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黄州快哉亭记
简介
本篇选自《栾城集》。作者苏辙(1039—1112),字子由,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县人),与父苏洵、兄苏轼并称“三苏”,是北宋散文家,都在“唐宋八大家”之列。苏氏先世为赵州栾城人,故名其集,五十卷,又《栾城后集》二十四卷,《栾城三集》十卷,《栾城应诏集》十二卷,此四集均苏辙自编。本篇作于元丰六年(1803),时作者谪居筠州(治今江西高安)。文章揭示了快乐与否的关键在于人的精神修养,赞扬了张梦得不以迁谪为患,怡情山水,逍遥自得的旷达胸襟。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沅湘,北合汉沔①,其势益张,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②;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③,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州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④,周瑜、陆逊之所骋骛⑤,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⑥于兰台之宫,有风飒然⑦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雄雌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之余功⑧,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⑨,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⑩,揖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哉!
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赵郡苏辙记。
注释
①汉沔(miǎn):即汉水。 ②阖(hé):闭合。 ③倏(shū)忽:迅速、非常快的样子。 ④睥睨(pìní):侧目窥察。 ⑤骋骛(chěnɡwù):驰骋、奔走。 ⑥景差(cuō):差,一作瑳,战国时楚国辞赋家。 ⑦飒(sà)然:风声。 ⑧窃:偷闲,利用。 ⑨蓬户瓮牖(yǒu):蓬草编成的门,用破瓮作的窗户。 ⑩濯(zhuó):洗涤。 揖:通“挹”,本指以器取水,此处有观览、享受的意思。
译文
长江出了西陵峡后,开始进入平地,于是它的水流才奔放浩大。在南面汇合了湘江和沅江,在北面汇合了沔水、汉水后,水势愈加壮阔,至赤壁之下,水流汇聚浸灌于其附近,简直就像大海。清河张梦得君因被贬谪住在齐安,在他住宅的西南方修建了一座亭子,用来观赏江水奔流的优美景色。我的兄长子瞻给这座亭子命名为“快哉”。
在亭子里可看到:南北约一百里,东西三十里左右。下面波涛汹涌,上面风云或开或合;白天则船只出没于其间,黑夜则鱼龙水族在水下悲伤地鸣叫;一时之间变化多端,令人触目惊心,简直令人不敢多看一会儿。如今却可以把这惊心动魄的风光赏玩于几席之间,一抬眼就能看个够。向西遥望武昌附近的群山,只见平冈峻陵起伏,草木排列成行,当烟云消散太阳露出时,远处渔人、樵夫的房舍,甚至都可以用手指清清楚楚地点数出来,这就是称它为“快哉”的缘故吧!至于在那沙洲的岸边,故城的废墟,曾是曹孟德、孙仲谋当年虎视眈眈的区域,周瑜、陆逊当年率兵驰骋的战地,那些遗留下来的传说和痕迹,也足以听世间传说而为之快意了。
从前楚襄王让宋玉、景差跟随着游兰台宫,一阵清风吹来,飒飒作响,楚襄王敞开衣襟冲着风说道:“这风多么使人快乐啊!这该是寡人和百姓们共有的吧。”宋玉说:“这只是大王的雄风,百姓怎么能和您共享呢?”宋玉这话大概含有讽刺的意味。这风并没有什么“雌雄”的区别,但是人却有逢时不逢时的不同。楚襄王之所以感到快乐,而百姓之所以感到忧愁,这正是人为地造成的变化嘛,与那风又有什么关系呢?
士人生活在世上,假使他心中不得意,去到哪里没有忧愁?假使他的心胸坦荡,不因外物而损伤性情,那么,去到什么地方没有快乐呢?如今张君不认为被贬谪是忧患,当清理完文书簿籍等公务后,自己纵情于高山流水之间,大概是他的胸怀有超过一般人之处了。即使住在茅屋瓦窗之中,也没有什么不快乐,更何况是在清澈的长江中洗濯,观赏着西山的白云,尽量地亲身赏玩这优美的风光来自我享受呢?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这群山连绵、丘壑壁立,辽阔的森林和参天的古树,清风震撼,明月高照,这都是多愁善感的文人为之不胜悲伤憔悴的景色,怎能会看到它而“快乐”呢?
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赵郡苏辙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