翔的翅膀。劳作即是辛苦,也是幸福。
小孩子可以赖在床上不起的,空气是甜的,他们的梦境更甜,而大人们,却要早起。不是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吗?他们要赶在杂草起身之前,把農家肥施到庄稼地里,让麦子们有足够的营养旺盛起来,成为田里的主角。
草,是乡下的隐侠,喜欢独来独往,也喜欢群居,哪里都去。
庄稼人的土地里,草是麦子的敌人。它们委屈地活着,有点偷生的味道。当然,它们拼命地活,也不是为了自己,它们是牛羊的衣食父母,是食草类动物上好的供品。
青草填满人间,所有的空地都给它们让路,让它们铺天盖地地来,又铺天盖地地去,给一个个春天铺上绿毯,它们或直立,或匍匐,一颗心向着温暖,使劲地打开自己。有时候,它们甚至忘记自己是野生的,和绿树、和庄稼一起奔跑,为这个世界奉献一份纷繁和生机。
花香迷人,百花的乳名时常会被鸟声提起,这随风而至的阵阵清香,让会飞的鸟驻足桠间,它们也是会飞的花,怒放在鲜花和绿叶之间。这样的春天,花,主宰了整个世界。它铺天盖地,甚至河流、山川都是,只有长满青苔的村子,统领着用旧的时光,安静地卧在那,咀嚼着岁月。
春天最年轻,也最热情。早起的人,开始挖地。每家每户的土地,都写好了名字,粮食也是随主人姓的。那一行行麦苗,不正是农人撵过的诗歌?用旧的村庄里,虽然留守的人都不年轻了,可他们对土地的热情还和这春天一样,芬芳无尽……
春水泛起水泡,萌动着一颗春心。水里的青蛙正在爱河里交媾,两只青蛙的情话里,会有万千标点注解生死,黑色的逗号让春在此停顿,幻化出更多的温柔。春季滋养着爱情,动物的、植物的,有语言的、没语言的,都隐在润物细无声里,多微妙啊!在乡村,爱,粗拙得像地里的坷垃,时时都凝结着爱,处处都繁衍着万千生灵。春天,注定是孕育的时节。
春风一路向前,花开千顷。
风筝飞起来不是因为风,是乡下人有力地奔跑。天暖了,人们再也不需要勾到屋里了,外面,是大人小孩的天堂,攒了一个冬天的憋屈,此刻,都随风筝飞上了天。高空,是对生命最大的接纳。
春天来了,人的根系也大了起来。春播,是村子的仪式。人,把自己当做种子种下去,等待发芽,等待结果。庄稼,让村子里的人都变成了土命人。
花,把人都喊出来。整个冬天,人都关在屋子里,心里的草早就荒了。春风一吹,人们就从冬眠的寒冷里活跃起来,外面的世界让他们动了凡心,哪里都是诗和远方。那些附在树上的花瓣,多像带着七彩的汉字。香味,是笔画间的炊烟,在远离喧嚣的乡村,点亮乡愁。
百花争艳是好的,但也是敏感的。不知道哪种花粉有毒,也惹不起,莫名其妙地,就会起一身扁疙瘩,痒,有时候带着病菌的骄狂,是春花赠送给人身上游丝爬行的苦味。每每,挠,是最好的药。当然,花粉的毒是喜欢过敏体质的,它就浮在空气里等,喜欢看人呲牙咧嘴的样子,捧着嘴在那里偷笑。花开了,身上的皮也要开,这是春天留给人的吻痕,是用花香做成的,看不见的毒誓。
不经意间,带刺的花,扎疼了乡村的心。
这个时候,春风玩性越来越大,天南地北地跑,跑累了就躲在花朵上歇脚,捂着嘴,笑树枝上绽放的那一小撮白发。人也是,信心满满的,一动起来,精神头就足。也会背上旅行包,迎着桃花赶来的方向,掉进鲜花设计的一个个陷阱。一旦闲下来,就犯困,就想瞌睡。柔软的暖风里,连村庄都是软绵绵的。
春风好动,蹦蹦跳跳的,牵着花开的声音乱跑。
也有雨,清茶一般泡开了村庄,在雾壑中长成大写的吆喝。伞花都被雨浇开了,老式的耕种糊满了泥巴,让稀泥永远充当麦子的练习簿。
现在,我专注于看花,树木像先辈的行列,沉默不语。当青草举起水珠,我仍然会在那一朵晶莹里看透春心,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等着被门缝夹着挤扁的时光溜进来。
当那些花漫过来,我依然会在花香里寻找失散的乡音,那些被汗水煮透的村庄,在青苔覆盖的瓦下,倾述着家史,怀念曾经的过往。瓦,在春天显得滋润,绿苔的阡陌连着亲情,在旷芜的乡下慢慢沉沦,没落在一切的繁华和世俗里,和着雨声滴落,牵动着无数游子的心绪,那份牵挂,镀着春光。
季节轮回,岁月沾满春风。
季节,在长满庄稼的养分里,蕴藏多少活着的名字,还有老辈人不舍的青春。十里桃花,被风修改过的村庄,穿着花褂。
花开千朵,这些从不开口的春天女主播,在每一个时刻,都在为乡村发声,她说,有你真好!
村南花已开。
一个人,与春花相遇,是每一年注定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