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白洋潮
张岱
故事,三江看潮,实无潮看,午后喧传曰:“今年暗涨潮。”岁岁如之。庚辰八月,吊朱桓岳少师,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渐近,喷沫冰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簇簇无敢后光。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著面皆湿。旋卷而左,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砲碎龙湫,半空雪舞。看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先辈言浙江潮头自龛、赭两山漱激而起。白洋在两山外,潮头更大,何耶?
“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苏轼)能看到钱江潮,确是人生一大快事。
钱塘江口杭州湾是个典型的喇叭形河口,这是形成涌潮的基本条件。唐宋以后,由于钱江下游泥沙堆积,喇叭口逐渐外移,颈部也越伸越长,因此,原来在浦阳江、富春江汇入钱塘江的“三江”江面(今肖山市闻家堰一带)可以看到潮。而到南宋周密的《观潮》中,可在六和塔以下的江岸看潮,但到了张岱的时候,潮的中心已下移到海宁盐官镇一带了。三江江面涌潮仍是有的,势头不大而已;因此人们称为“暗涨潮”。
崇祯庚辰(1640)张岱偕友人在“海塘”看潮。这塘是自浦阳江口开始至永兴闸,东连西兴塘的一条石砌防潮大堤,全长八十公里,合称海塘,历代屡毁屡修,至今犹存。白洋江面在赭山以外。三百多年后的今天,在那儿和江北的四堡、七堡一带,仍可看到浦潮的壮观,其势也不减于海宁盐官。
周密所写的《观潮》,重在表现旧都的繁华和对旧俗的眷恋,实际上是“忆”;张岱这篇《白洋潮》虽也是忆,但却是真正的“观”。
塘上远望,潮头初现,确形似“一线”。当年杨万里唱出了“江横玉系腰”的诗句,也是写远姿。由于海潮上涌与下泄的江水撞击的力分布不匀,因此潮头参差错落,潮水前后相逐,滚翻相迭。作者比作“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潮头渐近时的动态确是喻得贴切。也有人比作“亿万条银鱼跳跃相逐”、“千万头攒动的天鹅”,都是从浪花的雪白与跳动这特点上描绘的。渐近时,潮头看得清楚了,变高了,于是白鹅变成雪狮,不是驱赶,而是怒雷鞭之,写得有声有色。由于潮头速度每秒可达十米,那直扑而下吓人的气势喻为“雪狮蔽江而下”,绝无夸张,而尚嫌不足。临近身边时,那是作者无法形容的了。当大潮冲向江堤时,潮头“势欲拍岸而上”,令人惊惧,故而“走避塘下”,怕被怒涛卷去,可是那汹涌而来的潮水,涌到塘堤,“尽力一礴”,激射起数丈浪头,喷湿人面。那呼啸奔腾之气,排山倒海之势,撼天动地之威,顿时令人目眩心惊,魂飞魄散。作者把观察的形容与描写,亲身的体验与感受,交织起来写,使“观”形象而真切。
最后,作者提出一个疑问作结。其原因是,钱江原是从龛山、赭山间流过的,因此先辈们能在两山间观到“漱激而起”的潮。后来江流北移,两山之间已成陆地,但江潮冲激的“曲流”现象依然存在,因此潮涌不会减弱。再者,由于杭州湾喇叭口外移,喇叭颈随之伸长,海潮与江水冲撞点也同时下移。所以白洋潮要比两山间的潮更大,海宁盐宫在明朝也就成了观潮胜地。张岱在描绘景物时不乏思考,让人在文学欣赏的同时,作科学的思索。短短三百字简直是一幅反映几十里江面观潮的长轴,技巧之高令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