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载《到家作四首(其二)》悼念母亲诗

到家作四首(其二)·钱载

久失东墙绿萼梅,西墙双桂一风摧。
儿时我母教儿地,母若知儿望母来。
三十四年何限罪,百千万念不如灰。
曝檐旧袄犹藏箧,明日焚黄只益哀。

本诗作于清乾隆三十九年,久宦在外的诗人,在回京途中,路过家乡秀水(今浙江嘉兴)。此时,距乾隆六年其母朱氏去世,已经三十四年过去了;诗人自己,也是六十八岁的望七老翁了。但尽管母亡已久,自身亦垂垂老矣,但母亲抚育的昊天罔极之恩,仍时刻不能去诗人之怀。其实,他这次返京,本可由江西径直北上,而无需取道秀水;之所以要特意绕道返里,无非是因为想一省先人庐墓,聊尽自己的哀思。诗人的拳拳孝心,真可谓无论是童是叟,都无时而易。这一组到家之作,大抵皆为亡母所发,共有四首,此选第二首。

“久失东墙绿萼梅,西墙双桂一风摧”。到家了,但是多年在外,故宅的一切都物换星移了。老年人的心思总是怀旧的,故宅未必没有新事新物,但惹他注意的,却只是旧物的消逝。那东墙边开着绿色花萼的梅树,对于诗人来说,似是多年失散的老友了,如今虽然重逢,彼此却添了许多苍老,老树尚能婆娑生萼,人老则不能复稚,睹树抚己,能不怆然?至于西墙下的一对桂树,则更令诗人凄然:不知何时来的一阵疾风,已将它们枝杆摧折、现在只剩下枯槁形骸了;人称家道兴隆,辄曰“兰桂齐芳”,而今见双桂摧折,念及堂上双亲见背已久,自不能不悲从中来、老泪不禁。首联二句,全从旧宅草木着笔,然睹物之中,已含思人,并非单纯为景物变迁叹息,由此过渡到次联,意脉之延续,踪迹可辨。

“儿时我母教儿地,母若知儿望母来。”此梅老桂摧之地,更是诗人儿时母亲教养他的所在;而今,母亲的身影已不复可睹,母亲的英灵或许还能知道诗人返里吧?垂老的诗人,仿佛又回到了幼年,生起了童稚的痴想:母亲,你的亡灵若有知,就望您回来一趟吧!自然,诗人很快就会从痴想中醒来,此时,身站母亲昔年教养之所,念及慈母永无望再来,他的悲情之难堪,当更甚于初睹梅桂之时吧。诗意至此,较上联更转深一层。次联二句最可瞩目的,自是“儿”、“母”的反复出现、处处相对,如此不避重叠,却不觉单调枯燥,反令人想像到为儿的声声唤母之切,这全是因为二句乃诗人的至情流露、无意工拙,故不求工而反工,出语纯朴无华而反足以动人。此二句更有一个佳处,或许读者尚未留意:二句对仗虽工整,意义却不并行,上句是实,下句是虚,上句是身在,下句是神往。故二句平朴之中,并非不寓变化,虽是至情流露,毕竟是才人之笔。

“三十四年何限罪,百千万念不如灰。”颈联二句,乃痴想已定之余的自责自哀,极其沉痛,读之令人心折。母亲亡故,已经渺焉三十四年过去了,这些年来,诗人奔走王事,不能长久恋慕于母亲庐墓,使墓前洒扫无人,祭享不时,念兹及兹,真感有无限罪孽,无颜以对亡母之灵。常言道:“万念皆灰”,而今,想到母亡不能复赎、大痛将抱终身,诗人三十四年间纵生过千百万个经邦济世之雄心、立言不朽之宏愿,到此亦不免尽付之灰飞烟灭——不,灰飞尚有痕迹,诗人之心灰,直如一片白茫茫大地,又岂是灰飞可比?上句,是过甚的自责,但唯因过甚,更见诗人的恋慕之深。下句,是有阅历老者的慨乎言之,因阅历深,故得言“念”之多;而唯因“念”之多,一旦弃之,更可见诗人的痛定思痛、大彻大悟。当然,钱载此后又在仕宦上逗留了九年,直至乾隆四十八年始以礼部侍郎乞休致仕,本诗所言,或乃一时痛切之词;但无论怎样,就本句而言,其痛彻心肺之感还是足以动人的。此二句句节上有明显的特征,变传统的二、二、三句节为三、一、三句节,“三十四年”、“百千万念”,极言其久、其多,拗折的句节,正传达出诗人心灵的扭曲。钱载的诗,素以盘崛见奇,但在这里,他却不是有意为崛,而是诗情到了悲摧心折的地步,诗的句式也随之自然诘屈,可谓内容与形式获得了高度的和谐统一。

本诗以中四句为佳,不假一实物,仅以抽象之词,即传达出诗人心曲。尾联则又回到实物上,呼应首联。“曝檐旧袄犹藏箧,明日焚黄只益哀。”曝檐,谓在屋檐下晒太阳取暖。焚黄,指扫墓时在墓前焚烧追赠母亲诰命的文书(用黄纸缮写)以祭告亡母。母亲生前,倾全力养育了诗人,而自奉至俭,冬日只有一领旧袄,只得倚日取暖,何其清贫。如今,为人子者仕途显达,给母亲挣得了一纸诰命,使其克享哀荣,本是良可欣慰的事。但是,当诗人蹰踟旧屋、打开遗箧、目睹旧袄犹存之际,他的心却再也无法有快慰之感了:母亲一生贫寒、劬劳以终,何曾享过一日清福?如今安人、宜人之类的称号,荣耀则荣耀矣,却又何补母亲生前?看来,明天扫墓焚黄时,自己也只有更增哀思了。结句再荡开一笔,遥想来日之哀,使弥漫全诗的沉痛之气,又涌向未来、流于无穷,一结余意不尽。

昔人评此诗云:“字字沉实,字字动荡。”(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真是血性所发,故沉痛若此,不必于字句论工拙、气体辨家数。”(吴应和《浙西六家诗钞》)皆道出了本诗的特质。其动人之因无他,唯一真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