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旧四首(其一)·黄景仁
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
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
下杜城边南北路,上阑门外去来车。
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
《两当轩集》中,有不少缠绵悱恻的情诗,《感旧四首》是其中最早的作品。据黄逸之《黄仲则年谱》,这四首七律作于乾隆三十年(1765),是仲则自述在宜兴氿里读书时的一段恋爱经历,其时,诗人年仅十七岁。至于诗人所恋者究属何人,则已难于详考了。
诗的首联写诗人与那位女郎的初次会面。“年时”,犹言当年或那时。“流霞”,指美酒,语出《抱朴子·祛惑》:“仙人但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诗人对初次会面时交杯狂饮的情景记得十分牢固,以致在二十七岁所写的《绮怀》诗中,犹深情地回忆:“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试想,十多年过去了,可是当时所饮的那杯酒仍醉在心头,不曾消除,可见那酒味是何等浓烈,那情意是何等真挚啊!顺便提一句,有人据首句“青楼”二字,便认定诗人所恋者为青楼妓女,其实,“大道青楼”乃化用曹子建《美女篇》“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之句,谓伊人深闭重楼之上,难以相见,但两情相通,终得一晤,“望不遮”三字,曲曲传出此意,李义山《无题》诗中所谓“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是也。
颔联写两人的定情相爱。“同心结”,又名“同心方胜”,是一种用锦带打成的菱形连环回文样式的结子,以象征男女间的相爱。梁武帝《有所思》诗云:“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亦此意也。“解语花”,是唐玄宗称誉杨贵妃之语(见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这里用以比喻伊人的美丽多情。此二句写得艳丽而不淫靡,流美而极含蕴。试比较仲则另一首小令:“一抹蓬松香鬋,绣带绾春深浅。忽地转星眸,因甚红潮晕脸?不见,不见,日上珠帘一线?”(《如梦令》)“一抹”二句,即诗中所谓“风前带是同心结”;“忽地”二句,即诗中“杯底人如解语花”之意。
颈联写别后之怅惘。“下杜城”与“上阑门”均是地名,在长安的西郊,诗人借以代指与伊人相携共游之所。“南北路”,见出相隔之迢遥与踪迹之难寻,晏殊所谓“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蝶恋花》),是也。“去来车”,见出期待之殷切与失望之频繁,温庭筠所谓“过尽千帆皆不是”(《梦江南》),柳永所谓“误几回、天际识孤舟”(《八声甘州》),均此意也,只不过彼舟此车而已。
尾联紧承五六两句,写别后追忆之深。“匆匆觉得扬州梦”,化用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句意,表面看来,是对情场生涯的忏悔,实际上乃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喟叹。盖相见无由,只能寄之于梦,然而短梦难凭,匆匆便醒,怎不令诗人枨触无端?当年的杜牧,虽“落魄江湖”,犹有长达十年之久的好梦,而诗人之梦,却“匆匆觉得”,岂不更为可悲!“检点闲愁在鬓华”,是自伤老大之辞。诗人《秋兴》诗序中说:“昔潘黄门以三十二见二毛,为赋秋兴。余则二十有三耳,临风揽鉴,已复种种。早凋如此,其何以堪?”既然他二十三岁已白发种种,那么十七岁时两鬓微斑,则完全可能,可知“闲愁在鬓华”云云,并非无病呻吟。值得注意的是,此句不仅是写实,也暗用了《古诗十九首》中“思君令人老”之意,说明诗人之所以两鬓花白,正是由于苦思伊人之故。
此诗前四句是写相见时的欢愉,后四句是写分别后的惆怅,以当时之乐,衬今日之悲,前后对比强烈,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特别是中间两联,一承一转,不仅针线细密,而且含蓄蕴藉,颇见诗人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