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鉴赏

作者: 曹增渝

丽尼

是在黄昏,我携着我底孩子逃了出来。孩子非常慌张,他还没有他底力量;至于我,我却太老了。我们一路奔逃着,留神着前面,听着后面底喧嚷。

渐渐地听不见人声了,只有风在吹。我同孩子都拭去了我们脸上的汗水,我们仍然不住地在喘息。

没有月亮上来,这是个黑暗的夜。孩子渐渐地忍不住要哭了起来。

在地上,只有沙漠,只有深没膝盖的沙漠。

“这儿太黑暗,太黑暗了呢,爸爸!”孩子说。

“是的,我们是在黑暗之中。是有人们追杀着我们,他们有的是刀和枪,他们要来追杀我们。”我底声音是断续的——这声音使我和孩子听了都觉得凄凉。

孩子鼓起了他底幼儿的勇气,放声哭了。

风在吹啸,沙漠在咒诅!

怎么忍得住不哭出来呢?可怜的孩子,我们是在这样的黑暗之中了呀!我拭去了我底眼泪,在荒凉的风声之中抖动我底身体。

我们倒身在沙漠之中睡着。沙漠是冰冷的,孩子时时紧握他底手,他是在学习反抗了。

仍然是没有月亮,我们仍然是在黑暗的、荒凉的沙漠之中。

孩子站立了起来,紧握了他底手,昂起了头,向着天上呼啸。

我意识着,沙漠是在震动。我也站了起来,抬起了我底头,望着天上。

“我们要咒诅这个黑暗,我们要咒诅这个沙漠!”孩子说着。

我也说着。

“要停留在这儿,只有死亡,这里没有生命。沙漠之中没有生命。我们要回去,要回去,爸爸,回到我们厮杀的地方去。我们底生命在血中,我们底生命便是我们底血底流动。”

我和孩子都回转了头,我们底心在跃动。风停止了吹啸,沙漠也停止了咒诅。我们是在向前进。

是在黎明以前的时候,我们底拳头又在血液之中挥举了。

一九二九年,四月

波特莱尔在谈到散文诗的优长之处的时候曾经指出,它“足以适应灵魂的抒情性的动荡、梦幻的波动和意识的惊跳”(《巴黎的忧郁》卷首献词)。丽尼的这篇《黎明》,正是这种心灵的“动荡”、“波动”和“惊跳”的体现。作品采用象征主义的手法,把面对黑暗残酷的现实人生而涌起的内心感受和内心冲突幻化为噩梦般的故事和场景,从而获得了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

作者是那种敏感而又脆弱的知识分子。现实中遇到的种种伤害使他失去了斗争的勇气,然而当他退缩、逃避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去的时候,却感到那里是一片荒芜和黑暗。“要停留在这里,只有死亡”。于是他苦苦思索,又渴望着回去,回到厮杀搏斗的人生战场上去。这些具体的生活经验和感受,用《黎明》中所写的那个“我”和“孩子”逃亡到沙漠中而后又“回转了头”的故事来表述,显然是非常贴切的。这种构思不仅使得作者内心的矛盾痛苦人格化戏剧化,同时,故事叙述的模糊性和暗示性又使之呈现出一种开放性的寓意结构。

深一层来看,我们还可以发现,这篇散文诗里隐藏着一种对中国传统文人的行为模式和心理结构的偏离。中国文人对于人生道路上的进与退一贯有着极其圆通的见解:“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里既有旷达洒脱的一面,也不乏消极和自我欺骗的因素。处在尖锐复杂的社会矛盾和文化冲突中的现代人,已经无法完全认同这种人生哲学。《黎明》中这个关于父与子的寓言,就突破了上述观念的羁縻,以沙漠般的黑暗与寒冷否定了退避自保的生活态度,从而在萧索黯淡的画面中洋溢出一种现代人的生命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