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文琪《瞎猫头鹰》东方文学名著鉴赏

作者: 元文琪

【作家简介】萨迪克·赫达亚特(1903—1951),伊朗现代著名小说家。德黑兰贵族家庭出身,祖父是诗人,父亲是作家,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早在学生时代,就编辑出版了《海亚姆鲁拜集》(1924)。留学欧洲期间,他一面广泛阅读西方文学名著,熟悉后期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等现代文艺思潮,一面从事创作,陆续写出散文《死亡》和论文《波斯巫术》(1926),小册子《素食的益处》(1927),讽刺喜剧《开天辟地的传说》和历史悲剧《萨珊姑娘帕尔雯》(1928)。

归国后,他因与家庭不和,断绝了来往,先后在国家银行、经济管理委员会和建筑公司供职以谋生计,业余坚持文学创作和研究。30年代初,赫达亚特与好友伯佐尔格·阿拉维等4人组建“拉贝”文学小组,为引进西方文学的创作方法与守旧派展开论战。1930—1937年是赫达亚特文学创作的鼎盛时期,他相继发表了短篇小说集《活埋》(1930)、《三滴血》(1932)和《淡影》(1933),中篇小说《阿拉维耶夫人》(1933),讽刺故事集《萨哈布的狂吠》(1934),游记《伊斯法罕——半个世界》(1932)和历史悲剧《马齐亚尔》(1933)等。此外,还出版了童谣、谜语和民歌集《乌萨纳》(1931),撰写了论述古波斯宗教、文化和社会习俗的《尼兰格斯坦》(1933),完成了《海亚姆的诗歌》(1934)等学术著作。1936年,因不堪忍受礼萨王的独裁统治,移居印度两年,在孟买创作了中篇小说《瞎猫头鹰》,随后用法文写成《桑潘盖》和《痴迷》两篇小说。以西方现代派手法写成的《瞎猫头鹰》格调低沉,色彩暗淡,给人以压抑之感,这是赫达亚特前期小说创作的显著特点。类似的作品还有《活埋》、《黑屋》和《死胡同》等。赫达亚特惯用哀伤的笔调,着意渲染地位卑贱的小人物,尤其是妇女的悲惨命运,如《哈吉·莫拉德》和《失去丈夫的女人》等。赫达亚特的小说,字里行间饱含着血和泪,主人公的结局往往是悲剧性的,如《蒙古人的阴影》和《达什·阿柯尔》等。赫达亚特还有不少讽刺幽默作品,读后总给人以苦涩的味道,如《兀鹫》和《爱国志士》等。

从印度回国后,赫达亚特利用在音乐协会和工艺美术学院供职的机会,广泛搜集整理各地民歌和民间故事,相继写出论文《民歌》(1939)、《论(维斯与拉明)》(1945)和《民俗学——大众文化》(1945),引起学术界的重视。与此同时,还翻译出版了附有详注的《伊朗城镇考》(1942)和《阿尔达希尔·帕帕克的业绩》(1943)等七篇帕拉维语文献,显示出他对古波斯琐罗亚斯德教文化的深厚造诣。礼萨王下台后的1942年,赫达亚特的第四部短篇小说集《野狗》问世。次年写出幻想故事《生命水》,曲折地表达出作者对苏联的向往。嗣后,发表了讽刺故事集《放浪形骸》(1944)。1945年赴苏联乌兹别克旅游之后,出版了现实主义小说《哈吉老爷》。1946年创作的小说《明天》,痛诉了印刷工人因劳动条件恶劣所遭受的身心摧残,并揭露了美国占领军的暴行。晚年,赫达亚特翻译了卡夫卡的《变形记》和萨特的《墙》等西方现代派小说,撰写了长达数万言的专论《来自卡夫卡的信息》(1948),它被认为是伊朗早期研究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流派的重要著述。1950年底,心绪不佳的赫达亚特只身前往法国,4个月后在巴黎一家公寓自杀,被葬于拉雪兹神甫公墓。法国文艺界每年都为他举行纪念活动,称赞他是伊朗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代宗匠。英国出版的《东方文学辞典》则称“赫达亚特的小说创作使他成为享有世界声誉的作家。”

《瞎猫头鹰》尚无中译本。

【内容提要】我偏居城郊荒僻的一隅,整天喝酒,抽大烟,醉生梦死地打发日子,不厌其烦地在笔筒上作画,画的题材总是千篇一律:“柏树下一位驼背老人,就像印度的瑜珈行者,身披袈裟,跏趺而坐,头缠包头巾,左手食指放在唇边,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在他对面,隔着小溪,一位身着黑裙的妙龄女郎躬身弯腰,毕恭毕敬地向他奉上睡莲花。”

一天黄昏,我透过储存室墙壁上的通风孔,无意中发现屋外的荒野上,呈现出画中的情景。只见那妙龄女郎“一双土库曼人所特有的杏核眼”,闪烁着“异寻乎常、令人神往的目光”。她“满头蓬松乌黑的秀发,一缕青丝贴在耳鬓”。她“高颧骨,宽前额,柳叶眉,丰润的樱桃小口像刚被狂吻过而尤嫌不足似的”。她“体态轻盈,婀娜多姿,而又显得雍容大雅”。总之,“她的妩媚是世上罕见,绝无仅有的”。我正看得出神,突然驼背老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直吓得我浑身发抖,魂飞魄散。待定睛看时,荒野上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在那黑乎乎铁板一块的墙上,压根儿就没有通风孔!从此后,我像丢了魂似的,坐卧不宁,朝思暮想,殷切地盼望着再次见到那“天仙般的美女”。

在淫雨霏霏的深夜,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家门口,朦胧中仿佛见到台阶上坐着一个女子,定睛细瞧,原来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她。我喜不自胜,连忙开门接客。她不声不响地走进屋去,从容不迫地躺倒在床上。我怀着难以言状的激动和不安,蹑手蹑脚地挨近床边,透过那薄如蝉翼的紧身黑衫,贪婪地观赏她的秀腿、柔臂和丰满的乳房所构成的曲线美。这是一张多么娇嫩而妩媚的脸庞啊!我情不由己地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触摸她额边的黑发,感到像冰块一样清凉。我把手贴在她的胸前,才发觉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我惊恐万状,痛不欲生。想到这美妙绝伦的胴体将会腐烂发臭,变成老鼠和蛆虫的美餐,我的心都碎了。

痛定思痛,我决定把她画下来,留作永久纪念。一连画了几幅肖像都不称心,尤其她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怎么也画不出来。正在我犯愁时,忽见她的面颊由惨白而变得红润,刹那间睁开了那双楚楚动人的明眸,深情地瞟了我一眼。谢天谢地,我总算把她的眼神栩栩如生地画在纸上,这真是莫大的欣慰。对我说来,她绝不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在她身上寄托着我的爱情和美好的理想。

为了不让凡夫俗子玷污她的尸体,我索性自己动手将其肢解后,装箱秘密运到远郊去埋葬。在风雨晦暝之中,一位驼背老汉驾着四轮马车,帮我把箱子拉到一处依山傍水长满睡莲的地方。老汉在柏树下挖坑时发现一个古瓷瓶,用他的脏手绢包好送给我。回家打开手绢一看,是个精致的彩釉花瓶,上面绘有菱形图案,以紫红色的睡莲花蔓作边饰,正中是个女人的肖像,竟跟我昨夜画的那幅毫无二致。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的肖像,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有说不完道不尽的悲痛和不幸。恨不能从自己的全部生活中碾出汁液来,滴入落在墙上的我的影子的干渴喉咙里,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它时刻与我做伴,惟有它才能了解我。

我的房间有两扇窗户,一扇临街,另一扇对着庭院。这两扇窗户把我同外部世界,即“贱民蟊贼的世界”联系起来。靠近窗户的那家肉铺的老板,蓄着染色胡须,手持剔骨刀,每日神气活现地解剖和切割羊肉。稍远处的拱门下面,有个豁嘴驼背、丑陋不堪的老头摆了个杂货摊。我几次想去买点东西,跟他攀谈几句,都因胆怯而踌躇。

关于我的亲生父母有许多传说逸闻,都荒诞离奇,难以置信。据老态龙钟的奶妈说,父亲和叔父是一对孪生兄弟,年轻时一起到印度作买卖,先后爱上了林伽教寺庙的漂亮舞女布加姆达西。经过协商,决定把他们兄弟两人关进饲养眼镜蛇的黑屋里,谁能活着出来,就将与舞女成婚。究竟是父亲还是叔父死里逃生,没有人说得清楚,因为从蛇屋中出来的是一个头发斑白、满脸皱纹的老头。后来,母亲把我寄养在姑母家,离别时她送我一壶酒,里面盛着印度眼镜蛇的毒汁。

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把姑母当成自己的母亲。出于对姑母的感激,长大后我娶了她的女儿为妻。不知为什么,新婚花烛之夜,她执意不肯与我同床共枕。后来风言风语,听到不少有关她的风流韵事。这个不知检点的“贱女人”,行为越来越放荡,暗地里“跟卖羊杂碎的老板、神学者、警察局长、商人、哲学家和神职人员不断来往,乱搞男女关系”。我被折磨得病倒在床,发高烧,说胡话,神志不清,经常做恶梦。请来一位江湖医生诊治,他给我开的药方是服食鸦片。病情不见好转,急坏了好心肠的奶妈。她再三向我讲述先知的神迹和真主的万能,令我啼笑皆非。“我根本不想知道真主是否真的存在,抑或仅仅是地面上统治者的一种象征——为了欺压和掠夺百姓,为了巩固自己的神圣地位,他们假托真主的名义,以树立人间的权威;我只关心黑暗是否过去,白昼何时来临。”“对于像我这样历经磨难和饱受死亡一般可怖的生活煎熬的人说来,什么世界末日的审判,灵魂的奖赏和惩罚等等,统统不过是无稽之谈!”

我病魔缠身,卧床不起。那“贱女人”丝毫无动于衷,像往常一样,对我冷若冰霜,照旧寻欢作乐,与别人鬼混,眼看着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明显地鼓起来。我实在忍无可忍,便横下一条心,夜里用剔骨刀捅死了她!对镜自照,我发现自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青烟凫凫的烛光前,我的影子飞落到墙上。“活像一只猫头鹰,可是叫声却卡在喉咙里。我用力啐了一口,吐出来的仿佛是血。它大概也是害病的猫头鹰,拱肩缩背正在仔细阅读我写的东西。它一定理解我写的是什么,也惟有它才能读懂。我瞥了一眼自己的身影,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作品鉴赏】《瞎猫头鹰》是一部用西方现代派表现手法创作的小说。作者写作的目的是很明确的:“我只想在离开人世之前,把自己遭受的犹如患麻风病似的痛苦写在纸上。”赫达亚特明明知道“我写的东西是有毒的”,也明明知道对这类事情“应该尽量保持沉默,守口如瓶”,但他仍然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决意把满腹的“苦水”倾泻出来。他三番五次地表白说:“我仅仅为自己的影子而写作,它在烛光的映照下飞落到墙上,我应该向他剖白一番。”从主观出发,从内心写起,把创作当成“内在的需要”,这是西方现代派典型的艺术手法。它既被用来表现自我,又通过自我表现来反映客观世界。赫达亚特正是这样做的,而且取得了相当的成功。

《瞎猫头鹰》共分九章,讲述了两个荒诞不经而又富于哲理的故事。这两个故事各自独立,又相互联系,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虽然同是作者内心世界的表白,但两个故事的侧重点却明显不同。前者主要描写主人公“我”对理想中“美”的无限向往和追求,后者则着力表现“我”对现实中“恶”的无比憎恨和厌弃。理想中的“美”好似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即;现实中的“恶”犹如沼泽泥潭,陷入其中而难以自拔。于是乎,只能得出悲观厌世,活着不如死的结论。这正是赫达亚特苦心孤诣所要表达的人生哲理,亦即《瞎猫头鹰》中诸多图象所包含的深刻寓意。

在第一个故事中作者先用“我”对“美女”的热烈向往和执著的追求,生动地表现出主人公内心对“真理”的渴望和憧憬;继则以“美女”的不期而至,突然降临和随即变成一具僵尸,譬喻“真理”的得而复失和难以把握;最后写“美女”被“我”肢解和葬于野外,暗示“真理”犹如昙花一现,终将化为乌有。这样就把一个光怪陆离而富于人情味的幻想故事的描写,与抽象深奥的人生哲理的表述巧妙地结合起来,熔于一炉,避免了枯燥乏味的纯理性说教,从而增强了艺术感染力。这不禁使人联想到古波斯诗人海亚姆和哈菲兹的哲理抒情诗,其中不乏以“美女”和“酾客”喻“真理”的描述。看来,赫达亚特在借鉴西方现代派创作方法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对本民族传统艺术手法的继承。这正是《瞎猫头鹰》的成功之处。

第二个故事篇幅较长,内容庞杂,梦幻色彩相当浓厚。无论从构思谋篇、人物设计,还是场景的变换和状写上,都表现出西方现代派作品所特有的荒诞和怪异。但是,只要我们把这些怪诞的结构、形象和情节,以及反复出现的梦魇和呓语连串起来,细加品味,就会感到的确“有一种能引起愤怒的明了性”(卢卡契语)。作者对于黑暗现实的否定,对于腐败社会的揭露,对于吃人制度的控诉,可以说表露得淋漓尽致,无以复加。当沉湎于纯“精神世界”的赫达亚特放眼“感性世界”,即现实生活中的客观存在时,在思想感情上出现明显的“剪刀差”,他对“贱民蟊贼的世界”深恶痛绝,势不两立。

相对于第一个故事里象征“真善美”的“天仙般的美女”说来,第二个故事中的“贱女人”想必就是现实社会中“假恶丑”的化身。“天仙般的美女”被肢解、埋葬,是言“理想”的破灭;“贱女人”的被捅死,则意味着与世俗生活,亦即作者内心世界中的“恶”彻底决裂。“我”与“贱女人”之间没有丝毫的感情可言,虽是夫妻,却只有憎恶和嫌弃,“何谓爱情?对贱民蟊贼说来,不过是图一时的痛快和肉欲的发泄而已。贱民蟊贼之爱,岂非淫乱、放荡、猥亵、下流的同义语?”这里“我”对庸俗性爱的鄙夷和唾弃,恰好是赫达亚特愤世嫉俗,不肯同流合污的心境的写照。

故事中还安插了几个次要人物,看上去无不具有象征性的寓意。手持剔骨刀、蓄着染色胡须的肉铺老板,喻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与贱女人通奸的摆杂货摊的豁嘴老头,喻偷鸡摸狗的荒淫无耻之徒;老态龙钟的奶妈,喻愚昧无知、虔诚敬神的教徒;深更半夜高唱“饮酒歌”的巡警,喻死心塌地效忠统治阶级的乏走狗;胡乱开药的江湖医生,喻坑害百姓的骗子手等等。正是这一伙乌合之众,组成了“我”所说的“贱民蟊贼的世界”,亦即西方现代派经常挂在嘴边的“异化”世界。生活在“贱民蟊贼”之中,使“我觉得自己既不是活人,又算不上死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我跟活着的人没有关系,可也享受不到死亡的安宁。”明明对“贱民蟊贼的世界”深恶痛绝,但又深陷其间,不能自拔,这该是多么痛苦的精神折磨呵!难怪作者要通过主人公之口大声疾呼:“我巴不得早一天离开这个世界!”

赫达亚特在作品中所表达的心灵创伤和精神痛苦,显然不是一般的个人哀怨和烦恼,因而具有不可忽视的社会认识价值;但作为作者内心世界投影的《瞎猫头鹰》发出的凄厉叫声,未免过于悲切和伤感了,以至使人感到它确实预示着不祥和死亡。之所以如此悲观失望,乃至达到万念俱灰的程度,究其主观原因,恐怕与作者的小资产阶级世界观不无关系。赫达亚特梦寐以求的“天仙般的美女”,不妨说是他心目中的最高理想境界,那到底又是什么呢?从他在印度创作的法文小说看,大概就是少女桑潘盖所朝思暮想的那个仙人和英雄经常出没的“古尔马尔格峡谷”。那里鸟语花香,景色秀丽,没有疾病折磨,死亡犹如长眠,人们谈情说爱,抚琴吟诗,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试问人间哪有这等去处?如此超凡脱俗的仙境,无疑于宗教幻想中的天国,当然只能是不切实际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