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昌惠《岭上紫花》散文鉴赏

土灰山浑圆的山顶坍塌时,我意识到那片紫花真的沦陷了,沦陷在经济沸腾的岁月里。我听到它哀怨的声音时断时续地诉说着那些欢愉与罪孽……

小村的温度

是的,山顶的紫花早已凋零,可是草木再怎么萧疏也薄浅不了记忆的花团锦簇。

三十年前,钱少粮食也少。欲望撩拨着我饥饿的身体,免不了期盼着一顿油水充足的饱餐。一段时间我总把那岁月看成苦难,但是,当我的小村从大地中失血而逝时,我便不觉得过去是真的苦了。

在我腰包干瘪的那些年月,山中树林里的黄丝菌、牛肝菌、羊肝菌、青头菌、露水菌,这些宝贝精灵儿扛着我清瘦的身体走过有趣的童年,它们的馨香久久留驻在我的鼻息间。

上天赐予我的村庄山青草茂和一斗米的幸运,我们总有我们生存的空间。白天村里人把猪呀羊呀统统赶出家门,自挣口粮,一来减少饲料,二来积攒粮食。

一窝七八个小猪寸步不离地挤着,挨着,厮磨着母猪。母猪索性在树荫下敞开胸脯,任由这群猪仔的纠缠。之后,它们啃着青草,嗅着潮湿的泥土,均匀地一天天生长。毛色在太阳光中舒展着,小猪的骨架在我们的祈盼中渐渐长大了。

过年杀猪,立秋宰羊,这是小山村的习惯。但最热闹的还是要数立秋这天。传说立秋是不能下地干活的,否则会把秋肚子踩炸。踩炸了秋肚子来年收成锐减,全村人的怨言谁都承受不起。所以管他真真假假,立秋那天一律坚守规矩,谁也不敢铤而走险。

全村男女老少庆祝丰年,宰羊祭祀天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趁着这一天的光景,东家碗大李家碗小,尽情地打开话匣子。那场景,简单明了。热情让全村人的温度急剧上升,足以融化一块青石。晒场上,用石头搭起了锅洞,干脆的松枝在锅底下肆意吐着火焰,把大铁锅里的羊汤催得呱哒呱哒地响。我们小孩儿是自由的蒲公英,在荞堆旁,在锅边,在场院上,在桃树上,到处飞扬。

土灰山是一块坚实的大磨盘,山顶又高,又平,又圆。我们常在山顶的草丛里找到鸟窝,这种小鸟因为不停地叫,被我们称为“叫天子”。 叫天子在空中“唧唧唧”叫着,我们喜欢这种鸟儿是因为它能垂直地歇在地面上,也能在低空垂直地飞起,简直就是一架微型直升机。

三五个鸟蛋安静地躺着。一开始我们带回家烧吃。大人们知道后说,小孩子不能玩鸟,不然写字时手会发抖,写出来的字像鸡爪一样。此后我们不再捡鸟蛋了,但这不代表我们不惦念那些鸟窝,每天都会去查看草窝中的小鸟,窝边的小草被我们打了补丁的膝盖和沾满了泥巴的小手磨得玉滑滑的。

不等秋收结束,紫花种子已经撒在包谷洋芋地里。紫花草种在山腰上、山顶上。嫩绿,青绿,牵藤引蔓,一往情深缠绕着山腰。

全村要数土灰山种的紫花草最多,村长说,这片沙土含磷太重,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种植紫花草来改善土质。紫花种在沙土里,等花开后,结了紫花的种子,再把成熟的籽采收回来留作来年的种子。紫花草的藤蔓留一部分晒干碾碎后作猪饲料,剩余部分用犁头翻埋在土里当肥料。当地人叫绿肥草,主要作用就是肥地,保湿土地。

当紫花凋谢后,犁头把这一年的光景一翻就又有了希望。我看着农耕者手中的牛皮挽手高高扬起(鞭子),又轻轻放下,打在犁头上,这时,我终于知道农人有多疼爱他们的耕牛了。他们嘴中有节奏喊着“发发列列,发发列列,列列发发,列列发发”。看着耕牛如此顺从地在他们手下劳作,就想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高招。直到多年后,一位使过犁头的朋友告诉我,那是与牛的对话。我才知道原来人与牛是有感情的,他们之间是有语言的。发发是左,列列是右。当掌犁人说发发时,牛就知道该偏向左了,说列列时,牛就知道该向右了。突然觉得天地万物之灵浑然一体,对牛是可以弹琴的,它真的能听弦音!

年复一年,土灰山的土地不再瘦弱,在村民的呵护下变得丰腴。春天种上洋芋,秋天有了收成。秋天播撒紫花草,春天采收,它迎着季节,顺着人心。

每年我们都惦念紫花盛开,那是我们的乐园。冬天小山村万物萧条时,深绿色的紫花渐渐地铺开了,土地盖了厚厚的棉被,大地是暖暖的,小山村也是暖暖的。

一场大雪飘下,噢!这个村庄,不是全绿也不是全白。片片雪花浮在青绿的紫花草上,让我想起村中赵老奶奶手上的飘花翠玉。白中飘翠,太阳照射下,透着大地清晨的水色,我没有办法不爱。

紫花在雨雪的滋养下越发水灵。冬末春初,细腰的、粗壮的蜂儿开始在香喷喷的紫花草中忙活了。

正月的风呼呼刮来,却无法撼动身下的土地,紫花草的紫色一串串铺在大地上,轻频点头,那份从容淡定的盛开让我们这群孩子神往。

我们踩在紫花草甸上,软绵绵的,如梦中飘游。奇怪的是我们头天踩踏过的紫花第二天就恢复了它的姿容。

老鹰在紫花地的上空定定地看着我们,盘旋在头上久久不离。

我看到老鹰叼着小鸡,叼着刚满月的猪仔从我们的天空上飞过。我们蜷缩在满满当当的紫花草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希望老鹰把我也当成小狗小猪,俯冲下来把我抱上天空。因为天蓝莹莹的,云又白又细腻,一切都是美好的样子,我不知道什么是危险。

如今,我与年轻人们谈到过去,他们总是批评我活在过去,土得掉渣。物质的贫穷导致幸福指数高不到哪里去。乍一听,道理貌似不错,但它不适合用在这个小山村里。我想,如果人以最卑微的生命来换取物质的富有,那也是一种伤痛。

失血的村庄

一天,一拨外地人叽叽咕咕来到了村里,头上戴着竹编的“鸡笼子”,后来有人告诉我们“鸡笼子”就是安全帽,是用来保护头部被落石击伤。他们每天抬着脚架子,遍梁子涂着,划着,用红油漆满山做着标记。再后来,他们用铁锤、铁锹、铁铲、炸药在山上炸开了一个口子,连天连夜地寻找着矿源。山的脏器被裂碎在露天,鲜活的心脏分解在雨雪风霜中。长长的隧洞是一条黑黑的巨蟒吞噬着曾经健壮的山体,隆起的山腹变得不堪风雨。最后不得不用坑木来支撑失去生命力的残肢碎体。

一座大山,又一座大山,我的小山村变得坑坑洼洼,皮开肉绽,山成了中空的山。

几声紧急的哨音之后,点火引爆的人躬着腰,本能地抱着头拼命往外跑。一声闷响!一团魔烟在空中翻滚。碎石子远远地飞落在我家的青瓦上,清脆地响着。土墙上的泥巴沙子震得稀稀唰唰地掉落。

我们被束缚在家里,再不敢满山乱跑。恐惧开始充斥着我年幼的内心,我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会结束,什么时候会有自由的天空。灰色的土灰弥漫着山村。树叶上、草尖上、瓦楞上,落满了尘土。

后来听说是一个赶马车的人承包了那些矿山,发了大财,富甲一方。

光阴从我的发尖上滑过,时隔二十多年,当年的小伙伴早已外出的外出,成家的成家。留在村庄里的男人脸上已有了雨雪冲刷的沟壑暗影。偶尔回乡,站在山脚下,看着运输矿石的载重卡车轰轰隆隆地轧过山肚子,它一声不吭,无言地疼痛着!看着满山的电杆、电网,听着粉碎机刺耳的声音,我明白了,这个村庄的人们为了一寸土地、一方矿石打得头破血流的传闻,并非传说,而是真实的存在。

村里的几户人家,为了争夺土地差点出了人命。其中一戶竟把枯瘦如柴的老人背到山上,与死相争。有人骂这户人家不要宗亲,也有人说这倒是个好法子。为了各自的利益,村民们在矛盾纠纷中学习,又在利益面前抹灭良知。

最让我心痛的,是儿时的伙伴被大山吞噬了。

一次回村,问起儿时的伙伴,她们告诉我,有两个玩伴已经不在人世了。两年前的一天下午,他们去矿山上挖矿,矿洞突然发生塌方,他们年轻的生命甚至来不及呼救,就毫无防备地深埋在地下了,留下家人无尽的伤痛。

我站在山顶上,试图恢复曾经建在山腰上的房屋,矮矮的土墙,要么是青瓦,要么是红瓦,依稀掩映在古老的松树林里,松果的松香浸润着我的身体。

我看着平地中浇筑的钢筋水泥房,一座座如坠落的吸铁石在山脚下拥挤着。门前停放着的摩托车、小轿车、大货车,向我透露着我的村庄早已脱离了物质匮乏的岁月。然而我再也看不到“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原生村庄。曾经欢腾的小山村沉痛地喘息着,等待疗伤者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