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跻昆 林丰民《鲁祖米亚特》东方文学名著鉴赏

作者: 仲跻昆林丰民

【作家简介】艾布·阿拉·麦阿里(973—1057)是阿拉伯阿拔斯朝后期诗人、作家。生于叙利亚阿勒颇与霍姆斯之间的麦阿雷特努曼镇的名门望族。麦阿里的童年受过很好的家庭薰陶。9岁时,诗人因患天花而双目失明,但仍保持着旺盛的求知欲,执杖负笈出游,到阿勒颇、安塔基亚、拉塔基亚和的黎波里等地,求贤问业,博及群书,了解社会。1007年,他到巴格达,拜访文人学者,参加哲学社团,出席各种文学集会,在文坛声誉日隆,但遭人妒忌,仕进无门。后闻悉母亲病危返归故里。途中慈母病逝消息传来,诗人心中极为忧伤。返里后离群索居,杜门谢客,潜心治学,仅收授部分弟子传学授业,直至晚年染病而亡。麦阿里一生著述甚丰,涉及文学、语言、哲学、宗教、社会等各方面,总计约达70部,多已佚失。传世著作中,文学方面最著名的有诗集《燧火集》和《鲁祖米亚特》,散文著作《宽恕书》和《章节书》。《燧火集》是诗人青少年时代的作品,共收113首诗,达3000余行(联句),多抒情咏怀,愤世嫉俗,表现自己不畏艰险、淡泊明志、遗世独立的精神。《鲁祖米亚特》则充满了诗人对社会、人生,对宇宙万物的深沉思考与积极探索,带有浓厚的哲理色彩。《章节书》据说是仿《古兰经》而作,多为劝谕、说教性质的箴言、警语。《宽恕书》前部分是幻设游历天堂、地狱的故事,后部分是以复信的形式回答了一些有关文学、哲学、历史、宗教、语法等诸方面问题,是麦阿里的传世杰作。他的作品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为时人所敬慕。

【作品节选】

君王

活在世上让人厌烦、头痛,

多少君王治国不施仁政。

他们本是百姓的雇工,

却违背百姓的利益将他们欺哄。

骗人的教长

一个说得天花乱坠的骗子,

你上了他的当!千万留神!

他早晨禁止你们喝酒,

晚上自己却狂喝滥饮。

他说自己抛弃了功名利禄,

实际上却声色犬马总挂在心。

一个人若是言行不一,

他就是双料的坏人。

世间根本没有正人君子

什么良朋好友,全是假的!

世间根本没有正人君子。

当官的靠无耻谰言上台,

清教徒靠祈祷沽名钓誉。

不管你是纯种还是杂种,

只要生来有钱就是主子!

传统

他们像祖先一样生活,存在,

继承宗教,一代传向一代。

从不考虑前人的话语是对是错,

稀里糊涂,不管是谁都顶礼膜拜。

即使恩准我进入天堂

即使恩准我进入天堂,

我也不愿将永生独享。

云雨若不能泽遍祖国,

就不必落在我的地上!

暴虐的礼拜者

啊,暴虐的歹徒!你合手礼拜求祈,

腰带却无法系住你的不义。

你以为一肚子男盗女娼,

却还能赢得功德、荣誉?

如同一人心似铅制的假钱

却一直发誓那是一块金币。

好似黑夜,没有光亮,没有灯塔,

没有标记,一片漆黑笼罩大地。

这就是生活:或是廉洁,或是丑恶,

然后是死亡:或是天堂,或是地狱。

体面的盗贼

旷野里有偷抢骆驼的盗贼,

清真寺里也有盗贼栖身。

前者名日游牧民或贝杜因,

后者则被称为公正者或商人。

理智与本能

有许多事情理智对我止禁,

天性本能却将我朝此吸引。

糟糕的是我们虽明知是非,

却常以真为假,以假当真。

【作品鉴赏】《鲁祖米亚特》是诗人在1009年从巴格达返归故里后离群索居、潜心治学期间创作的。整部诗集共11000余行,按照韵尾的字母及其四种音符顺序排列。阿拉伯古代诗歌韵律只要每行诗韵尾有一个字母相同即为押韵,但诗人为显示自己的卓越才华,在他的这些诗歌中韵脚都是两个甚至三个字母相同。他对自己诗歌创作的严格要求似乎是自己给自己出难题,作茧自缚,所以这本诗集又被译为《作茧集》。这些诗歌是在波斯文化、印度文化、希腊—罗马文化和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交汇、融合的背景下,诗人对社会、人生、宗教及宇宙万物进行理性思考和分析的产物,真实地反映了诗人的思想感情、精神生活和道德观念、价值取向。

除了各种文化融汇、整合对诗人所产生的影响外,当时的阿拔斯朝政府亦采取了相对自由的文化政策,宗教气氛亦远比伊斯兰教建立初期宽松得多。所有这些都为当时学术的昌盛、文学的繁荣提供了十分有利的条件。在宗教方面,各种教派林立,互相论争,对一些宗教问题进行大胆的探讨,对诸如《古兰经》是天启还是创作、人的行为是前定的还是自由的等各种敏感问题作哲学思辨的理性探讨。麦阿里参加过当时的许多哲学社团,亲自参与过他们的探讨,对宗教问题进行过认真的考察和哲理的思辨。他觉察到了当时宗教界的腐败、堕落以及当时的宗教本身所存在的一些问题,因而对宗教传统进行大胆、激烈的抨击,持有在虔诚的穆斯林眼里无异于离经叛道的观点。他甚至曾一度认为,不管是正教徒、基督徒,还是犹太教徒、拜火教徒,对于宗教的信仰实质上都是误入歧途,认为“有头脑者不信教,/无头脑而对宗教虔诚”(《两种人》)。他觉得,既然这些宗教都不能引人走上正路,那么即使是当时一神教——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视为天启的神圣的经典——《旧约》、《新约》和《古兰经》也就都值得怀疑,那只不过是“每一代”都有人“编造出的谎言”,要找到正途,找到光明,还只能期待将来的时间——“有朝一日”能实现。(《信教,不信教……》)他的这种对传统的正统观念的大胆挑战在阿拉伯文学史甚至在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在某些方面,他对宗教的激烈批判是有失偏颇的。历代的阿拉伯学者在肯定他的理性思考的同时,也指出他的偏激之处。

事实上,麦阿里“否定宗教,然而他又是个信教者”(汉纳·法胡里《阿拉伯文学史》中文版第429页),他也肯定真主的伟大及其对世界的主宰,有时还鼓励人们信守美德、虔信真主,劝告人们戒酒、坚持做礼拜,呈现一种矛盾的心态。但如果从深层去剖析其心理,可以发现,他从根本上反对的并不是宗教本身,他对宗教的激烈反对与他对当时宗教界腐败的强烈义愤有着内在的联系。

麦阿里信仰超物质力量的造物主的存在,但他又承认自己对于其真相一无所知。他一直处在疑虑、彷徨和矛盾之中,特别是对一些宗教界出现的现象感到困惑、迷茫。在《骗人的教长》一诗中,诗人真实地记录了一个教长的丑恶行径:表面上劝人行善守德,维护宗教的清规戒律,而背地里自己却干尽坏事,禁令别人不要喝酒,自己却狂喝滥饮,引导别人“抛弃功名利禄”,自己却“声色犬马总挂在心”。诗人愤怒地揭露了那些言行不一的宗教界人士两面派的嘴脸,在人们面前揭开他们的假面具,让大家认识到:他们只不过是“说得天花乱坠的骗子”而已。因此当他自认为已经看清了宗教的真相之后,便大声疾呼,奉劝世人“清醒,快清醒!莫痴迷!”因为“你们的宗教不过是古人的骗局”,宗教是一些“首领们”为了敛聚钱财,以卑鄙小人的手法杜撰出来借以欺骗民众、从中渔利的。(《快清醒,莫痴迷!》)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出他主要反对的是某些人包括当时社会的政治家和宗教领袖利用宗教为他们个人谋私利的神人共愤的行为。而对于宗教的劝善、诫恶、维护社会公德和风尚等方面的积极作用则是完全肯定的,否则他自己也不会去劝别人为善。他对当时宗教界不良现象的揭露从本质上说是很有人民性的,是站在广大人民的立场上为他们说话,维护大家的利益。

诗人所处的时代,阿拔斯王朝正走向分裂解体,政局动荡不安,群雄争强称霸,上层贵族穷奢极欲,下层人民却民不聊生。诗人在对宗教进行怀疑的同时,也认真地考察了政界的状况,看到了人民遭受苦难的根源,从而对时政也展开猛烈的抨击,大胆针砭时弊。在《魔鬼掌权》一诗中他把矛头直指统治者:

伊拉克和叙利亚

早就没有治国的素丹。

统治人们的是魔鬼掌权,

各地总督都是恶魔再现。

他们花天酒地,大腹便便,

从不过问人们在啼叽号寒。

鱼龙混杂,良莠不辨,

罗马人讲阿拉伯语,却无人懂塔伊人的语言。

何时能有一个伊玛目(指领袖)为我们伸冤,

主持正义,重整河山?……

诗人虽出身名门望族,但由于残疾和心灵的创伤,蜗居在家,过着一种清苦的生活。他常自嘲为“双料囚徒”,或称“三重囚徒”,即失明看不见世界,把自己囚禁在家而与世隔绝,以及精神灵魂被囚居于肉体之内。这种清苦的日子使他对人民生活的艰难困苦有深刻的体会,因而对广大下层穷苦百姓十分同情。故虽双目失明,他却能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穷苦人民的疾苦,洞察社会不平等的现象,站在广大群众的立场上抨击统治阶级,反对他们的穷奢极欲、花天酒地,反对他们对人民的压迫与剥削,指出“多少君王治国不施仁政”,苛捐杂税,层层盘剥,“他们本是百姓的雇工,/却违背百姓的利益将他们欺哄”。诗人在他的宗教观点上时有动摇,有些矛盾,但他所怀有的忧国忧民思想却一直没有改变。这种强烈的忧患意识使他愿与祖国和人民同患难、共命运。“云雨若不能泽遍祖国,/就不必落在我的地上!”(《即使恩准我进入天堂》)正是诗人与人民同甘共苦的坦荡心灵的真实写照。

麦阿里的理性思考不仅表现在宗教和政治方面,还表现在对世俗传统观念的反思上。我们从这一诗集中可以看到,他主张独立思考,反对因陈袭旧、循规蹈矩,因为“世上的种种清规戒律,/无非是陈陈相因的教条”,青年人如果不是“由于亲属的教导”,不是“靠先辈的训育、塑造”,他们不一定会信教(《陈陈相因》);如果是理性地进行思考、选择,他们一定会摒弃旧传统中的不良因素,弃恶扬善,有所创造,从而促进社会的发展。麦阿里清楚地指出人们是如何受传统桎梏的束缚,昏庸、愚昧而不自知到“从不考虑前人的话语是对是错,/稀里糊涂,不管是谁都顶礼膜拜”的程度。因此,在现实生活中,他反对迷信权威,反对奴性崇拜,认为“没有什么伊玛目”“在千军万马中发号施令”,“只有理智朝夕指挥行动”,人们总希望有权威人物的想法是错误的。他揭示出“正因为有了各种宗教派别,/才导致世上头头脑脑的产生”,于是他劝人们“尽量独立特行”,要独立思考,不要盲从。(《人们总希望有一位伊玛目》)

当然,从《鲁祖米亚特》中我们还应当看到,麦阿里的思想中有着积极的一面,同时也存在着消极的因素。他对人生、世界的阴暗面看得过重,似乎到处充斥着虚情假义、沽名钓誉、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什么良朋好友,世间根本就没有正人君子”(《世间根本就没有正人君子》),“什么善人,什么僧侣,/个个都为个人利益着想”(《人们都是外表显得漂亮》),对每个人都抱着怀疑的态度,对世界有着一种悲观、绝望的情绪,认为人之初性本恶,降生在世就是罪恶,而且必将继续作恶,而解决的方法就是禁绝生育、繁衍。他对妇女的看法也有失公正,认为妇女是奸狡的祸根。但不管怎么说,瑕不掩瑜,他的思想中毕竟有着许多光辉的闪光点,为历代所赞扬。

在艺术风格上,由于受当时文风的影响,《鲁祖米亚特》不像他前期的诗集《燧火集》具有朴实、通俗、自然的风格,而是追求雕饰,讲究修辞手法,文辞华丽,文字艰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