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台记

凌虚台记

北宋·苏轼

【题解】

此文作于苏轼担任扶风签判之时，太守陈公为登高远眺建筑了一座土台，命名为“凌虚”。文中在记叙土台修建的经过时，联系到古往今来废兴成毁的历史，并由此感叹人事万物的变化无常，指出不能稍有所得就“夸世而自足”，而应该去探求真正可以永恒的东西。

【原文】

国于南山之下[1]，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2]，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3]，而物理有不当然者[4]。此凌虚之所为筑也[5]。

【注释】

[1]国：指城邑，这里用作动词，指建城邑。

[2]丽：附着，靠近。

[3]损益：损，减小；益，增加，这里是影响的意思。

[4]物理：事物的道理。

[5]凌虚：高耸入天空中。

【译文】

在终南山下面修建城邑，自然人们的日常饮食起居都和山分不开。四周的山峰，没有比终南山更高的，而最靠近终南山的，莫过于扶风了。从最近的地方去寻找山的最高处，在情理上讲一定可以做到。但是扶风太守的住处，（开始）还不知道（附近）有山。这虽然不会对政事产生什么影响，但是在情理上就不应该是这样。这就是修建凌虚台的原因。

【原文】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6]，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注释】

[6]杖履：拄着手杖漫步。逍遥：怡然自得的样子。

【译文】

当凌虚台还没建起来的时候，扶风太守陈公拄着手杖，脚穿便鞋，悠然地出去漫步，看到高出树木之上的山峰，重重叠叠，好像有人在墙外行走而看见的那人却只看到他们的发髻一样，就说：“这里一定有奇异的地方！”于是派工匠在山前开凿出一口池塘，用挖出的泥土修筑成一座高台，高出屋檐才停工。这样，人们登上高台，恍恍惚惚中忘记了高台有多高，却以为是山峦突然间从地面冒出而形成的。陈公说：“这座高台应该叫‘凌虚’。”他把这事告诉部下苏轼，要他写篇文章来记下此事。

【原文】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7]，狐虺之所窜伏[8]。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9]，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

【注释】

[7]蒙翳：遮蔽。

[8]虺（huǐ）：毒蛇。

[9]相寻：互相循环，周而复始。

【译文】

我答复陈公说：“事物的废兴成毁，是无法预料的。先前这里是荒草丛生的野地，到处被霜露遮蔽，也是狐狸、毒蛇经常出没的地方。那个时候，有谁会知道有今天的凌虚台呢？事物总是废兴成毁，它们无穷无尽地相互转化循环，所以凌虚台是否再变回野草荒地，也是无法预料的。我曾经与您一起登台远望，它的东面是秦穆公时的祈年宫和橐泉宫，它的南面是汉武帝时的长杨宫和五柞宫，它的北面是隋炀帝时的仁寿宫、唐太宗时的九成宫。

【原文】

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10]！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注释】

[10]特：仅仅，只。

【译文】

回想当年的盛况，规模宏大，奇异瑰丽，坚不可摧的气势，岂止超过这个凌虚台一百倍呢？但数代以后，即使还想看看它们旧的大致形貌，却连破瓦断砖、倒塌的墙都不存在了，都已经变成长满庄稼的田地和荆棘丛生的荒丘了，更何况是这座凌虚台呢！这凌虚台尚且不能保持它的长久存在，更何况是人世的得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呢？如果有人想以当时的盛况而向世人夸耀，并自我满足，那就错了。其实世界上确实有足以依靠的东西，并不在于一个土台的存在或消失。”我把这些向对陈公讲述之后，回来就写下了这篇文章。

【评析】

本文是一篇“借题发挥”的代表作，借台记来抒情说理。此文虽然为“记”，重点是“论”。

首先从山谈起，讲述凌虚台修建的原因以及命名的由来。作者用古今废兴成毁的历史，抒发“废兴成毁”的感慨，由此推出世事不可预料。同时指出不能因为有点成就就“夸世自足”，而要不懈地追求，这样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这番论述也显示出了作者永不满足、积极进取的精神。

最后作者以乐观旷达的笔调写道：“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作者并没有直接说明“足恃”的东西，而是留给读者自己去思考，使文章言已尽而意无穷，显得深沉、含蓄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