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曹增渝
黑塞
风在勇敢的小道上吹拂。树和灌木留在下面,这里只生长石头和苔藓。没人到这里来寻觅什么东西,没人在这里有产业,农民在这上面也没有干草和木材。但是,远方在召唤,眷念在燃烧,眷念在岩石、泥沼和积雪之上筑成这条宜人的小道,通往另一些山谷,另一些房屋,另一些语言和人群。
到了山口的高处,我站住脚。往下的道路通向两侧,水也流向两侧;在这儿高处,紧挨着的、手携手的一切,都找到了各自的道路通往两个世界。我的鞋子轻轻触过的小水潭泻向北方,它的水流入遥远的寒冷的大海。紧挨着小水潭的小堆残雪,一滴滴雪水落向南方,流向利古里亚和亚得亚海岸汇入大海(1),这大海的边缘是非洲。但是,世界上所有的水都会重缝,冰海和尼罗河融合成潮湿的云团。这古老、优美的譬喻使我感到这个时刻的神圣。每一条道路都引领我们流浪者回家。
我的目光还可以选择,北方和南方还都在视野之内。再走五十步,我眼前展开的就只有南方了。南方从浅蓝的山谷里向上呼出多么神秘的气息啊!我的心多么急切地迎着它跳动啊!对湖泊和花园的预感,葡萄和杏仁的清香,向山上飘来,还有关于眷念和罗马之行的古老而神圣的传说。
回忆象远方山谷里的钟声从青春岁月里向我传来:我首次去南方旅行时的兴奋心情,我如何陶醉地吸着蓝色湖畔的花园里浓郁的空气,夜晚时又如何侧耳倾听苍白的雪山那边遥远的家乡的声息!在古代神圣的石柱前的第一次祈祷!第一次象在梦中那样观赏褐色岩石背后泛起白沫的大海的景象!
陶醉的心情不复存在了,向我全身心的爱展示美丽的远方和我的幸福的那种愿望,也不复存在了。我心中已不再是春天。而是夏天。陌生人向站在高处的我致意,那声音听来另是一种滋味。它在我胸中的回响更无声息。我没有把帽子抛到空中。我没有歌唱。
但是我微笑了,不只是用嘴。我用灵魂,用眼睛,用全身的皮肤微笑,我用不同于从前的感官,去迎那向山上送来芳香的田野,它们比从前更细腻,更沉静,更敏锐,更老练,也更含感激之情。今天这一切比往昔越发为我所有,同我交谈的语言更加丰富,增加了成百倍的细腻程度。我的如醉的眷念不再去描绘那些想象朦胧远方的五彩梦幻,我的眼睛满足于观看实在的事物,因为它已经学会了观看。从那时起世界已变得更加美丽。
世界已变得更加美丽。我独自一人,并且不因为孤单而苦恼。我别无其他愿望。我准备让太阳把我煮熟。我渴望成熟。我准备去死,准备再生。
世界已变得更加美丽。
(胡其鼎 译)
黑塞是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是一位用德语写作的著名诗人,同时也是一个杰出的小说家。在这几篇散文诗里,他以充沛的激情,生动优美的语言,记述了旅途中各式各样的感受,为一颗流浪者的心留下了异常真实的写照。
《山口》写的是作者登上山口的高处时独特而新鲜的感觉。这是一个奇异的所在。“往下的道路通向两侧,水也流向两侧”,“紧挨着的、手携手的一切,都找到了各自的道路通往两个世界”。一个统一的宇宙仿佛在这里分手。然而作者由分又想到了合,想到“世界上所有的水都会重逢”这一古老优美的格言,想到“每一条道路都引领我们流浪者回家”这一念头。他思绪翩跹,“感到这个时刻的神圣”。
在作者对自己激动、兴奋心情的描述中,我们不难体会到他对大自然的无限热爱。他时而陶醉对昔日南方之旅的美丽回忆,时而沉浸在对现实的迷人感受之中。他“用不同于从前的感官”,重新体认着已变得更加美丽的世界。田野以更加丰富的语言同他交谈,以“成百倍的细腻程度”唤起他的感觉、视觉和触觉。于是作者的心灵跃升到一个崭新的、充实的境界。他虽然独自一人,却不因为孤单而苦恼。相反,在这片美丽的天地中,他“渴望成熟”,“准备去死,准备再生。”
作品中,作者所致力于表现的,并不是自然风光本身,而是作者主观感受的复杂变化和丰富内涵。正因为如此,它才能给予我们的心灵以这样强烈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