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独乐园记
司马光
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与少乐乐,不如与众乐乐。”此王公大人之乐,非贫贱者所及也。孔子曰:“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颜子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此圣贤之乐,非愚者所及也。若夫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鼴鼠饮河,不过满腹;各尽其分而安之。此乃迂叟之所乐也。
熙宁四年,迂叟始家洛。六年买田二十亩于尊贤坊北,辟以为园。
其中为堂,聚书出五千卷,命之曰读书堂。
堂南有屋一区,引水北流贯宇下,中央为沼,方深各三尺。疏水为五派,注沼中,状若虎爪。自沼北伏流出北阶,悬注庭下,状若象鼻。自是分为二渠,绕庭四隅,会于西北而出,命之曰弄水轩。
堂北为沼,中央有岛。岛上种竹,园周之丈,状若玉玦。揽结其杪,如渔人之庐,命之曰钓鱼庵。
沼北横屋六楹,厚其墉茨以御烈日。开户东出,南北列轩牖以延凉飏。前后多植美竹,为清暑之所,命之曰种竹斋。
沼东治地,为百有二十畦。杂莳草药,辨其名物而揭之。畦北植竹,方径丈,状若棋局。屈其杪,交相掩以为屋。植竹于其前,夹道如步廊,皆以蔓药覆之,四周植木药为藩援,命之曰采药圃。
圃南为六栏,芍药、牡丹、杂花,各居其二。每种止植两本,识其名状而已,不求多也。栏北为亭,命之曰浇花亭。
洛城距山不远,而林薄茂密,常苦不得见。乃于园中筑台,构屋其上,以望万安、轘辕至于太室,命之曰见山台。
迂叟平日多处堂中读书,上师圣人,下友群贤。窥仁义之原,探礼乐之绪。自未始有形之前,暨四达无穷之外,事物之理,举集目前。所病者学之未至,夫又何求于人,何待于外哉!志倦体疲,则投竿取鱼,执祍采药,决渠灌花,操斧剖竹,濯热盥手,临高纵目,逍遥徜徉,唯意所适。明月时至,清风自来,行无所牵,止无所柅。耳目肺肠,悉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间复有何乐可以代此也!因合而命之曰独乐园。
或咎迂叟曰:“吾闻君子所乐必与人共之,今吾子独取足于己,不以及人,其可乎?”迂叟谢曰:“叟愚,何得比君子?自乐恐不足,安能及人?况叟之所乐者,薄陋鄙野,皆世之所弃也,虽推以与人,人且不取,岂得强之乎?必也有人肯同此乐,则再拜而献之矣,安敢专之哉?”
本文是宋人亭台楼阁记中的名篇,写于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在神宗的支持下实行变法。司马光在第二年的二、三月间,连续给王安石写信三封,反对推行新法,但未得到王安石的采纳和神宗的支持。熙宁四年(1071)司马光自请任职西京御史台,退居洛阳,投闲置散。自此,他六任冗职,居洛长达十五年。
到洛的第三年,他在洛阳买地营造园林,取名“独乐”,并写下了这篇著名的《独乐园记》。
“独乐”二字,语出《孟子·梁惠王》,司马光拈出此二字名园,用心颇深。司马光居洛期间,专心修撰《资治通鉴》,绝口不论政事。实际上,他对王安石推行新法,很不以为然。对一时文士,夤缘钻营,竞附新法而扶摇直上,尤深恶痛绝。以“独乐”名园,即是表示自己绝不随波逐流,趋时逐鹜,而要洁操净守,傲立于世俗之外。但以“独乐”命园,和儒家的兼济之志似有乖违,因此,文章一开篇,即对孟子的非难“独乐”提出异议,同时对孔子的固穷之乐,也表示难以企及。司马光绝不是不赞成孔孟之说,而是借此为自己的“独乐”正名。鹪鹩巢林,鼴鼠饮河,则是对自己的“独乐”之志,先抑上一笔。
独乐园的景观,并无特别之处。司马光有《独乐园七题》诗分咏七景。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独乐园》说:“司马温公在洛阳,自号迂叟,谓其园曰独乐园。园卑小不可与他园班。其曰读书堂者,数十椽屋;浇花亭者,益小;弄水、种竹轩者,尤小;曰见山台者,高不过寻丈;曰钓鱼庵曰采药圃者,又特结竹杪落藩蔓草为之尔。温公自为之序。诸亭台诗颇行于世,所以为人欣慕者,不在园耳!”可见,七景题咏诗的为人熟知,是独乐园名扬洛邑的主要原因。
文中真正畅写“独乐”的是七景之后的一段文字,它以读书之乐为主体,兼及钓鱼、采药、浇花、剖竹、弄水、见山之乐,一派无拘无束,任真自得的情趣。
《记》文的结尾,以再次为自己的“独乐”辩解收结全篇。
这篇亭园记写得含蓄蕴藉,神味隽永。作者满肚皮的不合时宜,绝无一字及之,全凭读者于言外体会。开篇伊始,即正话反说。中间记七景,抒独乐,笔笔以自己的淡泊自持微露对竞逐红尘的俗儒的不满。末尾的自诘自答,明为辩解,实为讽刺。通览全文,抑者扬之,扬者抑之,极尽文意曲折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