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冬天的冷风一波一波酝酿一次次流产的雪。看来今年又是一个暖冬。街上的人们像往年一样,一件件添加衣裳,把自己包裹成饱满的花骨朵,期待春天的来临。家乡三五堆草垛偎依着乌桕树,温暖的草垛里居住许多失眠的松鼠和麻雀,麻雀们叽叽喳喳在争吵春天的讯息,草垛于是恢复了生命。有生命的草垛守候在村口,挥舞村庄里的炊烟迎送我们的奔波。
乌桕树是带着一身热烈的装扮进入冬天的。记得我回家时,乌桕树还是满身姹紫嫣红,集人间三千美色于一身。才一个月时间,它就这般清瘦苗条,显露出峥嵘遒劲的主干,虬枝盘绕的枝条。粗糙的树身劲骨丰肌,像老人,孱弱的身体里蕴含着硬朗的灵魂,沧桑的肌肤纹理里透露着亲近的温度。我学着祖父的样子,背起双手在村庄闲逛。东家要我喝茶,西家要我吃饭,热热的茶,热热的饭,还有升到草垛之上的冬日暖阳,都是家乡暖暖的味道。
记得祖父和祖母的目光总是秋阳般温暖慈祥,永远镌刻在我无忧的童年。想起祖父,我嘴角微微上扬,他总是乐呵呵的,喜欢喝酒酒量又不大,客人稍微一劝就醉,醉了就像三花脸。不知道他是要逗大家乐还是大家要逗他乐,总之他唱黄梅戏整个村子都乐,乐得前仰后翻。
“来家坐一下吧。”三婶招呼。我也不客气,进了她家就像进自己家。三婶用铁丝把火桶里的炭火拨亮,又拿来一双布鞋,还用一件衣服把火桶围起来。木炭火像极了春天正午的太阳,烤得人周身发热,暖流在经脉里窜,疏通许多淤积的生活郁闷。三婶去厨房,袅袅的烟气里一股浓浓的熟悉的薯香味道穿过后廊向我扑来。热腾腾的红薯拿在手里像捧着太阳,连牙齿都被融化。“现在没有冬天了,”三婶说,“天气不再像以前那么冷了”
凌亮打来电话,问我在哪里,他说,你快点回县城来搞酒。去年这个时候,我们经常利用周末时间结伴出去玩,玩够了就喝酒。一个热腾腾的火锅,两个男人,三两酒,慢慢呷。老街的一位朋友也发来微信,叫我去喝茶。那一年,我们坐在老街的老屋里,一边喝热茶,一边欣赏老街簌簌的雪。他说,他小时候一直跟着老街的外婆长大,这条街闭着眼睛能从这头走到那头。“真想念我的外婆,”他动情时含着男儿的热泪说,“一想起她,老街的雪都是温的。”
“三婶我走了。”三婶拉住我,把红薯往我怀里塞,边塞边说:“又不是好东西,多拿点。”喜滋滋离开三婶家,看见三五个放学的孩童想过马路,可是远处又驶来一辆小车。小车在马路中间停下来,示意孩童们先走,我竟然有点感动。孩童们盯着我这个陌生的叔叔,我不认识他们,他們也不认识我。“来来来”,三个字的土话一说,他们咯咯笑起来,“自家人啊。”我把红薯分给他们,孩童们并不着急吃,先拿在手心里焐。多么熟悉的动作,十指连心,他们跟我小时候一样,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跟红薯一样温暖的东西。
麻雀们从草垛一哄而上飞到光秃秃的乌桕树上,乌桕树立即长出密密麻麻的叶子。叶子在歌唱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