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苏轼·张君墨宝堂记》散文名篇鉴赏

唐宋八大家《苏轼·张君①墨宝堂记》散文名篇鉴赏

世人之所共嗜②者,美饮食,华衣服,好声色而已。有人焉,自以为高而笑之,弹琴奕棋,蓄古法书图画。客至,出而夸观之,自以为至矣。则又有笑之者曰:“古之人所以自表见于后世者,以有言语文章也,是恶足好?”而豪杰之士,又相与笑之,以为士当以功名闻于世,若乃施之空言,而不见于行事,此不得已者之所为也。而其所谓功名者,自知效一官,等而上之,至于伊、吕、稷、契③之所营,刘、项、汤、武④之所争,极矣。而或者犹未免乎笑,曰:“是区区者曾何足言,而许由⑤辞之以为难,孔丘知之以为博。”由此言之,世之相笑,岂有既乎?

士方志于其所欲得,虽小物,有弃躯忘亲而驰之者。故有好书而不得其法,则椎心呕血几死而仅存,至于剖冢斫棺而求之⑥。是岂声、色、臭、味足以移人哉。方其乐之也,虽其口,不能自言,而况他人乎?人特以己之不好,笑人之好,则过矣。

毗陵⑦人张君希元,家世好书,所蓄古今人遗迹至多,尽刻诸石,筑室而藏之,属余为记。余,蜀人也。蜀之谚曰:“学书者纸费,学医者人费。”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世有好功名者,以其未试之学,而骤出之于政,其费人岂特医者之比乎?今张君以兼人之能,而位不称其才,优游终岁,无所役其心智,则以书自娱。然以余观之,君岂久闲者,蓄极而通,必将大发之于政。君知政之费人也甚于医,则愿以余之所言者为鉴。

【注】

①张君:张次山,字希元,苏轼友人。②嗜:爱好,喜好。③伊、吕、稷、契:指政治上建立了卓越功勋的古代高官。④刘、项、汤、武:指建立了卓越霸业的古代帝王。⑤许由:上古高士,相传曾拒绝尧的禅让逃入山中。⑥“故有”三句:事见唐人韦续所撰《墨薮》:“魏仲繇见蔡邕笔法于韦诞,自槌三日,胸尽青,因呕血。魏世祖以五灵丹救之得活。繇求之,不与。及诞死,繇令人盗掘其墓而得之。”斫,砍。⑦毗陵:治所在今天的江苏常州。

墨宝堂,系北宋毗陵(今江苏常州市)人张希元珍藏古书法墨迹的地方。熙宁五年(1072)苏轼任杭州通判时,应张希元之请作《墨宝堂记》。文章从批评世人以己之所好而骄人、笑人的陋习,层层演进,引出对张希元爱好书法却怀才不遇寄予同情,并相信他会以自己的才能在仕途上发挥经世济民的作用,表现了苏轼积极用世的人生观。全文共分三段。

第一段一上来就阔发议论。紧紧围绕着一个“笑”字生发开去,描述了世人的种种偏见与短识。琴棋书画爱好者们嘲笑那些喜好声色的平庸之辈,但他们自己又被喜好文章的人嘲笑;而喜好功名的人对好文者同样不以为然,认为他们的文章不过是些酸腐“空言”而已;而这些追求功名的人们,即使能够像刘、项、汤、武一样掌管天下,但是他们竟依然不免被人嘲笑。为何?在大隐士许由和大圣人孔子看来,这些功名不过都是过眼烟云,不值一提。最后以“世之相笑,岂有既乎”为结,说明世间人们的相互嘲笑已经成为规律,没完没了,无始无终。对这些嘲笑统统给予了否定。

第二段紧承第一段对收藏者的痴情、痴态、痴行进行了进一步的延展和刻画。他们为书画“弃躯忘亲”,心无旁骛,专心致志;他们为书画“椎心呕血”,可以抛弃一切,甚至生命;他们为书画“剖冢斫棺”,可谓不择手段,用尽心思。但是作者苏轼理解他们,说人世间人们所看重的声色享乐都不足以吸引他们,转移他们的志趣。他们在书画中所得到的精神享受是连他们自己都无以言表的,其他人就更无法理解他们内心的那份痴情了。作者强调,不理解并不能成为嘲笑他们的理由,更不能成为否定他们的根据。他总结说:“人特以己之不好,笑人之好,则过矣。”这不仅批评了那些嘲笑琴棋书画爱好者的人们,更将所有的同类嘲笑给予了归纳否定,依然用“笑”字串连,与上文呼应,文气贯通一气。

从“毗陵人”到“属余为记”为第三段的开端,介绍作记的缘起。本来这里应该详细地记述、描绘张希元如何爱好书画典籍,珍藏了什么,规模如何。但是作者仅寥寥数笔,便戛然而止。张希元“家世好书”,其风可追;“所蓄古今人之遗迹至多”,多善可陈;“尽刻诸石,筑室而藏之”,精神之嘉,可予彰表。苏轼以“蜀人”“蜀言”为转接承续,引出对人生道路设计、从业选择的看法。

谚语“学书者纸费,学医者人费”的意思是:学习书法绘画的人,会耗费很多的纸张笔墨;从医的人初始阶段会耗费很多人的性命和健康。为什么?庸医误人。谚语虽非名人名言,但是因为其在民间口头传播,有很大影响力。

文末,苏轼特别郑重地谆谆告诫张希元:“君知政之费人也甚于医,则愿以余之所言者为鉴。”那么苏轼到底希望不希望张希元从政呢?文章并没有明确道出,只是提出了期望和警示——从政非同藏书等个人爱好,关乎芸芸众生的生死祸福,因而需要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表面上看,苏轼对行业、职业的评价不甚明确,观点有些含糊,但这恰恰是对张君明确的提醒,是苏轼的高明之处。因为从政到底好还是不好,因人而异,关键是个人能否把握掌控问题。提出原则,而不给具体结论,其实是最好的答案。

本文以“记”的本色而论,不拘成法,如行云流水,本应该写人、写堂,而本篇文章表面看从头到尾全是议论声;但是细品之下,却是无一字不是写人、写堂,无一字不是记其所应记。文章借对世人嘲笑的议论,记述了建堂所遇到的压力、阻挠和困难;借对堂主苦恼劝解的议论,记述了堂主为收藏付出的种种代价、牺牲和精神压力。可谓是层次清晰,节奏鲜明,句句写堂,句句写人。

后人评论

杨慎《三苏文范》卷十四:“此记全学韩文。韩文公序高闲上人,而称张旭之神于书;苏文忠公记宝墨堂,而引钟繇之溺于书;皆含讽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