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童话《[捷克]卡雷尔·恰佩克·流浪汉的童话》鉴赏

外国童话《[捷克]卡雷尔·恰佩克·流浪汉的童话》鉴赏

[捷克]卡雷尔·恰佩克



话说从前有一个穷苦人。也真是的,他的名字却叫做弗朗蒂歇克·国王。不过叫他这个名字,也只有在他因为无家可归,流浪街头而给巡夜的警察带进警察局的时候。他们在那里一个厚本子上记下他这个名字,然后让他在铺板上睡一夜,第二天早晨又把他赶出来了。也就是在这种时候,警察才叫他做“弗朗蒂歇克·国王”,而其他人叫他却根本不同,叫他做: 流浪汉、无业游民、好吃懒做的、穿得破破烂烂的、无家可归的、懒鬼、可疑分子、臭要饭的、瘪三、讨厌家伙、穷鬼、光棍、坏蛋、骗子等等等等各式各样的难听名字。假使为了每一个这类名字付给他一个克朗的话,那他早就能买上黄皮鞋甚至帽子了,可他什么也没买上,只靠人家给他的一点点东西过日子。

由此可见,上述的这个弗朗蒂歇克·国王没有什么好名声,他实际上也不过是个流浪汉,没有工作,只会演奏肠子。你们知道怎么演奏肠子吗?是这样的: 要是一个人早上大米没沾牙,中午画饼充饥,晚上吃不饱,他的肚子就要饿得咕咕响;这就称为演奏肠子。

弗朗蒂歇克·国王就这样学会了演奏肠子,简直可以开音乐会了;完全可以说他有一副音乐肠子。真的,有了这种肠子,——这可怜家伙哪里还能长肉呢!他饿得实在够受,扔给他一块面包——他吃下去;扔给他几声骂他的话——他也照样吞下去!要是什么也得不到手,他就躺在哪个墙脚过夜,央求星星看着点,别让他的旧帽子在他睡着时给人偷了。

这样的流浪汉也多少明白生活中的一些道理: 他知道什么地方有人会给他吃点东西,什么地方只会有人骂他;他知道哪儿有恶狗,它们对穷人龇起牙来,一点也不比巡捕客气。可我要告诉你们,也有那么一只狗……它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小狐。这只可怜的狗,如今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只小狐在希日地方一个城堡里当差,它有那么个古怪脾气,只要看见流浪的人,就高兴得大声汪汪叫,围着他跳舞,直接送他进东家的厨房。假使有尊贵的老爷——比方说男爵、伯爵、公爵或者布拉格的大主教——到城堡来,这只小狐却发疯似的对他吠叫,要不是赶车的把它给锁进马房,它就一定要扑上去咬来访的老爷了……你们瞧,狗也有各种各样的,就跟人一样。

既然我们已经讲到狗,小朋友,你们知道狗为什么摇尾巴吗?

这也有一个故事。据说上帝创造了世界以后,就去看望他创造的一样一样东西,问他们在世界上过得可好,是不是样样都满意了,还需要什么吗。最后轮到来看世界上的第一只狗。上帝问它是不是一切都满意了,还需要不需要什么东西。狗本来想摇头说: 主啊,没有了,我没有什么东西再需要了;可它这时候正竖起耳朵听着什么有趣之至的声音,弄错了,却摇起尾巴来。从此以后狗就净是摇尾巴,而其他动物——比方说马和牛——会像人那样点头。惟有猪既不会摇头也不会点头,全因为上帝问它话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它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满意了,它只管用鼻子去拱地找橡实,不耐烦地摇着小尾巴,像是说:“对不起,请等一等,我这会儿没工夫。”从此猪一直晃着小尾巴,而且为了罚它,它那根小尾巴总是粘着芥子或者辣根,让它死后还辣它。从创世以来就是这样了……

不过我今天不打算讲这些故事,而要讲那个叫弗朗蒂歇克·国王的流浪汉。对了,我们这个流浪汉差不多走遍了整个世界;他甚至到过特鲁特诺夫、克拉洛夫—格拉德策、斯卡利策,又到过沃多洛夫、马尔绍夫和其他远地方……有一个时候,他还到过日尔诺夫策,在我的爷爷那儿干过活,可你们知道,流浪汉毕竟是流浪汉,很快他又收拾好自己的背包走了,不知是到斯塔尔科奇,还是到了天涯海角,反正又没了踪影——他就是这个安定不下来的脾气。

我已经跟你们说过了,大家叫他做流浪汉、浪荡鬼等等,有人甚至叫他做小偷、流氓或者强盗,可这完全是无中生有,是污蔑他: 弗朗蒂歇克·国王从来没拿过、偷过和抢过别人的东西。请你们相信我的话好了,他一根线也不拿人家的!正因为他这样诚实,他最后受到了大大的尊敬。我这会儿正是要给你们讲这件事。

有一回,这个流浪汉弗朗蒂歇克站在波德梅斯捷奇卡附近的十字路口,正在那里想: 是到维切克家讨个小面包好呢,还是去问普罗乌兹老先生讨个羊角面包好。正巧这时候,他身边走过一位戴圆顶礼帽的先生,一看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外国旅游者,十分神气,手里拿着个小手提箱。忽然刮起一阵风,把这位先生头上的圆顶礼帽吹了下来,吹得它一路上往前咕噜噜滚去。

“请给我拿一会儿,朋友,”那位先生叫了一声,随手把自己的小手提箱交给了流浪汉弗朗蒂歇克。

弗朗蒂歇克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位先生已经飞也似的去追那顶帽子了,真是但见灰尘滚滚!

弗朗蒂歇克·国王只好拎着那个小手提箱站在那里,等着它的主人回来。他等了半个小时,他等了一个小时,可它的主人一直不回来。弗朗蒂歇克又不敢离开一下去讨面包——怕那位不认识的先生回来找手提箱,却跟他错过了。他等了两个小时,等了三个小时,为了不太无聊,只好又演奏他的肠子。

那个人一直不回来,天已经黑了。天上星星闪烁。全城的人都像猫在灶头上那样蜷伏起来睡着了,只是不喵喵叫——因为他们不是猫。他们都睡得那么甜,可是这位可怜的流浪汉弗朗蒂歇克却一个劲儿地直挺挺站着,冷得要命,眼睁睁地看着天上的星星,只等那个不认识的人回来。

半夜十二点的钟声刚响,他就听到一个可怕的声音:

“您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等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弗朗蒂歇克说。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那可怕的声音又问。

“是那个人的手提箱,”流浪汉说,“他关照我替他拿着,直到他回来。”

“那个人在哪儿?”那可怕的声音第三次问。

“他追他的帽子去了。”弗朗蒂歇克回答说。

“哈哈哈!”那很凶的声音说,“太可疑了。您跟我来!”

“我怎么能走开呢?”流浪汉想反对,“我得在这儿等到他回来。”

“我以法律的名义宣布,您被捕了!”那很凶的声音吼了起来,弗朗蒂歇克顿时明白,这个人正是警察博乌拉先生,跟他争是没有用的。

他搔搔后脑勺,叹了口气,只好跟着博乌拉先生上警察局去。他们在那个厚本子上记下了他的名字,把他关进了看守所,拿走了手提箱,要等到法官先生来。

第二天早晨,流浪汉给带去见法官先生。老天爷,怎么就想不到呢,这位法官先生就是高级文官舒尔茨先生。如今他也待在那无忧无虑的天堂了。

“哼,你这无业游民,废物,好吃懒做的家伙,”法官说,“你又到这儿来了?由于你无家可归,我们把你关了一天,算下来一个月还不到!天啊,我碰到你这种人,朋友,也真叫倒霉!这一回又为什么把你带来了?为了你在街头游来荡去吗?”

“不是的,法官先生,”流浪汉弗朗蒂歇克回答说,“这一回博乌拉先生把我带来,正好相反,是因为我一直站着不动。”

“那么,你这流浪汉,”法官说,“你干吗一直站着不动呢?你不这样一直站着不动,就不会把你带来了!不过我听说,从你手里找到了一个什么手提箱。这是真的吗?”

“对不起,先生,”流浪汉说,“这手提箱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交给我拿着的。”

“呵呵!”法官先生叫起来,“我知道您这个不认识的人!你们这些弟兄偷了东西,总说是个什么不认识的人给的。朋友,您骗不了我们!我问您,手提箱里有些什么东西?”

“说谎当场死掉,我不知道。”流浪汉弗朗蒂歇克说。

“哼,你呀,浪荡鬼!”法官先生说,“我们这就来看!”

法官先生打开手提箱,惊讶得从座位上跳起来。手提箱里塞满了钱。法官一数,里面一共有一百三十六万七千八百一十五元九角二分,外加一把牙刷!

“真该死,”法官先生叫起来,“朋友,这些钱你是从哪儿偷来的?”

“对不起,法官先生!”弗朗蒂歇克·国王回答说,“这个手提箱是一位不认识的先生叫我给他拿一拿的,他的帽子给风吹走,他追帽子去了。”

“哼,你这个骗子!”法官先生吼叫起来,“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的鬼话吗?那个人会相信你,会把一百三十六万七千八百一十五元九角二分外加一把牙刷交给你这个叫花子?我倒想见见他!……现在上看守所去吧!你放心,你偷了谁的钱,我们会搞清楚的。”

就这样,可怜的弗朗蒂歇克在看守所里给关了很久。

冬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了,可还没人来报告丢失这笔钱,于是法官舒尔茨先生、警察博乌拉先生以及法院和警察局的其他先生们已经开始疑心,弗朗蒂歇克·国王这个无业、无固定住址、一再犯案的乞丐流民准在什么地方把一个不知名的人杀死埋掉,把他那一手提箱的钱抢走了。

就这样过了整整一年零一天,弗朗蒂歇克·国王又被带上法庭,要判他杀害了一个不知名的人,抢劫了他一百三十六万七千八百一十五元九角二分和一把牙刷的罪。

唉呀呀,朋友,那可不得了——犯了这样的罪可是要判绞刑的呀!

“哼,你这恶棍,坏蛋,强盗,”法官先生对被告人说,“你还是全招认出来的好: 你在哪里杀害了那位先生,并且把他埋在哪里了?承认了可以绞得轻些。”

“可我并没有杀害他!”可怜的弗朗蒂歇克申辩说,“他只是去追他那顶帽子,连影子也没有了。他像裁缝钻进全是人潮的市场,飞得无影无踪。这手提箱是他亲自塞到我手里来的。”

“好,”法官先生叹了口气,“既然你愿意这样,那我们就只好不等你承认就绞死你了……博乌拉先生,上帝保佑,请您绞死这个怙恶不悛的坏蛋吧!”

他还没把话说完,门就砰地打开,进来了一位不认识的人,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是灰尘。

“到底找到了!”他一口气说。

“找到谁了?”法官先生用严厉的声音问。

“找到圆顶礼帽啊!”不认识的人说,“可乱七八糟地忙了一通,好心的人们!……你们想象一下吧,一年前我正在波德梅斯捷奇卡附近的路上走,忽然吹来一阵风,把我头上的帽子吹走了。我随手把我的手提箱交给了一个什么人,接着——呼的一声——就跑着去追我的帽子。这顶可恶的帽子顺着桥咕噜噜滚到塞赫罗夫,从塞赫罗夫滚到扎列西耶,从扎列西耶滚到尔台尼亚,穿过科斯捷列茨滚到兹贝奇尼克,经过整个格罗诺夫和纳霍德,一直滚到国境。我一路追着它,眼看就要抓到了,可国境上一个关口人员拦住我,问我要上哪里去。我说去追帽子。我还没来得及给他解释完,帽子已经连影子也没有了。于是我在当地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又急如星火地到列文和胡多巴去追帽子,那儿的水真臭……”

“等一等,”法官先生打断他的话说,“这儿在开庭审判,可不是请您上地理课!”

“那我就长话短说吧,”不认识的人说,“在胡多巴我打听到,我那顶帽子在那里喝了一玻璃杯水,给自己买了一根手杖,坐火车上斯维德尼克去了。我自然马上坐上火车去追它。在斯维德尼克,这该死的帽子在客栈过了一夜,也不付一个子儿房钱,又不知上哪儿去了。我打听到它在克拉科夫浪荡,并且——愿它不得好死!——打算在那里跟一个寡妇结婚。我只好又上克拉科夫去找它。”

“您为什么非这样追它不可呢?”法官先生问道。

“这个嘛,”不认识的人说,“这顶帽子还几乎是新的,而且我在帽带底下塞着一张从斯瓦托诺维策到斯塔尔科奇的回程票。我需要这张车票啊,法官先生!”

“哦,”法官先生说,“那我明白了。”

“就是这样,”不认识的人说,“我可不想再买一次票!……我刚才讲到哪儿了?对,我上克拉科夫去。好,我一到那里,可帽子——你说它坏不坏?——坐头等车上华沙去了,要到那里去冒充外交官。”

“它真是个骗子!”法官先生叫起来。

“我于是报告警察局,”不认识的人说下去,“我给华沙打电话,要他们逮住它。可我的帽子给自己买了件皮大衣——这时候已经到冬天了,——留起了小胡子,上远东去了。我当然又去追。它在奥伦堡坐上火车上鄂木斯克,穿过整个西伯利亚!我紧追不舍。在伊尔库次克它不见了。最后我在布拉戈维申斯克追上了它,可它这浪荡鬼从我手里溜走了,滚过整个中国东北来到黄海。在海边我把它追上了——因为它怕水。”

“你在那里捉住它了吗?”法官先生问道。

“哪里呀!”不认识的人说,“我在海边已经向它扑过去了,可就在这时候风向一转,帽子又朝西滚去。我急起直追。就这样,您想想,我跟着它穿过整个中国,接着穿过整个中亚细亚,有时步行,有时坐轿子,有时骑马,有时骑骆驼,最后它在塔什干坐上火车,又回到奥伦堡。从那儿上哈尔科夫、奥德萨,从那里又到匈牙利,接下来回到奥洛莫乌茨、捷克—特日博瓦、蒂尼什特,最后重新来到这里。就在这里,五分钟前它在广场上正要进小饭馆,就在这时候我一把捉住了它。瞧它,还想吃酿肉辣椒呢!……这就是它,这小宝贝!”

他说着拿起他那顶圆顶礼帽给大家看。说实在的,它已经又破又旧了,可大家一声不响,没说它是个大浪荡鬼。

“现在我来看看,”那不认识的人叫起来,“我那张从斯瓦托诺维茨到斯塔尔科奇的回程票还在不在!”

他从帽带底下抽出那张票子。

“在!”他得意地叫道,“好,现在我回到斯塔尔科奇不用再花钱买票了。”

“亲爱的先生,”法官先生说,“不过您的票子已经没用了!”

“怎么没用了?”不认识的人啊呀一声。

“因为回程票只在三天内有效,可您这张票已经过了整整一年零一天。因此,亲爱的先生,它已经作废了。”

“真糟糕,已经作废了,”不认识的人说,“这一点我可没想到!现在只好另外买票了,可我口袋里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不认识的人搔搔后脑勺,“不过等一等,我动身去追帽子的时候,我把我装着钱的一个手提箱交给一个什么人了!”

“手提箱里有多少钱?”法官先生连忙问。

“要是没记错,”不认识的人回答说,“里面一共有一百三十六万七千八百一十五元九角二分,除此之外,还有一把牙刷。”

“一点儿不错!”法官先生紧接着说,“您那个手提箱连同您的钱,还有您那把牙刷,就在我们这里。站在这里的那个人,您就是把手提箱交给他拿的。他的名字叫弗朗蒂歇克·国王。说实在的,我,还有博乌拉先生正要判处他死刑,因为他抢劫并杀害了您。”

“您这是什么话!”不认识的人说,“这么说,你们逮捕了他这个可怜人?也真好,钱分文不少,不然他会花掉的!”

法官先生于是站起来庄严地说:

“法庭业已查明,弗朗蒂歇克·国王没有偷,没有骗,没有侵占,没有抢,也没有拿走交给他拿的一元,一角,一分,也就是说,分文未拿,虽然后来查清,他本人根本没有一个子儿买方面包,买绞丝面包,买圆圈面包,买圆面包,买饺子,买饼干或者任何可以果腹的谷类食物,亦即拉丁文称为cerealia的东西。法庭受权声明,弗朗蒂歇克·国王没有犯杀人罪,即拉丁文称为honlcide的罪,他没有犯谋杀、毒杀、杀人未遂、抢劫、使用暴力、盗窃以及一切居心不良的罪。正好相反,他正直、高尚,一日一夜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要归还给原主一百三十六万七千八百一十五元九角二分和一把牙刷。根据上述情况,我宣布恢复他的自由并消除他的一切嫌疑,阿门……真见鬼,朋友们,我变得说话多了,对吗?”

“好了,好了!”不认识的人说,“现在应该让这位诚实的流浪汉发个言。”

“可我能说什么呢?”弗朗蒂歇克·国王谦虚地说,“我有生以来没拿过别人的东西,哪怕是一个掉在地上的苹果!我就是这个脾气。”

“那么,兄弟,”不认识的人说,“你在流浪汉中间和在所有的人中间,简直是一只白老鸦。”

“我也这么说!”警察博乌拉先生跟着说。你们当然已经注意到了,他直到这时候才开了口。

弗朗蒂歇克·国王于是又恢复了自由。由于他诚实,那位不认识的人赏给他一笔钱,让他可以买房子,在房子里可以有张桌子,在桌子上可以有个盘子,在盘子里可以来点煎香肠。

可弗朗蒂歇克·国王的口袋有个大窟窿,这些钱漏掉了,于是他又一无所有,不名分文。他重新到处流浪,一路上演奏肠子,同时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叫他做白老鸦呢。

夜里他溜进一个荒废的岗棚,睡得像只土拨鼠。等到天亮,他把头钻出来一看,只见阳光照耀,遍地沐浴着新鲜的露水,岗棚前的栅栏上待着一只——你们想是什么?——一只白老鸦。弗朗蒂歇克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白老鸦,于是盯住它看,气也忘了透。它全身白得像刚下的雪,眼睛红得像红宝石,脚是粉红色的,它正在用嘴梳理羽毛。它一看见弗朗蒂歇克,张开翅膀像是要飞走,可还是留了下来没动,用红宝石似的眼睛怀疑地看着流浪汉那个乱蓬蓬的头。

“喂,你呀,”它忽然说起话来,“不会用石头扔我吧?”

“不会,”弗朗蒂歇克说,只是奇怪老鸦怎么会说话,“老天爷啊,怎么,你会说话?”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老鸦说,“我们白老鸦什么都会说。黑老鸦只会呱呱地叫,可我爱说什么就能说什么。”

“你别吹牛!”弗朗蒂歇克很惊讶,“好,你说说这个字眼吧:‘瓜果’。”

“瓜果。”那老鸦说。

“你再说说这个字眼:‘王国’。”弗朗蒂歇克说。

“王国,”老鸦跟着说,“好,现在你看到我会说话了吧?我们白老鸦可非同寻常。普通老鸦只能数到五,可白老鸦能数到七!你自己听听吧: 一,二,三,四,五,六,七!你会数到多少?”

“嗯,数到十也行。”弗朗蒂歇克说。

“你别吹牛!你数给我看看。”

“哼,我还能这么说: 九个行当不嫌多,还需要有第十个!”

“天啊,”白老鸦叫起来,“这么看来你不是只普通的鸟!我们白老鸦也不是普通的鸟。你准看见过教堂里画的那些大鸟吧——有白鹅翅膀和人嘴巴的?”

“哦,”弗朗蒂歇克说,“你说的是天使?”

“对了,”白老鸦说,“你知道吗,这些实际上就是白老鸦,只是很少有人看见过他们。我的朋友,我们是不多的。”

“对你说实话吧,”弗朗蒂歇克回答说,“我也是白老鸦。”

“不过,”白老鸦半信半疑地拖长声音说,“你不大白!你怎么知道你是白老鸦呢?”

“昨天法官舒尔茨先生在法庭上对我说的,一位不认识的先生,还有警察博乌拉先生也都这么说。”

“请你告诉我,”白老鸦很惊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弗朗蒂歇克·国王。”流浪汉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国王?你是国王?”老鸦叫起来,“吹牛!穿得这样破烂的国王还没见过。”

“信不信由你,”流浪汉说,“我的确是国王。”

“你在哪里是国王?”老鸦问他。

“我在哪里都是国王。在这里我是国王,在斯卡利策我是国王,在特鲁特诺夫我也是国王。”

“在英国呢?”

“在英国我也是国王。”

“在法国就不是了吧?”

“在法国也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到哪里我都是弗朗蒂歇克·国王。”

“这不可能,”白老鸦不相信,“你发个誓:‘撒谎瞎掉我的眼睛。’”

“撒谎瞎掉我的眼睛。”弗朗蒂歇克说。

“你再发个誓:‘撒谎我当场死掉。’”白老鸦要他说。

“撒谎我当场死掉!”弗朗蒂歇克说,“还让我的舌头烂掉……”

“好了,够了,我相信了,”白老鸦打断他的话说,“在白老鸦当中你也可以是国王吗?”

弗朗蒂歇克斩钉截铁地对它说:“在白老鸦当中我也是弗朗蒂歇克·国王。”

“等一等,”白老鸦说,“今天我们正好要在克拉科尔卡开会选老鸦国王。老鸦国王从来都是白老鸦当的。既然你是白老鸦,而且在哪里都是国王,那我们也可以选你。这样吧,你在这儿等到吃中饭时候,那时候我回来告诉你选举结果。”

“那好吧,我等你,”弗朗蒂歇克·国王同意了。

白老鸦张开白翅膀,呜地一下——飞得不见了。它飞到克拉科尔卡去啦。

弗朗蒂歇克于是一个人留下来等着,晒着太阳。

小朋友,你们也知道,选举是很费“话”的事情。老鸦们在克拉科尔卡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争执,商量和讨论,始终得不到一致的意见,争啊争啊,直到最后塞赫罗夫工厂响起了中饭时间的汽笛声。到这时候老鸦们才开始选举,最后一致通过选弗朗蒂歇克·国王做所有老鸦的国王。

可弗朗蒂歇克·国王等不及了,主要是饿得受不了了。中饭时候他动身朝格罗诺夫走,上我的开磨坊的爷爷那儿去要一块香喷喷的刚出炉的面包。

等到那只白老鸦飞回来,要通知他说他已经当选为国王了,他已经走得远远的,在山和谷的那一边了。

老鸦们不见了自己的国王,十分伤心,白老鸦们吩咐黑老鸦们飞遍全世界去找他,可找来找去也没找到,不能把他带回来登上在克拉科尔卡森林中那个老鸦王位。

从此以后,黑老鸦在整个世界飞,一个劲儿地叫,当然,黑老鸦不比白老鸦,咬字不准,“国王”就叫成了:

“呱——哇!呱哇!呱呱呱!呱呱呱!”

特别是冬天,当它们聚成一大群的时候,有时忽然一下子想起国王,就纷纷飞起来,飞在田野和森林的上空,一面飞一面拼命地大叫特叫:

“呱哇!呱哇!呱呱呱!呱呱呱——啊啊啊!”

(任溶溶译)



注释:

① 即海兰泡。

② 白老鸦指与众不同的人。

卡雷尔·恰佩克是捷克反法西斯的爱国人士,1938年去世时,他的葬礼成了捷克首都布拉格市民反法西斯的示威游行。德国法西斯对他恨之入骨,第二年一侵入布拉格,马上下令逮捕他,不知道他已经死了。这位具有世界名望的东欧浪漫主义作家也写过儿童文学作品《九篇童话》。《流浪汉的童话》是其中极具艺术个性的一篇。

主人公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汉。有一天他肚子饿得咕咕叫,站在街道十字路口正思忖到什么地方去讨个面包吃,忽然刮起一阵风,把一位先生的礼帽吹跑了。这位先生随手把自己的手提箱交给流浪汉保管,自己追帽子去了。流浪汉在原地枯站,从白天等到黑夜,箱子的主人一直没有回来取箱子,流浪汉自己却被警察当作嫌疑犯关进了警察局。法官发现手提箱里放有巨款,而箱子主人又不见踪影,从怀疑流浪汉偷窃箱子发展到怀疑流浪汉杀人。正当法官要将流浪汉处以绞刑的时候,追帽子已经追了一年零一天的那位先生回来取手提箱了……

上面这段就是这篇童话的主干情节。恰佩克写童话的那些年,法西斯在欧洲非常猖獗。作者作为一位反法西斯的斗士,质疑严酷的现实,怀着深深的疑虑思索善与恶的标准。他这一时期写成的童话被他自己叫做“反过来写的童话”,即在童话中表现他对公认的善恶标准的重新审视及审视的结果。恰佩克所谓“反过来写”的创作理念,作用于《流浪汉的童话》,小到流浪汉的称谓: 明明是颠沛流离,四海为家的乞丐,却偏偏要以“国王”冠名,叫什么“弗朗蒂歇克·国王”,这是“反过来写”;大到对流浪汉的评价: 明明是一个诚实的人,却被认定不诚实以至要将他送上绞刑架;法官本该是正义的象征,却要对一个善良的人以莫须有的罪名绳之以法——善与恶的标准颠了个倒,这是“反过来写”。

恰佩克的哲思、机智和幽默,令人忍俊不禁的谐趣品格,以及隐含的辛辣讽刺,游走于童话的字里行间,俯拾皆是: 人们不叫流浪汉的名字,把诸如无业游民、穷鬼等许多难听的名字泼在他头上,“假使为了每一个这类名字付给他一个克朗的话,那他早就能买下黄皮鞋甚至帽子了”;流浪汉饥肠辘辘,谑称“演奏肠子”,“简直可以开音乐会了”;帽子的主人的手提箱里,有一百三十六万七千八百一十五元九角二分,嘿嘿,还“外加一把牙刷”;那顶飞离那位先生的礼帽会喝水,会给自己买手杖,甚至打算跟一个寡妇结婚,当主人捉住它时,它正要进一家饭馆吃“酿肉辣椒”;帽子的主人死命追赶自己的帽子,是因为帽带底下有一张车票,而那张车票只在三天内有效,追回帽子的他得意地取出车票的时候,这张车票已经过了一年零一天,是一张废票;帽子的主人答谢为他保管手提箱而蒙受不白之冤的流浪汉,赏给他一笔钱,可这个一贫如洗的流浪汉,他的口袋有个大窟窿,“这些钱漏掉了,于是他又一无所有,不名分文。他重新到处流浪,一路上演奏肠子……”如果让流浪汉如赏钱的帽子主人所愿,“让他可以买房子,在房子里可以有张桌子,在桌子上可以有个盘子,在盘子里可以来点煎香肠”,那就不是恰佩克的《流浪汉的童话》了。

帽子主人的归来证实了流浪汉的清白。此后故事另辟蹊径——

遭受人间权力机器挤压的流浪汉,为众人所不齿的流浪汉,却被天上飞的老鸦们拥戴为国王,作者沿袭的还是“反过来写”的路子。正直、善良,生活在最底层的穷苦人不被人类社会所尊重与善待,却被鸟类社会奉为至尊。人不如鸟,其情可悲,其意深邃。临了,流浪汉终因饥饿难耐,不等老鸦们找到他去做国王,自个儿找面包充饥去了。老鸦们满世界找他,由于咬字不准,“国王”叫成了“呱——哇”。童话的收尾充满谐趣——

特别是冬天,当它们(指老鸦们)聚成一大群的时候,有时忽然一下子想起国王,就纷纷飞起来,飞在田野和森林的上空,一面飞一面拼命地大叫特叫:

“呱哇!呱哇!呱呱呱!呱呱呱——啊啊啊!”

作者的悲悯之情和着老鸦们对流浪汉的声声呼唤在天地间滚滚奔流……

老鸦们的呼唤声一直叫到今天。

《流浪汉的童话》一直流传到今天。

(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