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禛:登燕子矶记
王士禛
金陵古都会,名山大川在封内者以数十,而燕子矶以拳石得名。矶在观音门东北,三面临江,削壁巉岩,石笋林立。观音山蜿蜒数十里,东与长山相属,至此忽突起一峰,单椒秀泽,旁无附丽,傲睨诸山,偃蹇不相下,大江从西来,吴头楚尾,波涛浩渺中砥柱怒流。西则大孤小孤,东则润州之金焦,而矶居金陵上游,故得名尤著。
矶上有祠,祀汉寿亭侯。迤西有亭,壁上石刻“天空海阔”四大字,奇矫怪伟,为前大司马元明湛公书。按公曾为南国子祭酒,又历官南吏、礼、兵三部尚书。公崛起岭南,从白沙闻学觉之宗,与阳明上下其说,天下称甘泉先生。祠南,亭三楹,壁间题字丛杂不可读,独椒山先生四绝句与文寿承书《关祠颂》同镌一石。其一云:“皪皪青光上下通,风雷只在半天中。太虚云外依然静,谁道阴晴便不同。”读此知先生定力匪朝夕矣!
折而东,拾级登绝顶,一亭翼然,旷览千里,江山、云物、楼堞、烟火、风帆、沙鸟,历历献奇,争媚于眉睫之前。西北烟雾迷离中,一塔挺出俯临江浒者,浦口之晋王山也。山以隋炀得名。东眺京江,西溯建业,自吴大帝以迄梁、陈,凭吊兴亡,不能一瞬。咏刘梦得“潮打空城”之语,惘然久之。时落日横江,乌桕十馀株,丹黄相错,北风飒然,万叶交坠,与晚潮相响答,棲栗惨骨,殆不可留。题两诗亭上而归。
时康熙二年十月二十一日也。
这篇游记作于康熙二年(1663)十月二十一日。作者在文章开头先突出点明在金陵众多的名山大川中,燕子矶独“以拳石得名”,暗示其体势虽小而名声甚大,自有其不寻常的缘由。
作者先从燕子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山川胜形写起。观音山蜿蜒数十里,东面与长山相连,到直渎山一带,忽然一峰突起,“单椒秀泽,旁无附丽”,孤峰秀丽润泽,旁无依附。它“傲睨群山,偃蹇不相下”,夭矫高耸,傲视群山,雄峙于大江之滨,有一种居高而尊,睥睨一切的气势。这是燕子矶“以拳石得名”的第一个缘由。其次,万里长江从吴头楚尾的江西奔流东来,到金陵一带,水面宽阔,波涛浩渺,唯有这三面临江的燕子矶屹立于怒流之中,有如中流砥柱,显出非凡的雄姿。而且,它西有大孤、小孤两山,东有金、焦两山,又位于金陵上游,独擅胜形,故而“得名尤著”。再次,燕子矶上有汉寿亭侯关羽的祠庙,西面还有一座山亭,壁上刻有明代大司马湛若水所题的“天空海阔”四个大字,奇矫怪伟。这祠庙、山亭为燕子矶增添了人文景观之美,使它更显得与众山不同,具有雄奇怪伟的风采。再加上明代椒山先生杨继盛的四绝句和文彭(字寿承)的《关祠颂》刻石,拳石之大的燕子矶自然成为文人墨客向往之地。
文章写到这里,已将燕子矶独擅胜境,卓然于金陵山川的缘由交代清楚。接下去,写山顶登亭远眺。在燕子矶最高处,一亭翼然,耸立矶头绝顶,在此旷览千里,金陵江山、三吴云物、古城楼堞、江中风帆、沙滩水鸟,历历在目,在游人眉睫之下争媚献奇,真是江山如画,美不胜收。这阔大高远之景,也只有在燕子矶才能看到。作者在眺望之际,遥见西北烟雾迷茫中,一塔挺出而俯临江岸,那正是对岸浦口的晋王山景了。隋炀帝杨广为晋王时,曾在此屯兵,所以“山以隋炀得名”。远眺江山,心想往古,时空限隔逐渐打开,继而纵目极望,“东眺京江,西溯建业”,在古石头城与京口镇江的广大空间之中,作者神驰邈邈,很自然地想及六朝兴废。从吴大帝孙权自京口迁都建业以后,古城金陵便成为六朝帝都,东晋、宋、齐、梁、陈,二百多年间兴亡相继,悲恨相续。在历史的回溯中,油然而生“凭吊兴亡”之情,不能止于一瞬之间,因而吟咏刘禹锡《金陵怀古·石头城》诗,借以抒发怀古幽情。可是,诗中所写的“潮打空城寂寞回”等语句,却更深沉地勾起了作者悲叹兴亡的感情,难以捉摸的历史风云,使他“惘然久之”。这种游览中见景生情,即景怀古的心理活动,本是古代山水旅游文学家常有的心态。燕子矶头登览金陵山川,尤其如此。可以说,这里写出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心理。
正当作者沉浸在怀古的怅惘之中时,天色已晚,落日横江,眼前出现了一幅大江落日的壮丽图画。初冬十月,那高大的乌桕,树叶半红半黄,“丹黄相错”,色彩绚丽,一阵北风吹来,飒然作响,万叶交坠,纷纷飘落下来。风吹叶落之声、晚潮激荡之声,两相应答。这声音在作者的心中唤起了悲凉凄哀的情绪,使本来已经怅惘的心境更为凄凉了,以至于“悽栗惨骨”,不敢继续逗留下去。这一段写江天暮景的文字,画面苍凉空远,色彩绚丽夺目,音响纷杂凄哀,整个画面的音色都溶涵在落日横江的暮色中,格外使人神骨凄然。物境、心境都写得极为真切。
这篇游记,写景、叙事、怀古、抒情,交相融合,相互映发,浑然成篇,确是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