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鉴赏

作者: 赵宁

托马斯·德昆西

幽美的丧钟,那来自迢递的远方,悲泣着清晓之前逝去者的钟声,把我从傍岸的舟中惊醒起来。这时,冥冥的曙天刚才破晓,朦胧昏暗之中,我瞥见一个少女,头上盛饰着节日的白玫瑰花冠,正沿着孤寂的海滩跑去,神情异常紧张。她简直是在狂奔,不时地又回眸顾盼一下,仿佛身后有恶人追踪。但是当我跃上海岸,赶了上去,想警告她前面危险,但是天啊!她却将我甩掉,好象避去一桩新的祸害,因此我虽高声嘶叫前有流沙,也终归无效。她越跑越快;绕过了一座岬角,便不见了;霎时间,我也绕到那里,但只见那险恶的流沙已使她遭到灭顶之灾。这时她周身覆没,只剩下那秀美的头额,以及头上的玫瑰王冠,泣对着那垂怜的苍天;最后,唯一还能瞥见的,是一只皓白的玉臂。凭着晨曦的微明,我眼见着那秀美的头颅沉入深渊——眼见着那张玉臂,伸出在她的头顶与那险恶的坟墓之上,抬呀,摆呀,伸呀,抓呀,仿佛向着云端透出的一只欺诓的手臂呼救——眼见着它呼出最后的希望,接着,最后的绝望。头颅、花冠、玉臂——一概沉沦;临了,那残酷的流沙把这一切都埋封地下;这个美丽的少女在天地之间没有遗下一丝痕迹,只剩得我的一掬天涯清泪而已,而这时,海潮正徐徐涌动,来自眼前荒漠般水面上的钟声,在这个幽骨的莹墓之畔与凄厉的晓天之际,吟哦着一阕悱恻的安魂哀曲。

(高健 译)

梦,与生俱来,人皆有之。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是一种确定的心理现象,而释梦尤为重要,它是进行心理分析的“最可靠的场所”。他甚至直呼某些作家为“白日梦者”。弗氏学说中孰为真理,孰为谬误暂不评论,记梦的文学作品确实浩如烟海,而且光怪陆离,无奇不有,德昆西的《流沙》即是其一。

《流沙》确系记梦佳作,它主要记叙了作者梦中所见少女为流沙吞噬而亡的一个悲剧场面。绘声绘色,声色鲜明,却又意境朦胧。在一连串极富梦幻色彩的静物与动态的对比之中:傍岸的舟船与远方幽幽的丧钟;冥冥曙天与疾跑的少女;险恶的流沙与泣对苍天下陷的头额和玫瑰花挣扎呼救的玉臂与了无痕迹的沙墓……动与静相互对照映衬,使读者眼前现出两组疾、缓相间的画面:钟声幽幽,晓天朦朦,孤寂的海滩上突然出现似被恶人追赶的狂奔的少女;“我”跃上海岸高声嘶叫,好心相救,却被抛岬角,转眼之间,少女已周身覆没,天地依旧,荒漠般的水面上回荡着丧钟所奏的安魂曲。突发的事件,“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的殉难,耳闻目睹于短短的瞬息之间,动、静,缓、急几经起伏,形成一种特殊的节奏,真乃波连潮涌,一气呵成,韵味无穷。

有人说,“梦是个寓言”,那么《流沙》的寓义何在?毫无疑问,它的中心是写死亡,而梦境涉及了两个人的死亡,即丧钟为之而鸣的清晓之前的逝去者和破晓之后被钟声惊醒,“我”所亲眼目睹的少女的覆灭。当然,写前者是为了引出后者,后者是主体。在此,特别引人注目的有三个特写镜头,即少女异常紧张的神情,她不时回眸顾盼,“仿佛身后有恶人追踪”,以至把好心人真诚善意的救助视为“一桩新的祸害”而规避疾跑;少女陷入流沙后那“抬呀,摆呀,伸呀,抓呀”,向天呼救的“一只皓白的玉臂”;以及天地之间“没有遗下一丝痕迹”的流沙的坟墓。显然,作者强化渲染的是一个在恶的胁迫之下的美的悲剧,那个“头上盛饰着节日的白玫瑰花冠”的少女,那个象征青春、纯洁、欢乐、爱情的美好事物的少女,凄惨地把真诚善良当作邪恶而误入歧途所遭遇的无谓的牺牲,岂止单单使作者为之抛下“一掬清泪”,这不正是一出引人深思的寓含着深沉的生活颤音的真善美的悲剧吗?

对于我们今天的读者来说,《流沙》奏出的这阕韵味十足的美的“安魂哀曲”未勉过分凄凉了,然而它仍不失为一曲饶富哲理意味的动人的人生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