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里:景延楼记
杨万里
予尝夜泊小舟于峡水之口,左右后先之舟,非吴之估则楚之羁也。大者宦游之楼船,而小者渔子之钓艇也。岸有市焉,予蹑芒履策瘦藤以上,望而乐之。盖水自吉水之同川入峡,峡之两岩,对立如削,山一重一掩,而水亦一纵一横。石与舟相仇,而舟与水相谍,舟人目与手不相计则殆矣。下视皆深潭激濑,黝而幽幽,白而溅溅,过者如经滟滪焉。峡之名岂以其似耶!至是,则江之深者浅,石之悍者夷,山之隘者廓,而地之绝者一顾数百里不隔矣。时秋雨初霁,月出江之极东,沿而望,则古巴丘之邑墟也;面而觌,则玉笥之诸峰也;泝而顾,则予所经之峡也。市之下,有栋宇相鲜,若台若亭者。时夜气寒甚,予不暇问,因诵山谷先生《休亭赋》登舟。至今坐而想之,犹往来目中也。
隆兴甲申二月二十七日,予故人月堂僧祖光来谒予,曰:“清江有谭氏者,既富而愿学,作楼于峡水之滨,以纳江山之胜,以待四方之江行而陆憩者。楼成,乞名于故参政董公,公取鲍明远《凌烟铭》之辞而揭以‘景延’,公之意欲属子记之而未及也,愿毕公之志以假谭氏光。”予曰:“斯楼非予畴昔之所见而未暇问者耶?”曰:“然。”予曰:“山水之乐,易得而不易得,不易得而易得者也;乐者不得,得者不乐;贪者不与,廉者不夺也;故人与山水两相求而不相遭。庾元规、谢太傅、李太白辈非一丘一岳之人耶?然独得竟其乐哉。山居水宅者,厌高寒而病寂寞,欲脱去而不得也。彼贪而此之廉也,彼与而此之夺也,宜也,宜而否何也?今谭氏之得山水,山水之遭乎,抑谭氏之遭乎?为我问焉!”祖光曰:“是足以记矣。”乃书以遗之。
谭氏兄弟二人,长曰汇,字彦济;次日发,字彦祥。有母老矣,其家睦。祖光云,杨某记。
《景延楼记》写于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二月。按记文所述,景延楼当在此前不久建成,其位置则在江西峡江县西南的峡水(赣江)之滨,与县东南的玉笥山遥遥相望。
按照一般写法,总是分别描述景延楼内外的景观,而这篇记文却以不同凡俗的构思,用自己泊舟峡水之口的一段亲身经历,取代了惯用的正面描写。在随意记叙的夜登峡岸所见景色中,实际上也就是景延楼中所应观赏到的吞纳江山之胜的气象。初看起来,开篇就写个人夜泊峡水之口的经过,似乎与文题不相切合,可是这一大段文字又显然是整篇文章中的重头笔墨,更奇特的是整段文字丝毫没有提到景延楼,使人感到这只是一则偶尔登临的山水小记。看到后文,方知这一段不是一般的记游,而是与写景延楼密切相关的妙文。作者在前段文字写夜登峡岸观览江山后,自然而又暗含深意地写到夜色“市之下”,隐约有“若台若亭”的栋宇,“时夜气寒甚,予不暇问”,这栋宇当然就是景延楼,说因夜气寒冷来不及细问,可能是事实,也可能是遁辞。就文章而言,不问最好,问明了,点出了景延楼,也就显不出前后两段文字的藏露之趣,构思至妙。前段文字的最后两句:“至今坐而想之,犹往来目中也”!这是对夜中峡水景色的赞美之辞。同时也是对景延楼景的评赞。
从写景角度看,前一段也是一篇难得的山水游记文字。整个游览的过程叙述得井然有序,从“夜泊小舟于峡水之口”开始,然后写登上峡岸小市观望诸景,最后再写回归舟中,观望的角度变换多样,但又脉络清楚,先写峡水之险,继写峡口平旷景貌,再接写月下远望中的邑墟、山峦,最后写市下隐约的栋宇,层次极为分明。特别值得称道的是景色的描绘。他先大笔勾貌:“盖水自吉水之同川入峡,峡之两岩,对立如削,山一重一掩,而水亦一纵一横。”从吉水县同川到峡口的一段赣江,两岸岩石壁立如削,而且山峰转折连绵,江水也自然随之回环奔流,峰峦陡峭,水流受阻后更加湍急。接着进一步具体画形比较:“石与舟相仇,而舟与水相谍,舟人目与手不相计则殆矣。”嶙峋突出的岩石,冲激漩洄的波涛,象仇敌一样伺机将舟船撞碎击沉。驾舟人的眼睛和掌舵、扯帆、摇橹等动作协调配合上,只要出现小小差误,就会舟毁人亡,极力写出峡水行舟的艰险。作者在勾貌画形的基础上,再精心着色渲染水的情状:“下视皆深潭激濑,黝而幽幽,白而溅溅,过者如经滟滪焉。”俯望峡水,不是水色黝黑幽暗的深潭,就是浪花飞溅如雪的礁濑,黑色隐含着深不可测,白色描画出水急石险的景状,使人目眩心惊。山转水奔、岩浪相激,在作者勾貌、画形、染色的层层描绘下,逼现出峡水的险壮之美。更妙的是,峡口的另一面则是:“江之深者浅,石之悍者夷,山之隘者廓,而地之绝者一顾数百里不隔矣。”水变浅了,石变平了,山峰蔽塞变阔了,原来险仄之地变为一望平旷的原野,两者形成强烈的对比,越加显现出景延楼一带景色的多姿多采。在秋雨初停之后,明月东升之际,天地澄明,远处巴丘古镇的灯火,玉笥群峰的秀影,斗折蛇行的峡水,都映现在清冷的月光之下,显得分外清晰、优美,江山寥寂,身处此境,很容易产生如画似梦之感。
后面的一大段文字,写故人祖光和尚为清江谭氏求写景延楼记事。通过祖光之口,交代了景延楼的建置本意和取名景延的由来。谭氏“富而愿学,作楼于峡水之滨,以纳江山之胜,以待四方之江行而陆憩者。”表明建楼取景,意在待客。为楼取名“景延”的故参政董公,指曾在绍兴二十五年(1155)除参知政事的董德元,他从鲍照《凌烟铭》的“望景延除”句中摘选“景延”二字,含延景入楼之意。作者没有在“景延”的名称上多费笔墨,而是伸延开去,就山水与人之间的相求相遭关系发表议论:“山水之乐,易得而不易得,不易得而易得;乐者不得,得者不乐;贪者不与,廉者不夺也;故人与山水两相求而不相遭。”山水作为自然物,无处不在,人人可得可见。然而,真正领略山水之乐趣者并非人人可得。不能赏览山水之乐趣者,对随处可见的山水视若无物,而能深知山水之趣者,则随处俯仰可得。 当然,有时候乐于山水者未必得见山水,而可得常见山水者又未必获得此中之乐。山水作为独立存在的自然物,贪占者不见得能赏玩,而廉洁者无掠夺之意却可能获得山水之乐。山水与人之间存在着互相追求、而又常常未必能如愿相遇的关系,山水求知音,爱山水者求乐趣,两者都能巧相谐和者不多。因为人对山水有着截然相反的态度。欧阳修曾说过:“夫穷天下之物,无不得其欲者,富贵者之乐也。至于荫长松,藉丰草,听山溜之潺湲,饮石泉之滴沥,此山林之乐也”,“然其为乐,不得而兼也。”(《浮槎山水记》)。作者所以在夜观峡水之景后,“诵山谷先生《休亭赋》登舟”,是因黄庭坚《休亭赋》中写友人肖济父“斋心服形,”绝意仕进,“筑亭高原,以望玉笥诸山”,真正获得了山林之乐,成为山水的知音,因而借诵其赋以抒情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