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与家庭,相继成为一切文明社会的基本原素,这个缘由,我们以前已经加以阐发了。我们说过,它们的重要性和必然性,是因为那些情操基于强固的本能之上,且能令人超越自私主义而学习爱。
现在我们要求研究一种全然不同的关系,其中智慧与情操驾乎本能之上而且统治了本能。这是维系两个朋友的关系。为何这新的关系亦是社会生活所少不了的呢?难道由本能发生的关系还不够么?难道夫妇与家庭,不能令人在最低限度的冲突之下找到他涉历人生时必不可少的伴侣么?
对于这一点,我们首先当解答的是:大多数人终生不知夫妇生活之能持久。为何他们逃避婚姻呢?多数是并未逃避,只没有遇到而已。我想,这是因为世界上女子较多于男子,故所有的女子在一夫一妻制度之下,不能各各选中一个丈夫。而且,只要一个人,不论男女,心灵和感觉稍稍细腻一些,便不能接受无论何种的婚姻。他对于伴侣的选择,自有他坚决的主见和癖好。有人会说:“但在人生无数的相遇中,竟不能使每个人至少物色到一个使他幸福的对手,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这却不一定。有些人过着那么幽密的隐遁生活,以至什么也闯不进他们的生活圈。还有些,则因偶然的命运置他们于一个性格思想全然不同的环境里之故,只觉得婚姻之弄人与可厌。
且也有并不寻找的人。早岁的受欺,肉体的恐惧,神秘的情意,终使他鄙弃婚姻。要有勇气才能发下这终生的盟誓;跳入婚姻时得如游泳家跳下海去一般。这勇气却非人人具有。有时,一个男人或女人,颇期望结婚,但他们所选择的他或她过着另外一种生活。于是,因了骄傲,因了后悔,因了怨望,他们终生死守着使他们成为孤独的一种情操。以后他们也许会后悔,因为他们虔诚地保守着的回忆已只是纯粹形式上的执拗。“昔日的心绪早已消逝。”但已太晚了。青春已逝,已非情场角逐、互相适应的时代了。我们会阐述夫妇生活之调和怎样的有赖于婉转顺应的柔性。独身者自然而然会变得只配过孤独生活而不能和另一个人过共同生活的人,即是愿意,他亦不能美满地做一个丈夫或妻子了。
对于这一般人,人生必得提供另一种解决方式。他们彻底的孤独生活简直是不近人情的,除了发疯以外,没有人能够忍受;他们在何处才能觅得抗御此种苦难的屏障呢?在幼年的家庭中么?我们已陈叙过家庭不能助人作完满的发展,它的优容反阻挠人的努力。一个只靠着家庭的老年独身者,其境况是不难想象的:巴尔扎克在《堂兄弟邦》(Le Cousin Pons)一书中,即研究这种关系含有多少不安定的、平庸的,有时竟是丑恶的成分。邦终于只靠了朋友而得救。
即是为那些组织家庭的人,为那个有很好的伴侣的丈夫或妻子,为那些与家长非常和睦的儿童,为有着一千零三个爱人的邓·璜也还需要别的东西。我们已看到,家庭啊,爱情啊,都不容我们的思想与情操全部表现出来,凡是我们心中最关切的事情,在家庭和爱情中都不能说。在家庭里,因为我们和它的关系是肉体的,非精神的,人们爱我们也太轻易了;在爱情中,则除了那些懂得从爱情过渡到友谊的人之外,两个相爱的人只是互相扮演着喜剧,各人所扮的角色也太美满了,不容真理的倾吐。这样,儿童、父母、丈夫、妻子、爱人、情妇,都在他们的心灵深处隐藏着多少不说出来的事情;尤其蕴藏着对于家庭,对于婚姻,对于父母,对于儿女的怨艾。
而凡是不说出来的东西,都能毒害太深藏的心灵,有如包藏在伤口下面的外物能毒害肉体的组织一般。我们需要谈话,需要倾诉,需要保存本来面目,并不像在家庭或爱情中徒在肉体方面的随心所欲,而尤其需要在智慧与精神方面能适心尽意。在向着一个心腹者倾诉的当儿,我们需要澄清秘密的情操与胸中的积愤;这知己将成为我们的顾问,即使他不愿表示意见,也能使这些秘密的怨恨变得较有社会性。因此我们在爱情之外应另有一种关系,在家庭之外应另有一个团体。这另一个团体便是和我们能自由选择的一个人的友谊,或是和一个现在的或往昔的大师的默契。我们今日所要研究的便是这自由选择的、补充的家庭。
友谊是怎样诞生的呢?关于母爱,我们用不到提出这问题。这种爱是和婴孩一同诞生的;根本是纯粹的本能。关于性爱,答案也似乎不难。一瞥,一触,引起了欲愿和钦佩。“爱始于爱。”最真实的最强烈的爱情是最突兀的。“乳母啊,这青年是谁?如果他已娶妻,我唯有把坟墓当作我的合欢床了。”爱情不靠道德的价值,不靠智慧,甚至也不靠所爱者的美貌。美丽的蒂太妮亚(Titania)曾俯伏在鲍东(Botton)的驴子似的头上。爱情是盲目的,这句平凡的老话毕竟是真理。我们总觉得别人的爱情是不可解的。“她在他身上看到些什么呢?”所有的女人对所有的女人都要这样说。但在被不相干的人认为贫瘠的园地上,一种强烈的、压制不住的情操诞生了,因为有欲愿在培养它。
友谊的诞生却迟缓得多。初时,它很易被爱情窒息,有如一颗柔弱的植物容易被旁边的丛树压倒一样。拉·洛希夫谷曾言:“大多数的女人所以不大会被友谊感动,是因为一感到爱情,友谊便显得平淡了之故。”平淡?可不,在友谊的初期,却是明澈得可怕。对于他或她,一个驴子似的头始终是驴子似的头。怎么能依恋驴子似的头呢?在头脑完全明澈的两人中间,既毫无互相吸引的肉体的魅力,怎么能诞生友谊这密切的关系呢?
在有些情形中,这种关系是产生得极自然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所遇到的人赋有难得的优点,而且人家也承认他的优点。因此,友谊颇有如霹雳般突然发生的时候。一瞥,一笑,一顾,一盼,在我们精神上立刻显示出一颗和我们声气相投的灵魂。一件可爱的行为,证实了一颗美丽的心灵。于是,和爱情始于爱情一样,友谊亦始于友谊。在此突兀的友谊中,选中的朋友亦不一定是高人雅士,因为优劣的判断也是相对的。某个少女可以成为另一个少女的心腹,同出,同游,而于第三者却只觉得可厌。如果因为偶然之故,先天配就的和谐居然实现了,友谊便紧接着诞生。
但除了例外,这样的相遇不常能发生持久的关系。婚姻制度帮助爱情使其持久,同样,甫在萌芽中的友谊亦需要一种强制。人心是懒惰的。倘使没有丝毫强制去刺激那甫在萌芽的情操,往往容易毫无理由地为了一些小事而互相感到厌倦。“她翻来覆去唠叨不已……她老是讲那些事情……他是易于生气的……她老是迟到……他可厌,她太会怨叹了……”这便需要强制了,学校、行伍、军队、船上生活、战时将校食堂、小城市里公务员寄膳所,在这一切生活方式中都含有家庭式的强制,而这是有益的。人们必需过着共同生活。这种必需,使人慢慢地会互相了解,终于互相忍受。“人人能因被人认识而得益,”我敢向你们提出这一条定理。
然而偶然发生的友谊并不必然是真正的友谊。亚倍·鲍那(Abel Bonnard,今译作阿贝尔·伯纳德)有言:“人们因为找不到一个知己,即聊以几个朋友来自慰。”真正的友谊必须经过更严格的选择。蒙丹之于鲍哀茜(Boétie,今译作鲍埃西)不但友爱,而且尊重、敬仰。他认出他具有卓越优异的心魂,使他能一心相许。一切男人,一切女子,对于所敬重的人可并不都能如是依恋。有的对于人家的优点感到嫉妒,不想仿效高贵性格的美德,而只注意于吹毛求疵。另有一般,因为怕自己经不起太明澈的心魂的批判,故宁愿和较为宽容的人厮混。
“凡是尚未憎恶人类的人,凡相信人群中还散处着若干伟大的灵魂,若干领袖的人才,若干可爱的心灵,而孜孜不倦地去寻访,且在访着之先便已爱着这些人的人,才配享受友谊。”
对于鲍那氏这种重视心理作用的见解,我愿附加一点。为使人能温柔地爱恋一个人起见,在这被爱者所有的优点之外更加上若干可爱的弱点亦非无益。人们不能彻底爱一个不能有时报以微笑的人。在绝对的完美之中,颇有多少不近人情的成分,令人精神上心灵上感到沮丧。他能令人由钦佩而尊敬,可不能获得友谊,因为他令人丧气,令人胆怯。一个伟大的人物,因为具有某种怪癖而使他近于人情,使我们感到宽弛,这是我们永远感激的。
我们对于友谊之诞生的意见,概括起来是:一个偶然的机缘,一盼,一言,会显示出灵魂与性格的相投。一种可喜的强制,或一种坚决的意志更使这初生的同情逐渐长成以至确定。我们可以到达心心相印的地步的相契,胜于在精神上与外人相契的程度,可远过于骨肉至亲。这是友谊最初的雏形。
此刻,我愿更确切地推究一下,在这伟大的情操——有时竟和最美的爱情相埒的友谊,和更凡俗而不完全的“狎习”之间,究有什么区别。
拉·洛希夫谷说:“所谓友谊,只是一种集团,只是利益的互助调节,礼仪的交换,总而言之,只是自尊心永远想占便宜的交易。”拉·洛希夫谷真是苛刻,或至少他爱自以为苛刻,但他在此所描写的,在人与人的关系中,正不是友谊。交易么?不,友谊永远不能成为一种交易,相反,它需求最彻底的无利害观念。凡是用得到我们时来寻找我们,而在我们替他尽过了力后便不理我们的人,我们从来不当作朋友看待的。
固然,要发觉利害关系不常是容易的事,因为擅长此种交易的人,手段是很巧妙的。“对于B君夫妇你亲热些罢……”丈夫说。“为什么?”妻子答道,“他们非常可厌,你又用不到他们……”“你真不聪明,”丈夫说,“当他回任部长时我便需要他们了,这是早晚间事,而他对于在野时人家对他的好意更为感动。”“不错,”妻子表示十分敬佩地说,“这显得更有交情。”——的确“这显得更有交情”,但绝不是友谊。在一切社会中,两个能够互相效劳的人有这种交易亦是很自然的。大家互相尊敬,但互相顾忌的时候更多。大家周旋得很好。大家都记着账:“他的勋章,我将颁给他,但他的报纸会让我安静。”
友谊是没有这种计算的。益非两个朋友不能且不该在有机会时互相效劳,但他们对于这种行为,做得那么自然,事后大家都忘掉了,或即使不忘掉,也从不看作重要。你们当记得拉·风丹纳(La Fontaine,今译作拉·封丹)贫困时,一个朋友请他住到他家里去,他答道:“好,我去。”一个人是不应当怀疑朋友的。为人效劳之后,当避免觉得虚荣的快感。人的天性,常在看到别人的弱点时,感觉到自己的力强,在最真诚的怜悯之中,更混入一种不可言喻的温情。苛刻的拉·洛夫希谷又言:“在我们最好的友人的厄运之中,我们总找到若干并不可厌的成分。”莫利亚克在《外省》(La Province)一书中说,我们很愿帮助不幸者,但不喜欢他们依旧保存着客厅里的座钟。
“只要你还是幸福的时光,你可有许多朋友;如果时代变了,你将孤独。”不,我们绝不会在灾患中孤独的。那时不但恶人要表示幸灾乐祸,而那些当初因为你很幸福而不敢亲近你的其他的不幸者,此时亦会走向你,因为你亦遭了不幸,他们觉得与你更迫近了。可怜的雪莱,在还未成名时,较之煊赫一世的拜仑朋友更多。必得要有高尚的心魂,方能做一个共安乐的朋友而心中毫不存着利害观念。
因此,无利害观念成为朋友的要素之一,能够帮助人的朋友,应当猜透对方的思虑,在他尚未开口之前就助他。“从趣味和尊敬方面去看待朋友是甜蜜的,但从利害方面去交给他们便显得难堪,这无疑是干求了。”那么,当他们需要我们尽力时,我们预先料到他们的需要而免得他们请求了罢。财富与权力,其唯一的、真实的可爱处,或许即在我们能运用它们来使人喜欢这一点上。
在无利害观念之外,互相尊敬似乎是友谊的另一要点。“真的么?”你会问。“然而,我颇有些朋友为我并不敬重而确很爱好的,敬与爱当然不同,且我对他们亦老实说我不敬重他们。”我认为这是一种误解,尤其是不曾参透实际的思想。实在我们都有一般朋友,我们对他们常常说出难堪的真理,且没有这种真诚也算不得真正的友谊。但有些批评,在别人说来会使我们动怒而在朋友说来我们能够忍受,这原因岂非是我们知道在批评之外,他们在许多更重要的地方敬重我们么?所谓敬重,并非说他们觉得我们“有德”,也不是说他们认为我们聪明。这是更错杂的一种情操。把我们的优点和缺点都考量过了之后,他们才选择我们,且爱我们甚于他人。
唯有尊敬方能产生真诚,这是应当明白的要点。凡是爱我们、赞赏我们的人所加之于我们的,我们都能忍受;因为我们能接受他的责备而不丧失自信(万一丧失了这自信,我们便生活不下去)。著作家中间的美满的友谊,也就靠这种混合的情操维持。蒲伊莱(Louis Bouihert,今译作路易-布耶)对于弗罗贝作最严酷的批评,可不损伤他的尊严,因为他把弗罗贝当作大师,弗罗贝亦知道这点。但我们得提防另一种“真诚的朋友”,他们的真诚只使我们丧气,他们的顾虑只使我们提防人家说我们的坏话,而对于好的方面似乎聋子一般全听不见。也得提防多疑的朋友,我们对他的敬爱,他不能一次明白了便永远明白,也不懂得人生是艰辛的,人是受着意气支配的,他老是观察我们,把我们的情操、烦躁、脾气的表现都当作有意义的征象。多疑的人永远不能成为好朋友。友谊需要整个的信任:或全盘信任,或全盘不信任。如果要把信心不断地分析、校准、弥缝、恢复,那么,信心只能加增人生的爱的苦恼,而绝不能获得爱所产生的力量和帮助……但若信心误用了又怎样呢?也没有关系;我宁愿被一个虚伪的朋友欺弄而不愿猜疑一个真正的朋友。
毫无保留的信任是否亦含有倾诉全部心腹的意思?我想不如此不能算真正的友谊。我们说过,交友目的之一,在于把隐藏在心灵深处的情操在社会生活中回复原状。如果朋友所尊敬的不是我们实在的“我”,而是一个虚幻的“我”,那么这种尊敬于我们还有什么价值?只要两个人在谈话时找不到回忆的线索,谈话便继续不下去。只要你往深处探测,触到了心底的隐秘,它便会如泉水般飞涌出来。在枯索的谈话中忽然触及了这清新的内容,确是最大的愉快。只是,机密的倾吐不容易承当,要有极大的机警方能保守住别人的心腹之言。在谈话中,抉发大家所不知道的机密在人前炫耀,是很易发生的事。当自己的心底搜索不出什么时,人们会试把难得的秘闻来打动人。于是,人家的秘密被泄漏了,即使他实在并不想泄漏。
“没有一个人,在我们面前说我们的话和在我们背后说的会相同。人与人间的相爱只建筑在相互的欺骗上面,假使每个人知道了朋友在他背后所说的话,便不会有多少友谊能够保持不破裂的了。”这是柏斯格(Pascal,今译作帕斯卡尔)的名言。普罗斯德也说,我们之中,如有人能够看到自己在别人脑中的形象时定会惊异。我可补充一句说:即看到自己在爱他的人的脑中的形象时也要惶惑。因此,狡猾之辈不必撒谎,只要把真实的但是失检的言语重述一下,便足使美满的情操解体。
对于这种危险的补救方法,可列举如下:
一、有些心腹之言,其机密与危险的程度,只能对在职业上负有保守秘密之责的人倾吐,即是教士、医生,我愿再加上小说家,因为小说家能以化装的形式用艺术来发泄,故在现实生活中往往能谨守秘密。
二、对于报告某个朋友如何说他,某个朋友又如何说他的人,不论那些话足以使他难堪或使他与朋友失和,应该一律以极严厉的态度对付他。在这等情形中,最好的办法不是和说他如何如何的人(这些话往往是无从证实的)决裂,而是与报告是非的人翻脸。
三、应当在无论何种的情形之下卫护你的朋友,这并非否认确切的事实,因为你的朋友不是圣者,他们有时能够犯极重大的过失;但你只须勇敢地说明你根本是敬重他的,这才是唯一的要着。我认识一个女子,有人在她面前攻击一个她引为知己的人时,她简单地答道:“这是我的朋友”,便拒绝再谈下去。我认为这才是明智。
由此,我们归结出下列的重要观念,即友谊如爱情一样需要一种誓约。鲍那所下的定义即是如此:“友谊是我们对于一个人物的绝对的选择,他们的天性是我们选择的根据,我们一次爱了他,便永远爱他。”阿仑的定义亦极相似:“友谊是对于自己的一种自由的幸福的许愿,把天然的同情衍为永远不变的和洽,超出情欲、利害、竞争和偶然之上。”
他又言:“且还需有始终不渝的决心。否则将太轻易了。”一个人翻阅他的友人名录将如看时钟一般,爱与不爱仿如感到冷热一般随便。实利主义的人说,我们的情操是一种事实。他们的友谊契约是这样订的:“当我是你的朋友时,我是你的朋友;这是趁着意气的事情,我不负任何责任。一天,也许是明朝,我会觉得你于我无异路人,那时我将告诉你。”无论何处,这种措辞总表示人们并不相爱。不,不,绝对没有条件,一朝结为朋友,便永远是朋友了。伦理家会说:“怎么?如果你的朋友做了恶事,下了狱,上了断头台,你还是爱他么?”是啊……看那史当达所描写的于利安(Julien,今译作于连)的朋友,伏格(Fouqué),不是一直送他上断头台么?还有吉伯林的那首《千人中的一人》的诗:
千人中之一人,苏罗门说,会支撑我们胜于兄弟。
这样的人,我们去寻访罢,即是二十年也算不得苦,
如果能够寻到,二十年的苦还是极微。
九百九十九人是没决断的,所见于我们的仍与世俗无异。
但千人中之一人却爱他的朋友,即在大众在朋友门前怒吼的时候。
礼物与欢乐,效劳与许愿……我们绝非交给他这些。
九百九十九人批判我们,依着我们的财富或光荣。
是啊……噢,我的儿子!如你能找到他,你可远涉重洋不用胆怯,
因为千人中之一人会跳下水来救你,
会和你一同淹溺,如他救你不起。
如果你用了他的钱,他难得想起,
如果他用尽了你的,亦非为恨你,
明天他仍会到你家里谈天,没有一些怨艾的语气,
九百九十九个伪友,金啊银啊,一天到晚挂在口边,
但千人中之一人,绝不把他所选的人给恶神做牺牲。
他的权利由你承受,你的过失由他担负,
你的声音是他的声音,他的屋檐是你的住家。
不论他在别处有理无理,我愿你,噢,我的儿子,将他维护。
九百九十九个俗人,见你倒运见你可笑即刻逃避,
但千人中之一人,和你一同退到绞台旁边,也许还要往前。
这是一千个男人中的一个……亦是一千个女子中的一个,有没有呢?我们且来辨别两种情形:女人和女人的友谊,男人和女人的友谊。
女人之能互相成为朋友,是稍加观察便可证明的。但可注意一点:青年女子的友谊往往是真正的激情,比着青年男子的友谊更多波折,而且对抗敌人的共谋性质与秘密协定的成分,也较男子友谊为多。所谓敌人是没有一定的,往往是家庭;有时是另一组少女;有时是男子,她们常把所有的男子当作敌对的异族,认为全体女子应当联合一致去对付。这种共谋为协助行为,我想是因为她们较弱之故,也因为长久以来被社会约束过严之故。十九世纪之时,一个少女的最亲切的思想,在家庭里几乎一点也不能说。她需要一个知己。巴尔扎克的《两个少妇的回忆录》即是一例。
如果结婚的结果很好,婚姻便把少女间的友谊斩断了,至少在一时间内是如此。两种同等强烈的情操是不能同时并存的。如果婚姻失败,心腹者便重新担任她的角色。共谋的事情又出现了,不复是对抗家庭而是对抗丈夫了。不少女子终生忠于反抗男子群的女子连锁关系。这连锁关系是坚固的,除非到了她们争夺同一男子的关头。眼见一个女友和自己也极愿爱恋的男子过着幸福的生活时,若要能够忍受而毫无妄念,真需要伟大的精神和对于自己的幸福确有自信才行。有些女子,当然因为情意终较为低弱之故,往往在这等情景中禁不住有立刻破坏他们、取而代之的念头。这时候,她们的追逐男子,已非为男子本身,而是为反抗另一个女人。这种情操的变幻,使女子在一个爱情作用并不占据如何重要位置的社会里较易缔结友谊。美国的情形便是如此。在美国,男子对于女子远不如欧洲人那么关切。爱的角逐在美国人生活中占着次要的位置,故女子们缔结友谊的可能性较大。
如果是知识和心灵都有极高价值的女子,当然能够缔结美满的友谊。拉斐德夫人和赛维尼夫人便是好例,她们从青年到老死,友谊从未发生过破裂,情爱亦未稍减。她们中偶有争论,亦不过为辩论两者之间谁更爱谁的问题而已。赛维尼夫人的女儿,格里南夫人,因此非常嫉妒。在一般情形中,家庭对于过分热烈的友情总是妒忌的。这也很易了解。朋友是一个与家庭敌对的心腹,不问这朋友是男性或女性。在结婚时女人使丈夫与朋友失和是屡见不鲜的事。只是,如我们在论及婚姻问题时所说的那样,有一种纯粹男性典型的谈话,只吸引男人而几乎使所有的女子感到厌倦,且这无异是对于友谊的奇特的播弄。自有戏剧作家以来,凡是做丈夫的能和妻子的情人发生友谊这一回事,总是讽刺的好题目。这是滑稽的么?无疑的,在这两个男人之间,比着情人与情妇之间,可谈的东西较多。他们诚心相交,且情人与情妇的关系往往亦是因为有丈夫在面前方才维系着的。一朝丈夫不愿继续担任居间者的角色时,或出外远行或竟离婚了时,一对情人的关系也立刻破灭了。
于是,我们便遇到难题了:男女之间的友谊是不是可能的?能否和男子间最美满的友谊具有同样的性质?一般的意见往往是否定的。人家说:在这等交际中怎会没有性的成分?假如竟是没有,难道女人(即是最不风骚的)不觉得多少受着男子的慑服么?一个男子,若在女子旁边过着友谊情境中所能有的自由生活而从不感到有何欲念,亦是反乎常态的事;在这等情形中,情欲的机能会自动发生作用。
且为了要征服女子之故,男人不真诚了。嫉妒的成分也渗入了,它把精神沟通所不可或缺的宁静清明的心地扰乱了。友谊,需要信任,需要两人的思想、回忆、希望之趋于一致。在爱情中,取悦之念替代了信任心。思想与回忆经过了狂乱与怯弱的热情的渗滤。友谊生于安全、幽密与细腻熨帖之中,爱情则生存于强力、快感与恐怖之中。“朋友的失态,即情节重大亦易原谅,恋人的不贞,即事属细微亦难宽恕。”友谊的价值在于自由自在的放任,爱情却充满着惴惴焉唯恐失其所爱的恐惧。谁会在狂热的激情中顾虑到谅解、宽容与灵智的调和呢?唯有不爱或现已不爱的人才是如此。
关于这,人家很可拿实例来回答我们。在文学史上,在普通的历史上,尽有男女之间的最纯粹的友谊。不错,但这些情形可以归纳到三种不完全的虚幻的类别中去。
第一类是弱者的雏形的爱,因为没有勇气,故逗留在情操圈内。普罗斯德着力描写过这些缺乏强力的男子,被女人立刻本能地窥破了隐衷,相当敬重他们,让他们和她做伴。对于这般传奇式的人,她们亦能说几句温柔的话,有若干无邪的举动。她们称之为她们的朋友,但她们终于为了情人而牺牲他们。你们可以想起卢梭、姚贝(Jourbet,今译作儒贝尔)、亚米哀(Amiel,今译作阿米耶尔)等的女友。
有时,女子也可能是一个传奇式的人;在这情形中,可以形成恋爱式的友谊。最显著的例是雷加弥爱夫人(Mme Récamier,今译作雷卡米埃夫人)的历史。但这些蒙上了爱的面具的友谊亦是暗淡得可怜。
第二类是老年人想从友谊中寻求慰藉,因为他们已过了恋爱的年龄。老年是最适合男女缔结友谊的时期。为什么?因为他们那时已不复为男人或女人了。卖弄风情啊,嫉妒啊,于他们只存留着若干回忆与抽象的观念而已。但这正足以使纯粹精神的友谊具有多少惆怅难禁的韵味。
有时,两个朋友中只有一个是老年人,于是情形便困难了。但我们亦可懂得,在已退隐的曾经放浪过的青年们中间(如拜仑与曼蒲纳夫人),在彻悟的老年人和少妇之间(如曼蒲纳勋爵与维多利亚王后),很可有美满的友谊。不过,两人中年纪较长的一个,总不免感到对方太冷淡的苦痛。实在这种关系也不配称为友谊,因为一方面是可怜的恋爱,另一方面是虽有感情却很落寞。
在第三种周圈内,另有一种甜蜜而单调的情绪,即是那些过去的恋人,并未失和而从爱情转变到友谊中去的。在一切男女友谊中,这一种是最自然的了。性的高潮已经平息,但回忆永远保留着整个的结合,两个人并非陌生的。过去的情操,使他们避免嫉妒与卖弄风情的可怕的后果;他们此刻可在另一方式中自由合作,以往的相互的认识更令他们超越寻常的友谊水准。但即在这等场合,我们认为,就是男女间的友谊是可能的话,亦含有与纯粹友谊全然不同的骚乱的情操。
以上是伦理学家对于“杂有爱的成分的友谊”的攻击。要为之辩护亦非不可能。以欲念去衡量男女关系实是非常狭隘的思想。男女间智识的交换不但是可能,甚至比男人与男人之间更易成功。歌德曾谓:“当一个少女爱学习,一个青年男子爱教授时,两个青年的友谊是一件美事。”人家或者可以说,这处女的好奇心只是一种潜意识的欲念化装成智识。但又有什么要紧,如果这欲念能刺激思想,能消灭虚荣心!在男女之间,合作与钦佩,比着竞争更为自然。在这种结合中,女人可毫无痛苦地扮演她的二重角色,她给予男人一种精神的力,一种勇气,为男人在没有女友时从来不能有的。
如果这样的智识上的友谊,把两个青年一直引向婚姻的路上,也许即是有热情的力而无热情的变幻的爱情了。共同的作业赋予夫妇生活以稳定的原素;它把危险的幻梦消灭了,使想象的活动变得有规律了,因为大家有了工作,空闲的时间便减少。我们曾描写过,不少幸福的婚姻,事实上,在数年之后已变成了真正的友谊,凡友谊中最美的形式如尊敬,如精神沟通,都具备了。
即在结婚以外,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互相成为可靠的可贵的心腹也绝非不可能。但在他们之中,友谊永不会就此代替了爱情。英国小说家洛朗斯有一封写给一个女子的奇怪的残酷的信。这女子向他要求缔结一种精神上的友谊,洛朗斯答道:“男女间的友谊,若要把它当作基本情操,则是不可能的……不,我不要你的友谊,在你尚未感到一种完全的情操,尚未感到你的两种倾向(灵与肉的)融和一致的时候,我不要如你所有的友谊般那种局部的情操。”
洛朗斯说得有理,他的论题值得加以引申。我和他一样相信,一种单纯的友谊,灵智的或情感的,绝不是女人生活中的基本情操。女人受到的肉体的影响,远过于她们自己所想象的程度。凡她们在生理上爱好的人,在她们一生永远占着首位,且在此爱人要求的时候,她一定能把精神友谊最完满的男友为之牺牲。
一个女子最大的危险,莫过于令情感的友谊扮演性感的角色,莫过于以卖弄风情的手段对待一个男友,用她的思想来隐蔽她的欲念。一个男子若听任女子如是摆布,那是更危险。凡幸福的爱情中所有对于自己的确信,在此绝找不到。梵莱梨有言:“爱情的真价值,在能增强一个人全部的生命力。”纯粹属于灵的友谊,若实际上只是爱的幻影时,反能减弱生命力。男子已迫近“爱的征服”,但猜透其不可能,故不禁怀疑自己,觉得自己无用。洛朗斯还说:“我拒绝此种微妙的友谊,因为它能损害我人格的完整。”
男女友谊这错杂的问题至少可有两种解决。第一种是友谊与爱情的混合,即男女间的关系是灵肉双方的。第二种是各有均衡的性生活的男女友谊。这样,已经获得满足的女子,不会再暗暗地把友谊转向不完全的爱情方面去。洛朗斯又说:“要,就要完全的,整个的,不要这分裂的、虚伪的情操,所有的男子都憎厌这个,我亦如此。问题在于觅取你的完整的人格。唯如此,我和你的友谊才是可能,才有衷心的亲切之感。”既然身为男子与女子,若在生活中忘记了肉体的作用,始终是件疯狂的行为。
此刻我们只要研究友谊的一种上层形式了,即是宗师与信徒的关系。刚才我们曾附带提及,尽情地倾诉秘密不是常常可能的,因为友谊如爱情一般,主动的是人类,是容易犯过的。故人类中最幽密最深刻的分子往往倾向于没有那么脆弱的结合,倾向于一个无人格性的朋友,对于这样的人,他才能更完满更安全的信赖。
我们说过,为抚慰若干痛苦与回忆起见,把那些痛苦与回忆“在社会生活中重新回复一下”是必要的。大多数的男女心中都有灵与肉的冲突。他们知道在社会的立场上不应该感到某种欲念,但事实上他们确感到了。人类靠着文明与社会,把可怕的天然力驯服了,但已给锁住的恶魔尚在牢笼中怒吼,它们的动作使我们惶惑迷乱。我们口里尽管背诵着法律,心里终不大愿意遵守。
不少男女,唯有在一个良心指导者的高尚的、无人格性的友谊中,方能找到他们所需要的超人的知己。对于那些没有信仰的人,唯有医生中一般对于他们的职业具有崇高的观念之士能够尽几分力。医生以毫无成见的客观精神谛听着一个人的忏悔,即骇人听闻的忏悔亦不能摇动他的客观,使人能尽情倾诉也就靠着这一点。杨格(Jung)医生曾谓:“我绝非说我们永远不该批判那些向我们乞援的人的行为。但我要说的是,如果医生要援助一个人,他首先应当从这个人的本来面目上去观察。”我可补充一句说,医生,应当是一个艺术家而运用哲学家与小说家的方法去了解他的病人。一个伟大的医生不但用肉体来治疗精神,还用精神去治疗肉体。他亦是一个真正的精神上的朋友。
对于某些读者,小说家亦能成为不相识的朋友,使他们自己拯救自己。一个男子或女子自以为恶魔,他因想着自己感有那么罪恶那么非人的情操而自苦不已。突然,在读着一部美妙的小说时,他发现和他相似的人物。他安慰了,平静了;他不复孤独了。他的情操“在社会生活上回复了”,因为另一个人也有他那种情操。托尔斯泰和史当达书中的主人翁援助了不知多少青年,使他们渡过难关。
有时,一个人把他思想的趋向,完全交付给一个他认为比他高强的人的思想。他表示倾折,他不愿辩论了;那么,他不独得了一个朋友,且有了一个宗师。我可和你们谈论此种情操,因为我曾把哲学家阿仑当作宗师。这是什么意思呢?对于一切问题我都和他思想相同么?绝对不是。我们热情贯注的对象是不同的,而且在不少重要问题上我和他意见不一致。但我继续受他思想的滋养,以好意的先见接受它的滋养。因为在一切对于主义的领悟中,有着信仰的成分。选择你们思想上的宗师罢,但你一次选定之后,在驳斥他们之前,先当试着去了解他们。因为在精神友谊中如在别的友谊中一样,没有忠诚是不济事的。
靠着忠诚,你能与伟大的心灵为伴,有如一个精神上的家庭。前天,人家和我讲起一个格勒诺勃尔(Grenoble)地方的一个木商,他是蒙丹的友人;他出外旅行时,从来不忘随身带着他的宗师的一册书。我们也知道夏多勃里安、史当达等死后的友人。不要犹疑,去培植这种亲切的友谊罢,即是到狂热的程度亦是无妨。伟大的心灵会带你到一个崇高的境界,在那里你将发现你心灵中最美最善的部分。为要和柏拉图、柏斯格辈亲接起见,最深沉的人亦卸下他们的面具。诵读一册好书是不断的对话,书讲着,我们的灵魂答着。
有时,我们所选的宗师并非作家哲学家,而是一个行动者。在他周围,环绕着一群在他命令之下工作着的朋友。这些工作上的友谊是美满的,丝毫不涉嫉妒,因为大家目标相同。他们是幸福的,因为行动使友谊充实了,不令卑劣的情操有发展的机会。晚上,大家相聚,互相报告日间的成绩。大家参与同一的希望,大家得分担同样的艰难。在军官和工程师集团中,在李渥蒂(Lyautey,今译作利奥泰)和罗斯福周围,都可看到此种友谊。在此,“领袖”既不是以威力也不是以恐惧来统治,他在他的方式中亦是一个朋友,有时是很细腻的朋友,他是大家公认而且尊敬的倡导者,是这美满的友谊集团的中心。
以前我们说过要使一个广大的社会得以生存,必得由它的原始细胞组成,这原始细胞先是夫妇,终而是家庭。在一个肉体中,不但有结膜的、上皮的纤维,且也有神经系的、更错杂的、有相互连带关系的细胞,同样,我们的社会,应当看作首先是由家庭形成的,而这些家庭又相互联系起来,有些便发生了密切的关系,因了友谊或钦佩产生一种更错杂的结合。这样,在肉的爱情这紧张的关系之上,灵的爱更织上一层轻巧的纬,虽更纤弱,但人类社会非它不能生存。现在,你们也许能窥探到这爱慕与信任的美妙的组织了,它有忠诚的维护,它是整个文明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