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家顺
刘伶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1),日月为扃牖(2),八荒为庭衢(3)。行无辙迹(4),居无室庐,幕天席地(5),纵意所如。止则操巵执觚(6),动则挈榼提壶(7),唯酒是务,焉知其余。有贵介公子,搢绅处士(8),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9),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先生于是方捧承槽(10),衔杯漱醪(11),奋髯踑踞,枕麴藉糟(12),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视万物扰扰(13),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之侍侧,焉如蜾嬴之与螟蛉(14)。
这篇颂文,从表面上看是寓谐于庄,它用很庄重严肃的颂体文来赞誉酒德,颇有调侃人生的意味,有一种诙谐之趣。但若仔细品味,这种调侃、诙谐之中又有一些苦涩的味道,可以令人在轻松中感到沉重,在超然中感到愤懑和惆怅。所以,实际上它倒是寓庄于谐的。表层与深层,庄与谐,在任笔挥洒中令人不辨涯涘,正是文章高妙之处。
文章虽然很短,写来又纯任自然,无意于追求文笔的凝炼与精萃,但它内在的意蕴却是十分丰富的。
作者笔下的“大人先生”是他理想人格的化身,当然也带有他本人个性特色的浓重色彩。这个“大人先生”可以超越时空、超然物外:“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幕天席地,纵意所如。”他也可以超越一般人的感觉与思虑:“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这是个摆脱了一切羁绊与束缚,从形体到精神都可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绝对自由的人。
作者为什么要刻画这样一个人物形象呢?这是现实黑暗社会“名利愈兢,繁礼屡陈,刑教争驰,夭性丧真”(嵇康《太师箴》)的境况下,作者感到极度压抑心灵所要求的一种补偿。文中的“贵介公子”、“搢绅处士”就是代表着权势与舆论的人物,他们“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在现实社会中他们的势力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所以“大人先生”形象的刻画不是一种精神的抗争和灵魂的挣扎吗?
值得注意的是,刘伶这种抗争与挣扎,不得不借助于“酒”,要用酒的迷狂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清醒,为自己的遗落世事、不肯用命遮盖。《晋书》载刘伶自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他“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这种宣言,这种看似怪诞的行为,用心可谓良苦。本文中的“大人先生”也“惟酒是务”,“止则操巵执觚、动则挈楹提壶”,“捧承槽,衔杯漱醪”、“枕麴藉糟”,以此达到“无思无虑,其乐陶陶”的境界,以此摆脱“贵介公子”“搢绅处士”的咻咻呶呶。这就是“酒”之“德”,这就是为什么要为之作颂的理由。由此看来,“大人先生”的洒脱不是显得有些沉重,他的“其乐陶陶”不是带有几分凄苦吗?
刘伶一生以放浪形骸知名,其功业事迹不得其详,史称“时辈皆以高第得调,伶独以无用罢。竟以寿终。”刘伶追求的就是“无用之用”,他的目标应该说是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