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光福
袁宏道
光福一名邓尉,与玄墓、铜坑诸山相连属。山中梅最盛,花时香雪三十里。其下为虎山桥,两峡一溪,画峦四匝。有湖在其中,名西崦湖,阔十余里。乱流而渡,至青芝山足,林壑尤美。山前长堤一带,几与湖埒,堤上桃柳相间,每三月时,红绿灿烂,如万丈锦。落花染成湖水作胭脂浪,画船箫鼓,往来湖上。堤上妖童丽人,歌板相属,不减虎林、西湖。
寺僧为余言,董氏创此堤,费不下百万钱。时年饥甚,民无所得粟,董氏令载土一舟者,得米数斗,旬日之内,土至如山,遂成大堤。山间苍松万余,楼阁台榭,宛然图画,柏屏萝幄,在在有之。碧栏红亭,与白波翠巘相映发,山水园池之胜,可谓兼之矣。嗟夫,此山若得林和靖、倪云林一二辈装点其中,岂不人与山俱胜哉!奈何层峦叠嶂,不以宅人而以宅鬼,悲夫!
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袁宏道至吴县为令,曾饱览当地名胜风光,留下许多记游文字。《光福》则为其中之一。此文约作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辞官之前。
文章开头写道:“光福一名邓尉,与玄墓、铜坑诸山相连属”。光福山下有光福镇,因地得名;又相传东汉太尉邓禹在此隐居,因人得名。二名兼用,先作一交代。再言与“诸山相连属”,在于表明地理形胜。其山居万山群中,当自有独具的风采。同时亦为下文绘景张目。邓尉观梅,名扬天下。“山中梅最盛,花时香雪三十里”。当那大地回春时节,遍山的梅树,繁花似雪,香飘数十里,后人赞称曰:“香雪海”。此为光福山著名的景点之一,文章特作强调。接着,作者以移步换形之法,象一位谙练的导游者,将读者引入山中。从虎山桥至西崦湖,再至青芝山麓。指点江山,饱赏风光。写虎山桥,曰“两峡一溪,画峦四匝”。前一句言形势的险峻,后一句言景色的美妙。而四围青峦如画,皆因“诸山相连属”之故,遂与上文相照应。写西崦湖,仅言“阔十余里”,让读者想见其阔大浩渺之境,并为下文叙写长堤风光铺下背景。写青芝山,亦只赞其“林壑尤美”。对这几处景物,作者以白描手法,稍作皴染,给读者留下更多的审美想象。但紧接着,作者却以浓墨重彩,涂抹出一幅光彩夺目的画面。“山前长堤一带,几与湖埒”。这是审美视觉远望得来的印象,同时也是作者在移步换形中捕捉到的审美感受最深的所在。由此,当由远及近时,可见“堤上桃柳相间”。作者以此为触发点,越过时间的局限,描绘出春光撩人、春意正浓的景致:“每三月时,红绿灿烂,如万丈锦。”当那阳春三月,一线长堤,桃红柳绿,灿烂似锦。这就是令人心醉的长堤春色。再看湖中:“落花染成湖水作胭脂浪,画船箫鼓,往来湖上”。“胭脂浪”,设喻极巧。不仅给人视觉以丽色,而且给人嗅觉以脂香。落花染红水浪,也与上文堤长湖阔暗合。而当“画船箫鼓”往来于脂香花影的湖面上时,其境界何等美妙!可谓春意浓上树梢,也浓进水中。然而,春意更浓入人的心头。作者觉得:“堤中妖童丽人,歌板相属,不减虎林、西湖。”的确,在这奇妙的境界之中,有“妖童丽人”相伴,有“歌板相属”之音入耳,赏心悦目,其情趣何减于游赏神秀的灵隐山(即虎林)!陶然自乐,又何减于游览西子湖呢!长堤春景为光福山又一著名景点。作者通过视觉与听觉、动与静结合的方法,描绘出迷人的景色,给人以美的享受。
作者在领略长堤春景之后,似乎意犹未尽。突然插入一段对长堤来历的补叙。这正体现了他“独抒性灵,不拘一格”的文学主张。这里,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作者却讲出了一个道理:是人民创造了美!大堤之来不易,是饥民用自己的血汗筑成的:在“民无所得粟”的饥荒岁月里,人们以“载土一舟”“得米数斗”的代价,“旬日之内,土至如山,遂成大堤”。作者赞赏当代尚书董份创堤之举,却引出了这段故实来。此时,作者的审美目光仍在山中巡视。不过已由对长堤春色的特写,转向对山间风貌的鸟瞰。由目光所及的“苍松万余,楼阁台榭”,到处处可见的“柏屏萝幄”,产生出了“宛然图画”的审美感受。然而,袁宏道的审美意识毕竟高出常人。他能从“碧栏红亭”与“白波翠巚”的掩映之美中,得出“山水园池之胜,可谓兼之矣”的美学评价。碧栏红亭,为园池之常物,自有人工之巧;白波翠巚,是山林之杰作,当有天趣之妙。作者从二者映衬中,发现了一种别具情趣的美。于是通过艳丽色彩的对照描绘这种美,以独具的审美目光赞叹这种美。面对如此景致,作者不无感慨。他认为,此山若有象林逋、倪瓒等高洁之士居其中,可以做到“人与山俱胜矣”。而今却无人居此山,空有“层峦叠嶂”的美景,实在令人悲叹!而这一感叹又反衬出光福胜景的美不胜收和作者对其依恋之情。文章这样收尾确是精妙。
这篇游记,在描述光福的山水风光时,既有全景的鸟瞰,又有特写的镜头,还描绘时移境迁的景致。文章移步换形。青峦碧巘,台榭楼阁,澄湖白波,桃柳长堤,历历在目。这些景物,或作勾画,或为泼墨,皆决定于作者审美的感受。而兴之所至,作者又会随时插入新的记叙和发表感慨,意在独抒性灵。这些正体现出明代公安派的不拘格套、空灵幻变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