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宋琬《初秋即事》落魄晚景愁苦诗篇

初秋即事·宋琬

瘦骨秋来强自支,愁中喜读晚唐诗。
孤灯寂寂阶虫寢,秋雨秋风总不知。

宋琬才气充沛,作诗往往“举头天外,才许落墨,不愧五岳起方寸语”,故沈德潜《清诗别裁》盛推其诗“以雄健磊落胜”。

不过诗人一生遭遇,毕竟“丰少屯多”,影响到他的创作,于雄健磊落外,便又“多愁苦之音”(邓之诚《清诗纪事》)。这首《初秋即事》,正是诗人落魄晚景中的“愁苦”之作。

题目标明“初秋”,从诗中所述看,又是在沉沉夜分。这对一位老年诗人来说,无疑更多了一重哀冷凄衰之感。起笔“瘦骨秋来强自支”,即以萧瑟的笔意,为自己勾勒了一幅神情索漠的肖像:秋风初起,衰飒满庭。“瘦骨”嶙峋的诗人,正强支赢弱之体临窗而坐。在如此风声淅沥的夜晚,就着一炬摇曳的灯烛执卷诵读或伏案疾书,大抵已是宋琬常年形成的习惯了吧?回想他才气初露的青年时代,值此把笔临风之际,该是何等意气雄迈——那荧荧的烛火,曾照见多少奇文佳句,从他笔底挥洒而出!而当他高中进士、官授户部主事以后,又曾多少次烛灯高烧,神色庄重地端坐窗下,披阅着来自各地的公文?

然而,接着而来的“被诬系狱”、“流寓江南”,很快就将他青春的梦想、半生的追求破碎了!人生本就短暂,又怎经得起这许多祸难的折腾?当宋琬历尽宦海“风涛”,再度在秋气凛凛中临窗执读时,竟已成为如今这样巍巍颤颤,需要“强自”支撑的老人——那“瘦骨”凸露的弱躯,又何堪再对飒飒满窗的秋风!

由此品味诗之起句,便觉在萧瑟的笔意中,实包含着这位暮年诗人“秋来”临窗的几多悲凉和无奈。而随着次句“愁中喜读晚唐诗”的跳出,你还可知道,诗人此刻正在灯下诵读唐诗。但他所读的,既不是“颠风簸海”、豪逸狂放的李白诗,也不是瑰奇雄俊、“气格遒上”的岑参诗,更不是“沉雄博大”、浩荡八极的杜甫诗——这些表现着奋扬的人生意气、高亢的事业追求和热烈的情感渲泄的“盛唐之音”,似乎再也不能激发宋琬的壮心,而只能成为他平生蹉跎和老来潦倒生涯的一种酸辛、苦涩的反讽了。

宋琬现在“喜读”的,恰正是如他的人生一样步入衰暮的“晚唐”之诗,即充满了理想破灭、盛时不再的哀慨和忧思的感伤之作。这其中是否有杜牧那“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的《早雁》之咏?或是李商隐那“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的感怀之叹?或是杜荀鹤那“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再经胡城县》)式的忧时悯乱之慨?这样的“晚唐诗”,当能更契合同样饱经祸乱的诗人宋琬的心境,而引起他的“含思悲凄”和“流情感慨”(徐献忠评晚唐诗人杜牧语)吧?

而且读者须注意;诗人宋琬之“读晚唐诗”,恰又是在“愁中”。则这样的“喜读”,又何“喜”之有!只能在本已撩拂不去的愁思中,更增添几分哀慨和忧伤罢了。此刻“孤灯”幽幽,庭院“寂寂”,连阶下常闻的虫鸣,也久已“寝”声。唯有屋外的秋风,忽又挟带着急骤的夜雨,叮叮地扫过窗、门。但我们的诗人却全然不觉——他是在愁苦的朦胧中睡去了?还是因为“读”诗入神,已完全沉浸在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乐游原》)、“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温庭筠《碧涧驿晓思》)的酸楚吟哦之中,乃至于“秋雨秋风总不知”了?

这结句当然还可从另一意义上涵咏。一位在宦海浮沉中消尽意气的“瘦骨”老人,带着步入衰秋的不尽“愁”思,在沉沉夜分读那充满感伤韵味的“晚唐诗”。这其间的凄冷和酸楚,幽幽“孤灯”虽然照见,却只能无语垂泪;阶下的秋虫虽然感受,也只能悄然寝声。倘若“秋雨秋风”能知晓诗人的心境,便不该在这样的夜分飒然并作。但风雨毕竟是无情之物,又怎能理解诗人的凄苦,而从此在窗头静歇?如果诗人之意真是这样,则诗至结句,更将愁苦的诗境,交汇在了一派无可告语的凄风苦雨之中了!