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三笔
晁景迂经说
【原文】
景迂子晁以道留意六经之学,各着一书,发明具旨,故有《易规》、《书传》、《诗序论》,《中庸》、《洪范传》、《三传说》。其说多与世儒异。谓《易》之学者所谓应、所谓位、所谓承乘、所谓主,皆非是。大抵云,《系辞》言卦交象数刚柔变通之类非一[1],未尝及初应四、二应五、三应六也。以阳居阳、以阴居阴为得位,得位者吉[2]。以阳居阴、以阴居阳为失位,失位者凶。然则九五、九三、六二、六四俱善乎?六五、六三、九二、九四俱不善乎?既为有应无应、得位不得位之说,而求之或不通,则又为承乘之说。谓阴承阳则顺,阳承阴则逆,阳乘柔则吉,阴乘刚则凶,其不思亦甚矣。又必以位而论中正,如六二、九五为中且正,则六五、九二俱不善乎?初、上、三、四永不得用中乎?卦各有主,而一概主之于五,亦非也。
其论《书》曰:予于《尧典》,见天文矣,而言四时者不知中星。《禹贡》敷土治水,而言九州者不知经水。《洪范》性命之原,而言九畴者不知数。舜于四凶,以尧庭之旧而流放窜殛之。穆王将善其祥刑,而先丑其耄荒。汤之伐桀,出不意而夺农时。文王受命为僭王,召公之不说,类乎无上。太甲以不顺伊尹而放,群叔才有流言而诛,启行孥戮之刑以誓不用命,盘庚行劓殄之刑而迁国,周人饮酒而死,鲁人不板干而屋诛。先时不及时而杀无赦。威不可讫,老不足敬,祸不足畏,凶德不足忌之类。惟此经遭秦火煨烬之后,孔壁朽折之余,孔安国初以隶篆推科斗。既而古今文字错出东京,乃取正于杜林。传至唐,弥不能一,明皇帝诏卫包悉以今文易之,其去本几何其远矣!今之学者尽信不疑,殆如手授于诛、泗间,不亦惑乎?论《尧典》中星云,于春分日而南方井、鬼七宿合,昏毕见者,孔氏之误也。岂有七宿百九度,而于一夕间毕见者哉?此实春分之一时正位之中星,非常夜昏见之中星也。于夏至而东方角、亢七宿合,昏毕见者,孔氏之误也。岂有七宿七十七度,而于一夕间毕见者哉?此夏至一时之中星,非常夜昏见者也。秋分、冬至之说皆然。凡此以上,皆晁氏之说。所辩圣典,非所敢知。但验之天文,不以四时,其同在天者常有十余宿。自昏至旦,除太阳所舍外,余出者过三之二,安得言七宿不能于一夕间毕见哉?盖晁不识星故云尔。
其论《诗序》云,作诗者不必有序。今之说者曰,《序》与《诗》同作,无乃惑欤!旦逸诗之传者,岐下之石鼓也,又安覩[3]序邪?谓晋武公盗立,秦仲者石勒之流,秦襄公取周地,皆不应美。《文王有声》为继伐,是文王以伐纣为志,武王以伐纣为功。《庭燎》、《沔水》、《鹤鸣》、《白驹》,箴、规、海、刺于宣王,则《云汉》、《韩奕》、《崧高》、《烝民》之作妄也。未有《小雅》之恶如此,而《大雅》之善如彼者也。谓《子衿》、《候人》、《采绿》之《序》骈蔓无益,《樛木》、《日月》之《序》为自戾,《定之方中》、《木瓜》之《序》为不纯。孟子、荀卿、左氏、贾谊、刘向汉诸儒,论说及《诗》多矣,未尝有一言以《诗序》为议者,则《序》之所作晚矣。晁所论是否,亦未敢辄言。但其中有云,秦康公隳穆公之业,日称兵于母家,自丧服以寻干戈,终身战不知已,而序《渭阳》,称其“我见舅氏,如母存焉”,是果纯孝欤?陈厉公弑佗代立,而序《墓门》责佗“无良师傅”,失其类矣。予谓康公《渭阳》之诗,乃赠送晋文公入晋时所作,去其即位十六年。衰服用兵,盖晋襄公耳,《传》云“子墨衰绖”者也。康公送公子雍于晋,盖徇其请。晋背约而与之战,康公何罪哉?责其称兵于母家,则不可。陈佗杀威太子而代之,故蔡人杀佗而立厉公,非厉公罪也。晁诋厉以申伦,亦为不可。
其论《三传》,谓杜预以左氏之耳目,夺夫子之笔削。公羊家失之舛杂,而何休者,又特负于公羊。惟谷梁晚出,监二氏之违畔而正之,然或与之同恶,至其精深远大者,真得子夏之所传。范甯又因诸儒而博辩之,申谷梁之志,其于是非亦少公矣,非若杜征南一切申《传》,决然不敢异同也。此论最善。然则晁公之于群经,可谓自信笃而不诡随者矣。
【注释】
[1]非一:不统一。[2]吉:吉利。[3]覩(dǔ):同“睹”,发现,看见。
【译文】
号景迂子的晁以道研究六经之学,针对六经各着一书,发表阐明六经的宏旨,书为《易规》、《书传》、《诗序论》、《中庸》、《洪范传》、《三传说》。他的学说与当世儒生多有不同。他说研究《易》的学者所说的应、位、承乘、主等卦象都有错误。他的论述大意是说,《系辞》上所谈及的卦爻、象数、刚柔变通之类并不统一,没有提及初应四、二应五、三应六等卦。以阳居阳、以阴居阴称为得位,得位就吉利。以阳居阴、以阴居阳称为失位,失位就凶险。然而九五、九三、六二、六四都是吉利卦象吗?六五、六三、九二、九四的卦象都不吉利吗?既然持有应无应、得位不得位的说法,而求卦时或不通,则又持承乘之说。说阴承阳则顺,阳承阴则不顺,阳乘柔则吉利,阴乘刚则不吉利,这太缺乏思考了。又必定要以卦位来推测中正,如六二、九五爻为中且正,难道六五、九二都不吉利吗?难道初爻、上爻、三爻、四爻永远都不得用为中吗?卦各有主,而一概以五为主卦,这是不对的。
他评论《尚书》说:我从《尧典》中了解到了天文,但谈论四时的却不知道中星。《禹贡》是专讲施土治水的,但谈论九州的人却不知道经水。《洪范》是专讲性命之源的,而谈论九畴的人却不懂术数。舜对于鲧、共工、驩兜、三苗等四凶,因为他们是尧时旧臣,而将他们流放或杀掉。周穆王将欲改善他的刑罚之前,而先羞辱了他的老臣。商汤将讨伐桀,先出其不意剥夺他的农时。周文王受命于天自号周王,召公不高兴,因为商王还在,认为这是无上行为。商王太甲因不顺从伊尹而被流放,管叔、蔡叔、霍叔因为有流言而被诛戮。夏启实行一人犯罪株连亲族的刑罚,以警告不听从命令的人。盘庚实行割鼻的刑罚来强迫臣民搬迁国都。周朝人饮酒就要被判处死刑,鲁国人不用夹板筑墙造房就有杀头之罪。提前到达与不按时到达都要杀无赦。威严不可以终止,老人不值得敬重,灾祸用不着畏惧,凶德之名声不必顾忌。只是《尚书》遭受过秦始皇的大火焚烧之后,孔宅墙壁的腐朽拆除之余,孔安国才开始以隶书篆书推断辨认蝌蚪文字。随后古文、今文两种文字的《尚书》交错出现于东京洛阳,由经学家杜林进行统一订正。传到唐代以后,更加难以统一,唐明皇诏令卫包全部以今文修改它,至此,这部书距离他本来的面目已不知相差多远了。如今学者尽信不疑,似乎是亲授他们于洙、泗二水之间,这不是很糊涂吗?晁以道论《尧典》中星说道,在春分那天,南边的井、鬼等七星宿会合,黄昏之后全部看得到,这种说法是孔子的失误。哪里会有七颗星宿在一百零九度而于一夕之间全部看得到呢?这实际上是春分的一个时辰而处在正位上的中星,不是每天黄昏所看见的中星。在夏至那天,东方角、亢七星宿合,黄昏后可以看见,这也是孔子的失误,哪里会有七星宿七十七度而于一夕之间全部看得到呢?这是夏至一个时辰的中星,不是每天黄昏所见到的中星。秋分、冬至之说也同样如此。凡是以上这些,都是晁氏的观点。他所争辩的《尧典》中的问题,我不敢发表意见,但验之天文,不论四季的哪个季节,同在天上的星宿常有十余宿。自傍晚至天明,除太阳之外,其余出现的超过了三分二,怎么能说七星宿不能在同一夕之间出现呢?这大概是晁氏不真正认识星宿的缘故吧。
他评论《诗序》说:作诗不一定都要作序,而现在论诗的人却说,《序》与《诗》是同时作的,太糊涂了!就拿逸诗来说吧,它的流传,是因岐山下刻有石鼓文的缘故,又哪里见过序文呢?晁氏说晋武公窃取政权而立,秦仲就像是石勒一类人物,秦襄公靠辅佐平王东迁而取得了周朝的封地,这些人都不应当赞美。《文王有声》的诗篇是宣扬征伐战争的,因此文王以伐纣为志向,武王以伐纣为功德。《庭燎》、《沔水》、《鹤鸣》、《白驹》等诗篇,是对周宣王进行箴贬、规劝、教诲讽刺的,而《云汉》、《韩奕》、《崧高》、《烝民》是荒诞的文章。没有坏到像《小雅》那种程度的,也没有好到像《大雅》那种程度的。他认为《子衿》、《候人》、《采绿》等篇的序文,骈丽杂乱并不好。《木》、《日月》篇的序文是自戾,《定之方中》、《木瓜》等篇的序文不纯正。孟子、荀卿、左丘明、贾谊、刘向以及汉代各个儒生,对于《诗》的论述很多,但很少有谈论到《诗序》的,可能是《诗序》所作很晚(相传为汉人毛享和毛苌所作)。晁氏所论正确与否,我不敢断言。但其中说到秦康公葬送了秦穆公的霸业,经常向母亲的娘家晋国发动战争,自从服丧期间就寻找机会挑起战争,一生打仗不知终止,而诗篇《渭阳》的序中则称他“见到舅舅,就像母亲还活着一样”,这果真表明他有真正的孝情吗?陈厉公杀陈佗并代佗自立,而诗篇《墓门》的序文只是责怪佗“没有好的老师”,此语用非所类。我认为康公《渭阳》之诗,是赠送晋文公入晋时所作的,离他登位还有十六年时间。穿着衰服(丧服的一种)发兵打仗的,是晋襄公,即《左传》上说的“穿黑色丧服系着麻带”一事。秦康公送公子雍去晋国,是依照晋国的请求而为。晋国背约而与秦相战,康公有什么罪呢?责备他向母亲娘家称兵是不对的。陈佗杀威公太子而代立,因此蔡人杀陈佗而立厉公,这不是厉公的罪过。晁氏指责陈厉公而为陈佗申述,也是不应该的。
他评论《三传》说,杜预充当了左丘明的耳目,强夺了孔夫子对《春秋》的笔削订正的功绩。公羊家则舛讹繁杂,而何休又特别负欠于公羊。只有《谷梁传》稍后着成,是谷梁赤对《左传》、《公羊传》进行鉴别纠谬的基础上写成的,虽然仍有些相同的错误,但该传的精深远大之处,则是真正得到了子夏所传的那些部分。范甯又借助诸儒的研究成果对它进行了广博的辨析,引申阐发了谷梁赤的意旨,但对于是非的评断也有不妥之处。但他不像杜预,一切都在为左氏作辩解,不敢提出其他意见。我认为晁氏的这段议论最好。尽管晁氏对六经的论述有值得推敲商榷的地方,但可以说他对于群经的研习充满自信而且不诡饰盲从。
【评析】
晁以道,名说之,字以道,号景迂子,宋代制墨名家。他博通五经,尤精于《易》学,同时又是一位富有创作实绩的作家、画家,与苏轼、黄庭坚等苏门文人、江西诗派作家有着广泛的师友关系。由于元符上书入党籍,其仕途极其坎坷,长期沉沦下僚。他的一生经历了仁宗、神宗、哲宗、徽宗、钦宗、高宗六朝,是难得的一位身入南宋的“元祐名士”。洪迈分析评价了晁以道解说“六经”的着作,指出其中的舛错,但是对晁以道“自信笃而不诡随”的精神给予了高度评价。
“六经”是儒家的经典着作,在酸腐文人看来是不容置疑的。然而晁以道就具有独立思考的品质,不盲目地迷信书本,而是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事实上,真正的学者从来不会机械地读书。比如《尚书》这本着作,是儒家经典中的经典,然而被称为儒家“亚圣”的孟子却说:“完全相信《尚书》,那么还不如没有《尚书》。我对于《武成》,只取信二三册就罢了。仁者在天下是无敌的,凭借最仁慈的人(周武王)去讨伐最不仁慈的人(商纣王),怎么会血流漂杵呢?”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是精辟透脱的读书法,要求读者善于独立思考问题。古往今来,人们关于书已不知有过多少礼赞,对很多人来说,书是他们崇拜的神圣对象。但是,如果我们唯书本是从,轻则使个人成为书呆子,重则形成所谓“本本主义”和“教条主义”的作风,贻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