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与裴迪秀才书》鉴赏

作者: 周观武

王维

近腊月下(2),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3)。足下方温经(4),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5),与山僧饭讫而去。

北涉玄灞(6),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7),辋水沦涟(8),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春,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迳,临清流也。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9),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10),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蘗人往(11),不一(12)。山中人王维白。

这封信是王维从长安回到辋川别墅后写给裴迪的。

王维的辋川别墅在蓝田山谷中,风景幽美,王维十分喜欢,曾作《蓝田烟雨图》。苏东坡在《题蓝田烟雨图》中说:“味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指出了王维诗情画意相融合的艺术特色,成为千古至评。王维这封信,非诗非画,但却写得如诗如画,同样具备这种艺术特色。

说它如诗,是因它的字里行间流露了作者的真诚、敏感和热情,充分体现了作者的诗人气质。在本文中,作者的这种气质和情感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朋友一片挚情,二是对自然风光的高度敏感和热爱。

作者对朋友的挚情,不只表现在对朋友的殷勤相邀这一事件本身,而且流露在全信的字里行间。如信的开头一段,粗看只要交代自己行踪,细味却无处不渗透出作者的挚情。作者本来是想邀朋友同归辋川的,但又不愿打扰朋友温经,甘愿独自归山了。但一路上又深感朋友不在的寂寞和孤单。文中“故山”二字,蕴蓄了多少昔日同游的乐趣?“与山僧饭讫而去”一语,又流露出多少知己不在的寂寞心境?这种既怕打扰、又感寂寞难耐的矛盾心态,不正是作者既体贴关心、又极度渴念友人的真情实感的曲折流露吗?再如寒山夜色那段描写之后,紧接着便情不自禁地回味起二人往日同游共乐的情景来,更可看出作者对未能与朋友共同欣赏美好风光的遗憾。怎么弥补这种缺憾呢?这就自然引出了下面一段的春景描绘。“雉之朝雊,尚求其雌”。于是便修书约邀来春同游。“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不急之务相邀?”这正是二人友谊的思想基础。当然王维也是以天机清妙之人自许的。深情源于同道。和知己共同欣赏自然景色,虽是不急之务,但其中乐趣实不亚于温经。因此又特地叮咛:“无忽!”

就艺术构思来看,这封信能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抒发友情这条感情线的贯连。不论进山之前,还是归山途中和到山中之后,不论是描写冬夜、春景,还是展现心境、行踪,都没离开友情二字。这条线索,如山中清溪,虽时隐时现,但流动着的水脉始终不断。

说它如画,是因它听塑造的艺术形象具有绘画艺术的视觉美。当然,这种视觉美不象绘画那样,通过人的眼睛直接感知,而是通过文学形象和通感效应间接转换而来的,所以人们又称之为“画意”。本文的画意,集中洋溢在中间两处的景物描写中。“北涉玄灞”一段,寥寥数语,便清晰地勾勒出一幅美丽静谧的寒山月夜图。“当待春中”数语,又活画出一幅生机勃发的阳春美景图。前者写眼前实景,实中有虚;后者描想象虚景,虚生于实。这雨处虚实相映的风景描绘,是本文最着力的地方,也是本文最精彩、最富诗意的地方。这两处风景写得听视交汇,声形错落,动静结合,以动见静;可分远近高下,可见明暗色彩;既有山川风月,更有人事、心态。整幅画面,完美和谐,情景交融,处处表现出作者对大自然的敏感和热恋,透露出作者的诗人气质和宁静个性。我们说它写得如画一般美,只是一种形容,并非贴切评论,因为它所产生的美感效应,已非绘画所能企及。还是高步瀛先生说得好:“此文幽隽华妙,有画所不到处。”

欣赏这篇短文,仅见其诗情画意是不够的,还应更进一层,体味出这些诗情画意所蕴含的真趣来。这种真趣,正是文中“然是中有深趣矣”的“深趣”。它蕴藏于自然风光之中,非“天机清妙”之人,即没有相当文化修养和哲理意识的人,对自然和生命的综合参悟没有达到相当境界的人,对祖国的大好河山没有深厚情感的人,是很难领略到这种深趣的。作者能把冬夜和春景写得那么幽美动人,正是作者对这种深趣高度体验的结果。这里,有作者对大自然的敏感和彻悟,有作者诗人气质和禅理哲思的流露。作者对自然风光的审美,已达到了情和景、精神和大自然交融一体的程度。“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八个字,正是作者处于这种交融状态的曲折表露。这说明作者对大自然的审美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