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
写作,就是用笔墨在纸上东涂西抹,世界上没有比它最容易的事了。涂抹的结果,或者立时付印,或者略待时日,都是作品。至于内容呢?材料呢?拿什么事实,拿什么人物来涂抹呢?那更容易了。在城市中或乡村中,每天总有几件奇事发生,几个奇人出现。择最奇的涂抹出来,或成故事之形,或成剧本之形,或制为三言,四言,五言,七言的歌曲,印好之后,在报上大登特登,托朋友大吹特吹,哪怕不能在短时期中畅销全国,“通行天下”?
材料到处可找,随时可找——这不是我个人的私见,从前法国大文豪法郎西田(生于公历一八四四年,卒于一九二四年),曾经说道:“倘然别人一定要我写作,一定要我日成数万言,我虽然在全无材料的时候,也办得到。我把他人的著作,东拖一段,西找一段,颠之倒之,贯串起来,就变成我自己的著作了。阅众不必讲,就是第一流批评家也不知道我是抄袭来的。我还有另外一种本能。拿一本百货公司的目录来,东翻西翻,我马上可以编成短剧多本。”
材料固然丰富,但是我们为什么不做别的事情而喜欢写作呢?我们为什么不耕田,不推车,我们为什么不做成衣匠,不做机器匠?……我们写作,为的是金钱么?是名誉么?为的是文化么?
我答道:“都不是,都不是。”我否定的理由,在下面说出来。
倘然我们涂抹,为的是金钱,那真的滑天下的大稽了。目下的稿费,每千字至多不过储钞二百元,至少四、五十元不等。试问:每日能写成几千字?今天写了三千或五千字;明天后天还能继续写这许多么?酱醋茶盐当然不必吃,也不必买。但柴米油万不可缺。不吃饭,肚子饥饿,不能写作。拿了四五十元或二百元,能买多少柴?能买多少米和盐?靠写作的稿费来过生活,恐怕苦得很罢,恐怕及不来油漆匠罢。所以我们涂抹,倘然为的是金钱,还是放去笔杆,改用刷帚。
然则为的是名誉么?某少年的得意之作,偶尔被外行人发现了,告知内行人道:“在某某刊物上,某某人的那篇某某论说,的确做得很好——言之有理。想你已经看见过了。”内行人是文人,是作家,是同行。外行人不是作家,或者是做买卖的。内行人听见外行人的话,开口答道:“我是不看那些狗屁的。他的文字还看得么?非独文理不通,并且别字连篇。他是刚巧出学校的小孩子,配做文章么?配称作家么?他的写作,恐怕都是抄来的。”
经内行人一言,外行人马上就相信无疑了,以后再也不看新作家的论说了。经内行人一言,那位新作家的名誉,就此打倒了。
世上作家与作家,本不互助,反而彼此詈骂。世上作家,莫不自重其作品,而轻视他人的作品。好做白话文者,恨见他人的文言文;好做文言文者,讥笑他人的白话文。好做新诗者,不赞成旧诗,好做剧本者,不阅读小说。此类情形,在著作界中,并不稀罕。各个作家,以为非此不足以自见其才。故各人各赞自己,不赞别人。各人要自做领袖,压制他人。在著作界中求名誉,难哉,难哉!
那末,写作的目的,似乎是增高文化了,然而大谬不然。所谓文化者,包括极广,如建筑,如美术,如交通,如服装,……三、四年来,在日刊期刊发表的宏文巨论对于这许多问题,有何建议?有何发明?就是文学本身或为小说,或为剧本,或为诗歌,有何不朽之作?三、四年来,我们所见到的作品,大多数为新式八比,为不明不白的言论。他们的目的,决不是增高文化,而文化也决不是这样涂涂抹抹就可以增高的。
照上面这样讲,写作的目的,究竟何在呢?这个问题不容易作答,我也不能作答。我最好不作答;让真正的作家去作答罢。
我非真正的作家,因为我没有成本成册的书籍印成,又因为我缺乏两个主要的条件,第一个条件是文字;第二个条件是智识。凡欲成一真正作家者,必文字通畅,智识圆满。我的文字,不文不白;我的智识,一知半解。因此,求钱求不到,求名也求不到。至于增高文化,更非小子所能。我所以常常为日刊,为期刊涂涂抹抹的缘故,因为手头有纸张,有笔墨,借他们作消遣罢了。凡有笔墨纸张者,倘然他愿意把他们来消耗,当然可以称作家,不过他的作品,或传或不传,总要靠他的文字和材料。
原载一九四四年四月一日《中华月报》第七卷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