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卢蔚秋
【作家简介】邓陈琨(1710—1745)越南18世纪诗人。原籍升龙西郊清池县(今河内栋多区)。自幼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当时正值黎王郑主统治时期,因社会动乱,官方下令夜间不许点灯,他只得挖了地窖,藏身其中,点了灯潜心攻读。他曾中乡贡,但会试落第。因不愿受科举考试制度的束缚,他便不再应试。起初任职训导,不久到清威任知县,最后升至御史。
他卒时年仅35岁,但给后人留下不少作品。《征妇吟曲》这部长达483句的七言乐府诗是邓氏的代表作,也是越南划时代的伟大长篇史诗。作品问世后被许多人译成字喃,现存有7个译本和仿译本,其中流传最广的是412句(或408句)的双七六八体诗的译本,其译者多数人一直认为是段氏点,也有人认为是潘辉益。其他作品有:吟咏潇湘八个美丽景点的《潇湘八景》诗,以及一些词赋,如《张翰思莼鲈》、《张良布衣》、《叩门声》等,有些是取自中国历史题材,行文藻饰华丽。
【内容提要】《征妇吟曲》是以第一人称征妇的自述写成的,主要描述她对征夫的思念,反映出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痛苦,特别是给妇女带来的悲痛。《征妇吟曲》这部长诗一开卷就展示出恶劣的战争环境,“鼓鼙声动长城月,烽火影照甘泉云。”从此太平的日子没有了,换来的是皇帝的传檄,号召大家征战。“使星天门催晓发,行人重法轻别离。”接着,征妇便形容她丈夫怀着“欲把连城献明圣,愿将尺剑斩天骄”的豪情壮志,穿着红色战袍,腰间带着弓箭,骑了一匹白马驹,雄姿英发,志气昂扬地奔赴战场去了。征妇送别丈夫时依依不舍,留连往返,但无奈只能诀别。“语复语兮执君手,步一步兮攀君襦。”“有怨兮分携,有愁兮契阔。”征妇回到闺房后,仍在思念着远征的丈夫,她想像着丈夫在战地的生活:“古来征战场,万里无人屋,风紧紧,打得人颜悴,水深深,怯得马蹄蹴,戍夫枕鼓卧龙沙,战士抱鞍眠虎陆。”战士们不仅生活条件差,而且日夜兼程地奔波,“料想良人经历处,潇关角,瀚海隅,霜村、雨点、虎落、蛇区、风餐、宿露、雪胫、冰鬚”。她越想越多,越思越愁,那尸体遍野的战场似乎展现在眼前,不禁使她为丈夫的命运而忧心忡忡:
古来征战人
性命轻如草
锋刃下,温温挟𧥌主恩深。
时刻中,历历横戈壮士夭。
祈山旧塚月茫茫,
肥水新风袅袅。
风袅袅,空吹死士魂。
月茫茫,曾照征夫貌。
征夫貌谁丹青,
死士魂谁哀吊?
可怜争斗归山川,
行人过此情多少。
古来征战几人还,
班超归时须已斑。
同时,她也为自己孑然一身的孤单、寂寞而痛苦。她丈夫出征,自己在家要承担一切,奉老育幼,“供亲食兮,妾为男。课儿书兮,妾为父。”尽管这么忙,仍剪不断她的日夜思念。她盼望着丈夫回来,可是征夫却预期不归,音讯杳无,她只好以杜鹃啼、桃花红、荷花谢为标志来计算春来冬去的时间,然而她望穿秋水,还是不见丈夫的影子。无奈,她只能拿出信物来看,藉以安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与她作伴的仍是湘帘、残灯、花、月“夕阴阴、湘帘、又卷垂,帘外窥,日出枝头无鹊报。帘中坐,夜来心事只灯知。灯知若无知,妾心只自悲。悲又悲兮,更无言。灯花人影实堪怜。……”没有一个物件、景色不引起她的“千愁百思”。白天不见人,夜里梦中寻,但带来的却是“愁加添愁愁煞人。”征妇无心顾暇一切,“干般懒,万般慵”,她更担心青春易逝,那还有什么幸福可谈呢?于是,她感到自己的命运连草木、鸟雀都不如。“路柳曾传连枝处,池莲亦有并头时。”由此,她后悔“回首长堤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但是最后征妇又幻想着征夫凯旋得胜,“归来倘佩黄金印,肯学当年不下机。”丈夫衣锦荣归,她亦可“与君整顿旧姻缘,交颈成双到老天。偿了功名离别日,相连相守太平年。”
【作品鉴赏】《征妇吟曲》是邓陈琨用汉文写的一篇长达四百余句的七言乐府诗,其中偶尔也间以杂言诗。诗句长短不一,长则达十二三字,短者仅仅三四个字。其字喃译本与它在文坛上并驾齐驱,相得益彰。人们誉之为“千古绝唱”。
《征妇吟曲》写的是发生在中国的事情,“鼓鼙声动长城月,烽火映照甘泉云”这两句诗已叙述清楚。然而,作者实际上是反映了当时越南社会的现实。越南自从16世纪莫登庸篡位起,封建集团为争夺一己私利,便互相混战,使社会动乱不堪,民不聊生。于是,这时期农民起义不断爆发,到18世纪中叶出现了高潮,官方派兵镇压,战争频仍。《征妇吟曲》就是在这动荡年代问世的,它通过征妇的形象,向后人展示出呻吟在不义的战火下的千百万越南人民的痛苦,特别是妇女的痛苦;同时,也表达了一个普通妇女对爱情与幸福的追求。
长诗开篇首句就诉说了“天地风尘,红颜多屯”,明确地说明了只要爆发了战争,妇女就陷入了痛苦之中。长诗中的妇女即征妇,出身在封建世家,丈夫在朝中当武将。因此,她反对的战争就是封建集团所发动的战争。紧接着作者便发出了“悠悠彼苍兮,谁造因?”这个怨恨和责问。然而,作者并非直截了当地作了回答,而是用通篇《吟曲》的怨叹来解答,这就使作品大大增强了艺术感染力。它使征战人不愿出征作战,想放下武器回家,动摇了军心,会使皇家军队难以维持继续战争的局面;同时,由于作者描述了征妇对爱情的缱绻,对爱情的忠贞,令人十分感动,她的痛苦、她的孤寂强烈地感染着读者。这一切在客观上都起到了反对战争的作用。
《征妇吟曲》这篇抒情长诗表达了对爱情与幸福的追求。征妇对征夫的思念之情,她感到自己形影相吊,十分孤单、寂寞,渴望着与丈夫的团聚、相伴,“宁甘死相别,何忍生相离”。“虽然死相见,曷若生相连”。“愿为影兮随君边,君有行兮妾不远。”而事实上她与征夫“何事江南与江北,令人愁晓又愁昏。一个是风流少年客,一个是深闺少年婚。可怜两年少,千里各寒暄”。这也可以说,《征妇吟曲》这部作品包含着深刻的反对封建战争的人道主义精神。
总之,作者通过《征妇吟曲》道出了对战争的忿懑与控诉,但由于历史环境的局限,诗人的视野也必定受到时代的影响,他不可能认识到封建制度的本质。因此,他笔下的征妇和征夫的形象对封建集团所发动的非正义战争的本质也不可能认识得透彻。因此,起初这位吴门豪富的良人,满怀凌云壮志,投笔从戎想当个英雄。在结尾时,尽管对战争怨恨不已的征妇,曾经因思念征夫而有“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念头,但仍然希望与幻想着丈夫“归来倘佩黄金印,肯学当年不下机。”我们看到征妇这种期望是十分渺茫的,但对一个生活在封建社会中的贵族世家出身的女子来说,有这种想法也是必然的。我们设身处地想想,当年的征妇,若不用这种渺茫无恁的功名利禄来强自宽慰,那么还有什么力量来支持她渡过这些艰辛离乱的岁月呢?可见,这点瑕疵并不影响征妇这个有血有肉的形象,也并不损害作品的进步价值。
在艺术上,《征妇吟曲》也是取得很大成就的。它塑造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全诗中人物尽管没有一句对白,但却给人印象深刻难忘。特别在探索人物的心理描写方面,作者描述得淋漓尽致,可以说是一个特色。
《征妇吟曲》运用了白描的手法,以独白形式展开情节,自始至终是征妇一人的自诉自叙。这一点与《宫怨吟曲》十分相似,但它通过征妇描述了不少场面:与丈夫的离别情景,想像中征夫的战地生活;征妇自己的思念、期望等等,虽然也诉说她的忧伤,但读起来不像《宫怨吟曲》那么沉闷、压抑,而感到征妇发自肺腑之言情真意切,颇为动人。
《征妇吟曲》是用汉文写就的乐府诗,因此采撷了不少乐府的精萃和唐诗中的诗句。可以说它是袭古,但仍有许多独创之处。对偶句、对偶段互相穿插,诗文韵律起伏婉转。越南著名文人潘辉注评价说:“《征妇吟曲》大致是作者从古乐府和李白诗中撷拾而集成的”,“词意淋漓、奇特,是一部脍炙人口的作品”。
就《征妇吟曲》这一题材本身来说,也是中国诗人所经常选用的,自《诗经》以后,中国文学史上不乏同类作品。在写作手法、用词造句上,作者也运用了不少中国诗赋中的名句与典故,由于诗人的精心安排,使它更具艺术感染力。
总的说来,《征妇吟曲》从内容到形式都与中国诗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说明了中越文化交流的密切关系。
《征妇吟曲》是在18世纪问世的,它结束了越南汉语与字喃文学发展的旧风貌。过去陈朝、黎朝正是封建社会兴盛时期,文学反映的现实是描写伟大的卫国战争,诗文激昂、壮丽。而18世纪黎朝末年,封建社会处于下坡、衰落时期,战争的性质变了,因此反映在文学作品中的思想意识也不同了,《征妇吟曲》正代表了这新的开始,因此它具有划时代意义。随着它的出现,追踪而来的是黎朝后期的文学黄金时代。
《征妇吟曲》在越南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而且是一部家喻户晓的名著。它不仅在知识分子中间享有盛名,而且在人民群众中广为流传,甚至当时在中国广东、广西等地人民中间,也有不少人对它很熟悉。越南著名文人吴士仕看完《征妇吟曲》后,叹服地说:“这妙文压倒了我老吴的文章。”甚至有的算命先生认为作者因倾注了全部心血,不到三年将会死去。这话当然是言过其实,但却说明了人们对《征妇吟曲》的评价是很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